奔跑,慢走,下落不明

作者: 李会鑫

终于见到了曾祖母,一切尘埃落定。

零点时分,我才踏进家门。放下东西,一路小跑到老屋。老屋出奇安静。她躺在大厅右侧,七八个人在大厅外坐着。我掀开盖在她头上的红色印花棉被,喉咙有块石头,反复几次才说出:“阿祖,我来晚了。”她的额头明显发凉,像冬天摸在公交车扶手上。我又轻声说了一句:“你终于回家了。”铁水般的眼泪滴在她的床沿。我希望在遥远的天国,她重新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和先辈团圆。

我细细打量她,打量她的一生。

久违的笑容回到她脸上。最近两年,她一直被疼痛折磨,经常哎哟哎哟叫喊,黎明,黄昏,深夜,一直没有停止。她的双脚终于伸直。再次骨折之后,她第一次完成这样的动作。她的皱纹舒展开来,展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年轻。唯一的不同是嘴唇往里收缩,有些干瘪。她闭着眼,仍然和以前一样好看。我俯下身,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我拉着她的手,像拉着一条漫长的河流。

她不知道我经历了多么煎熬的等待和被人出卖的绝望。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在玉林的北流市,到铜石岭风景区参观。下午三点多,入景区大门十分钟,电话响了起来。那边没有声音,我以为信号不好,找到一块空地,还是没有声音。我正想挂断,爷爷哽咽着说:“你阿祖去了。”没有停留万分之一秒,他挂了电话。我们村的人都这样,石头一样坚硬,绝不轻易显露悲伤。我感觉身体套上了千斤锁链,立刻矮了一截。电话的嘟嘟声像木棒敲击我的胸腔,我只看到一片空白。阳光灼烧皮肤,我依然感觉全身冰冷。我低下头,像有了严重的驼背,极力避开众人的目光。我的耳膜有一层结实的挡板,隔开他们的笑声。他们离我十几米远,却像隔着千沟万壑。在偏僻的角落发呆了几分钟,我确定自己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赶回家,马上赶回家。

她不知道我的脚步有多慌乱。我大口喘气,在广场上折返三四次,才意识到应该跑到景区门口看看有没有车。几分钟后我重新陷入绝望,周围没有一辆车,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不知所措,问售票员怎样最快回到酒店。售票员伸出头看看马路,再看看我,反问为什么不用打车软件。我掏出手机,哆嗦手指打开定位,输入目的地。我没有任何耐性,用力戳着屏幕,手指变成了长矛。

半个小时后回到酒店,把行李往箱子一塞,一路小跑到附近的北流站。工作人员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当天回梧州的车已经出发,玉林市总站也不会发车了。我更慌了,但来不及多想,跑出候车广场,求救于路边的摩托车师傅。他好像和我有很深的共情,马上表情凝重地调转车头,回过头用力拍两下后座,把上面的灰尘弹开,说十块钱可以载我到主干道旁边,那里还有玉林市总站到梧州的班车经过。每走两三百米,我都变着法子询问是不是确定有车,他用力点了四五次头,说每天下午都有一辆,时间肯定赶得及。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看着他黝黑的背影,我觉得他是救世主。

九月的下午,接近四十摄氏度的高温,我拖着行李箱在北流的主干道旁,双腿像被子弹击中一般软弱无力。我的目光紧紧锁住来车方向的四个车道,恨不得掘地三尺。我要穿过形形色色的铁块和货物,找到一块挡风玻璃上的“梧州”两字。弥漫的灰尘和斜晒的阳光让车道变得白茫茫,像起雾的河。流动的摩托车和五颜六色的身影不停摇晃,让我的目光无法停靠。在红绿灯处,泥头车和22轮大卡车挡住视线,我只能一次次侧身寻找。我一定要找到那辆车。我知道玻璃上的字足够大,班车也会停下来拉客,还是忍不住担心那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概率——司机的视线被大车截断,一脚油门呼啸而过,把整个城市甩在身后。

她不知道我对自己的天真有多后悔。一个小时后,我越来越担忧,也越来越怀疑。我问一起等车的人,往日这个时间有没有到梧州的车,得到的是语焉不详的答复。又过了一个小时,太阳降到山顶,一拨又一拨乘客上了车,我还站在那里。其间有个顺风车司机摇下车窗问要不要坐车,也到梧州,再等两个人就走。我像足球守门员,往左往右扑球,只能选择一边。我焦急地看着来车方向,觉得它既然晚了那么多,应该很快就到,于是在犹豫中摆摆手。司机很可惜地摇摇头,开车走了。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从下午四点半开始的三个多小时里,我这个守门员扑了个空。

她看不到绝望如何一次次放大我的疼痛。在异乡的马路上,我不想虚掷一秒钟。越来越深的怀疑,让我怨恨起那个摩托车师傅。我像搜集罪证一般,反反复复回忆他的表情和语言。我认定那个本地人已经入行多年,不可能对基本的班车信息都不了解。他的面善只是表象,他一定经常训练那种凝重的表情,变成极具诱骗性的伪装。他点头的时候一定在偷笑又宰到一个。他的形象越来越矮小,变得猥琐阴暗。我绝望又气愤,眼睛射出的光可以掼倒一头牛。我对着马路诅咒起来:“这个骗子,以后肯定不得好死!”

