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怕过
作者: 邓润寅邓润寅 男,1974年生,湖南邵东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在《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芙蓉》《阳光》《创作》《伊犁河》等刊物发表,作品被《海外文摘》等选刊转载。曾入围《湘江文艺》双年优秀作品奖。
早知道从县城到皇帝岭中学的路这么难走,我就会要妈妈绕另外一条路了,虽然远了七八公里,但不会这么坑坑洼洼。车子左摇右晃,上蹿下跳,我都担心它会不会突然就散了架,然后罢了工,那就会把我们害苦了。妈妈很能干,也很要强,她在市场里有个卖衣服的摊位,总是比别人要去得早,收得晚。她说在摊位上蹲的时间越多,钱赚得肯定越多。妈妈以前经常骑一辆三轮车去仓库拉货或者帮客商送货,为了更安全,她居然把驾驶证也考了。
县里的公路都计划要升级改造,这条路的中标者刚拿到标立马就动工了,大型的打桩车把原本好好的水泥路打了很多小洞,把整块水泥路面分成无数个面积相同的小格子,有点像摆了棋子的围棋盘。但这些施工者做完第一步便撤了,第二步迟迟不见动静。这下子,原本烂了的地方依旧烂着,原本好好的路面也被打烂,整条路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了,即使是F1赛车手来了也没有办法发挥,只能老老实实慢慢吞吞地开着。尤其是那些档次比较高的车,生怕刮坏了底盘,又怕震坏了减震器,在路上不断走着“之”字来绕开各种坑。那些常跑这条路的中巴,看到前方小心翼翼前进的高档车,就会非常来劲,于是按住喇叭不放,一路冲了过去,车后扬起滚滚灰尘,把那些高档车淹没在灰尘里。中巴司机则是满脸的自豪,好像自己狠狠地把以前的仇人抽了一顿,痛快至极,全然不顾车上的乘客已是前俯后仰,脏话连篇。
还有好多没烂的地方,为什么要先打烂?打烂了又不修了?我不解地问妈妈。
哎呦,听别人说,这里面学问大呢!妈妈说,中标者先把路全部打烂了,至少就保证这个合同稳了,修这条路也势在必行了。因为有时候财政资金紧张,政府取消计划也是有可能的,计划取消合同就白签了。所以他们先把路打烂,然后说投入太多,资金跟不上,必须等政府拨资金,才开始第二阶段。每天这么多车行驶在这条烂路上,都在骂政府呷干饭。这其实就是在给政府施加压力,这些伎俩他们玩得很熟。
都是玩套路,可难受的是跑这条路的司机还有乘客。我义愤填膺,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什么官,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而且是一个偏远乡镇的中学教师,确切地说,我这个教师都还没有正式上岗,今下午才去报到的路上。
我是在邻市怀城学院上的大学,说是二本,其实就是当时的怀城师专和怀城工专合并而成,两个专科一合就变成了本科。就像男女结合,两个单身的人一合就成了一个家庭,好像并没有发生化学反应,就达到了化学反应的效果。四年的大学时光并没能过得轰轰烈烈,就是多读了几本书而已,有些学的东西也许到了实际也没有什么用。像我这样的大学生,国家一抓一大把,肯定不可能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凤毛麟角,可以包分配,包安排。我像班上其他同学一样,准备去考教师岗位,毕竟我们都是怀城学院师范专业的毕业生,当教师是专业对口。
我的目标是省会城市的一所中学。四月份,我去省城考试,到了考场才知道,这所学校只招五名教师,而来自全国各地的报考人数有一千八百多人,有来自北师大的、华师大的,甚至还有很多研究生,三百六十比一,看到这样高的难度系数我已未考先怕了,只是因为报了名,没办法只好考一下。结果可想而知,我连分数都不想去打听,考完就搭火车回了怀城学院。
在此之前我还试过考研,一旦考上研究生,那就业的路子就广了。我们宿舍六个人,一冲动都报考了研究生,我报的是湖师大的比较文学研究生。踌躇满志地一踏进考研教室,我就傻眼了,不仅仅报考人数多、招生数量极少,而且考题难得一塌糊涂,我觉得四门科目哪一门都不太认识我:世界文学论述难以下手;英语专业程度太高,一些单词见所未见;政治选择题完全是摇摆不定。平时不看书,光喊喊口号,像是在演戏,但是结果并不会陪我们演戏。
宿舍同学说,要不大家去考特岗也很不错啊。
特岗是什么岗?一个同学问。
特岗就是对一些特定的岗位,组织特定的招考。也就是说,现在很多偏远的农村招不到教师,省教育厅针对这一现象出台特别政策,为那些偏远的农村学校,特定招考,考上了一般要签合同,三年或五年是不许调动的,但考试比其他招考要轻松。宿舍同学研究得很全面。
这个想法不错啊,偏就偏吧,不过也就三五年,你读个研也要三五年啊。我附和说,我觉得可以一试。