她看不到我挣扎之后的热泪盈眶。身后的黑夜将我驱赶。我决定不等了,向所有桂D牌照的车招手。十几分钟,没有一辆车摇下窗。我打开打车软件,盯着来车方向,输入目的地,选择拼车,十几分钟没有应答。我又重新输入,选择专车,直直看着屏幕。反复操作三四次,终于有司机接单,显示五分钟后到达。我像溺水时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生出两条瀑布。

当母亲因为我出生不会啼哭而惴惴不安,当我在巷子里蹒跚学步,曾祖母已经在这个十户人家的村子生活了近四十年。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见证她的老去。我对她最初的印象,是两个模糊的场景。一个是我趴在她背上,双手搭着她肩膀,在巷子里摇摇晃晃。她身上有风油精的味道。她用双手托住我,但是没过多久我就会往下滑。出于本能,我用力揪住她的衣服。她反应过来后,慢慢弓起腰,突然用力一颠,顺势把我往上推,又直起腰慢悠悠地走起来。另一个场景是她在巷子里追着我跑,但是跑不过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追越远。我跑几步之后回过头朝她做个鬼脸,庆祝自己摆脱了束缚。她看到我停下来,用手指着我,气喘吁吁地叫我站住。我偏偏不听,转身又跑几步,再回过头对她嘿嘿笑个不停。

那时候她皱纹不多,脸上带着红润,但是身体纤瘦,干不了重活,最多只能挑大半桶泔水去喂猪。她的口音夹杂着普通话和接近粤语的方言。两种发音完全不同的语言从一个人口中拼凑出来,第一次听的人经常摇摇头说不明白。为了纠正她的发音,我经常让她跟着我唱粤语押韵的“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氹氹转,菊花园,炒米饼,糯米团,阿妈叫我去睇龙船”,唱着唱着大家都笑了起来。在梧州几十年,她的口音仍在提醒人们——她来自远方。

安徽省庐江县。初识这个地名,是因为她桌面上的旧信封。我八九岁,在她房间里玩耍,偶然打开桌面上锈迹斑斑的铁盒,发现了那个信封。信封有一部分被白蚁咬掉,上面有几十处牙印。还好白蚁只是咬到边缘,中间有字的地方完好无损。我还没认得几个字,上面的字又有连笔,并且经历岭南潮湿气候年复一年的打磨,模糊到有了重影,辨认起来很费力气。我认得上面的时间,它来到村子比我早六七年。我反复辨认寄信人地址那行龙飞凤舞的字,最后根据那个人的写字风格得出结论,上面写的是庐江县。至于它在安徽的哪个方位,我完全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安徽在哪里,离我家有多远。

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就住在叔公家。房子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概一百二十平方米,除去大厅、天井、厨房、鸡舍和杂物房,只有两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用来住人。空间本来就小,还要住七个人,只能在每个房间中央摆一套一米半高的柜子来隔断,当作四个房间。地面没有铺水泥,是拉着牛来回踩踏,再用木槌梆梆梆敲打,直到足够结实。地面颜色很黑,加上窗户比较小,白天在房间里找东西也经常要开灯。经历了无数次踩踏,大厅的地面凹凸不平,开了几条闪电状的裂痕。房子有两层,二楼是用三厘米厚的木板在梁柱上搭起来的,放置稻谷和农具。木板隔音不好,老鼠在上面爬,下面的人能从窸窸窣窣中判断出位置。听到老鼠的脚步声,她会做一个“嘘”的动作,让下面的人屏住呼吸,然后通过目光指定一个手脚灵活的人,抡起木棒蹑手蹑脚地从大厅角落的木楼梯爬上去,“咚”地给它来个了结。

叔公经常自豪地说,三四十根梁柱,每根都有两三百斤,是他从两公里外的山上拼命扛回来的。每次回忆起来,他都从口袋拿出乌黑的烟袋,拉出褐色的烟丝卷起来,用力舒缓一口气,像卸下长期压在身上的重担。两三百斤,是他那匹马承受的重量了。很多人笑着说他吹牛忘了谱。每次我向旁边的曾祖母求证,她都左右看看,跟着笑起来,没有说是真是假。

这就是她处世的艺术。江南女子的文静让她不急于争辩,不轻易否定别人。正因如此,叔公在我心里首先立起的是伟岸的形象,而不是个自吹自擂的骗子。人们喜欢聚在大厅和她聊天。村里也没有更惬意的地方了:位于村子正中间,离谁家都不远;前面是篮球场大小的晒谷场,再往前是鱼塘和田野,通风自不必说;长长短短的凳子比较多,村里人闲时围在一起也足够用。

我上小学那几年,特别喜欢听她讲起安徽。对我来说,安徽成了远方的符号,而她是连接两个地方的唯一纽带。在她口中,安徽的冬天比广西冷很多,屋里没有暖气,一觉醒来能看到窗户上挂着厚厚的冰。衣服晾在外面,没多久就会结冰,硬邦邦的,立在地上都没问题。

岭南地带湿度大,冬天气温还在四五摄氏度就让人苦不堪言。我用柴火烧水倒进桶里洗澡,往身上泼几下就见底,没沾到水的地方冷冰冰的。风吹过来,像刀子来来回回割在身上。擦干身子的时候,寒冷的刺痛让我忍不住跺起脚。刚上小学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黄豆雪叮叮卜卜地跳在瓦房上,桶里的水结出薄冰。我脚上生了冻疮,奇痒无比,像脚底爬满蚂蚁,找块木板擦来擦去,擦破皮还不见好转。听她说衣服都会结冰,我觉得她是村里最不怕冷的,对她肃然起敬。

再听下去,她自然又回忆起到广西的缘由。曾祖父年轻的时候是国民党一个通信连的连长,驻扎在安徽,1949年看到形势发生变化,想起已经很多年没回家,也没向家里带去任何信息,估计周围的人都以为他不在了。想了几天,他谢绝了为他安排工作的好意,决定回家种田。她已经怀胎十月,到了桂林,肚子痛得很厉害,估计要生了,慌慌张张地往医院赶。没多久,爷爷就在桂林出生。

久远的信息零零碎碎,需要拼凑才能构成完整的故事。我后来得知,曾祖父曾被抓去游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意味着有段时间一家人过得并不如意,遭遇冷眼和指指点点是难以避免的事。她还告诉我,曾祖父回到家乡后种过蘑菇,价格七毛一斤,和猪肉一样。好景不长,他瘦弱的身体撑不起常年劳累,六十六岁就去世了。她说出那些遥远的信息,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好像在陈述和自己无关的

事实。

她在安徽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虽然有过几次通信,但是她只在1980年和嫁到市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回去过。她们坐班车到太平镇,住了一晚之后赶往桂林,从桂林坐一天一夜火车到武昌,从武昌过汉口,又坐船沿长江到安庆,再转汽车到她家。路途确实遥远,农历八月初十出发,八月十五才到。她回去探亲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晚饭过后,以前相识的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她弟弟家里,努力回忆村子三十多年前的光景和邻里之间的故事,比如谁住哪间屋子,谁养过什么,甚至谁和谁曾经动过手都被重新搬出。“回来那天,弟弟还送了只大鹅,让你姑奶奶抱回来呢!”每次回忆起来,她都特别兴奋。

不可避免,巷子里的青苔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苍老。桌面上圆形的镜子,边框早就锈迹斑斑。镜子被碰碎后,她捡起最大的碎片继续用。年轻的时候肤质够好,她有了长时间照镜子的资本,到老也非常注重打理头发和皮肤,哪怕有了四五条很深的皱纹。那些皱纹,还有松动的牙齿,在立体又漂亮的轮廓中显得不值一提。倒是面对梅雨天气长出的青苔,上坡的时候她伸出手来,示意我扶一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以前总说:“你扶得了几

次哟!”

那时候我上初中,周末才能回家,确实扶不了几次。叔公在晒谷场上盖了新房子,她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不中用,不知道哪天大限到来,给新房子带来晦气,怎么劝都不肯搬进去。从那时候开始,她独自住在叔公的旧房子里,生活由我家和叔公家轮流负责。她每天反复穿行在巷子里,从旧房子走到叔公家,又从叔公家走到我家。她经常慨叹双脚没有力气,上坡越来越慢。到了梅雨季节,巷子长出青苔,她走起路来身体前倾,上坡的时候弯下腰,双手几乎摸到地面,做好随时撑住的准备。

在能够勉强走动的日子里,她反对使用拐杖,也不想让其他人扶,特别是下一代。她特别不想让下一代知道她的老去,好像老去是一件羞耻的事。为了证明自己,别人一搀着她,她就加快脚步,但是短短五十米就要七八分钟。她的脚抬不高,几乎紧贴地面,每一步都会弹起灰尘。也许是我和她聊得多,她总会放心把手交给我。我的力气在变大,扶着她越来越轻松,但是我也能感觉到,她的力气在慢慢减弱。我很默契地闭口不提,好像衰老只是她和我之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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