我决定先不告诉男朋友,研究生没考上没事,因为很难;省城中学没考上也没事,因为竞争太激烈了;但如果特岗都考不上,那就说不过去了,我怕他会看低我。我决定自己一个人去考,没考上就当没发生。
特岗考试并不热门,成绩好的不屑于参加这种考试,他们盯着的是研究生考试,或者是那些热门岗位的国考等,像财政、审计、税务等政府职能部门,或是烟草、电力、盐业等垄断国有企业,这些才是他们的目标。家里有权有钱的也不屑于来参加这种考试,去最偏远的乡村学校教书,还要签期限合同,见鬼去吧。他们才不操心自己的工作呢,反正有家里人帮他们打点安排,就像《围城》里的赵辛楣与苏小姐一样,只要想工作,机会多的是。像我这种小地方来的,哪怕一点点机会,都觉得不能错过。题目并不难,感觉有高中水平的知识都能通过。我请了两天假去长沙面试,谁也没告诉。我面试的表现也还可以,最终我的综合成绩还不错,八十二分,排名靠前。我被录取到了皇帝岭中学。
我把消息告诉男朋友时,他惊讶地说,你连我都瞒着!难怪这两天找不到你,你宿舍的人也不知道你去了哪。找好工作了也不错,只是你回县里教书,我要去邻市火电厂,以后会两地分居呢。
以后上班了,再慢慢考公务员吧。我说。讲实话,两地分居,谁不担心感情生疏呢?
八月底,县教育局为全县新上岗的一百五十名教师办了一个为期三天的岗前培训班,地点在县教师进修学校,教育局教改股赵股长担任班主任老师。在第一天的班会上,赵股长可能看我坐在第一排,也可能是看我顺眼,要我当主持人来组织一下,我虽然有点怕,但赵股长点了名,只得硬着头皮上。我在主持的过程中,下面同学起哄要我唱了一首歌,当时有几个地方都跑调了。
我和妈妈终于一路颠到了皇帝岭中学。我们县是典型的江南丘陵地貌,高低不平。学校所在的镇已经与邻县搭界了,这个镇到处是山,虽然说是山,但其实海拔并不高,高也不过两三百米,所以学校所在的地方都不好意思叫皇帝山,只叫皇帝岭。我可以肯定,这个地方是没有出过皇帝的,因为我们整个县,甚至整个市都没有出过皇帝。之所以把它叫作皇帝岭,有可能是天高皇帝远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历史上某位皇帝曾经来过,更可能就是这里曾经有某个仙娘或者堪舆师说这里会出皇帝,所以老百姓为它取名皇帝岭。仔细想想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这么偏僻这么贫穷的地方,皇帝是不会来游玩的,老百姓更愿意相信自己住的地方会出皇帝。虽然是梦想,但万一有可能呢,一旦梦想成真,受益的是哪一个不管,但肯定在这个镇里,所以便在皇帝岭上建了所学校,取名叫皇帝岭中学。虽然寓意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这个中奖的概率估计比六合彩还要低,而且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读书人其实是很难做到皇帝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读书人觉得当个官,替皇帝打个工,已经是最高荣耀了。
我住的宿舍楼是一栋四层楼的房子,与教学楼并排,一半用作教师宿舍,一半用作学生宿舍。我住三楼宿舍。这是一间单身宿舍,中间分断成两间小屋,外面半间空空如也,里面半间放了一张学生宿舍里的那种双层床,一张书桌,后面有个封闭的阳台,可以作为厨房。对于我一个人来说,有这么宽也足够了,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卫生间,如果上厕所要到走廊尽头去,两边都有卫生间,一边是教师用,一边是学生用。妈妈动作很利索,帮我拖了地,又把书桌和床架抹了一遍,然后铺床。从小到大,妈妈事无巨细,都是要替我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我在学校转了一圈。学校不大,就四栋房子。大门进来右边一栋四层教学楼,每层三个教室,整个学校才九个班,一个年级三个班;再上台阶进来就是宿舍楼,对面是科技楼;宿舍再上台阶过去就是食堂,旁边有个小开水房,开水房过去有一排杂屋,是学校喂猪的地方;宿舍背后有个大操场;大门左边还有个小商店。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到宿舍楼后的操场上跑步,以六三零的配速跑了十二个圈,将近五公里。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跑步了,在每一个清爽的早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大多数人还窝在被窝里睡懒觉的时候,我就穿着心爱的跑鞋,听着喜欢的音乐,感觉整个人都激活了。而且,随着坚持的时间越长,感觉身体也越来越匀称,精神越来越饱满,动力就越来越足了。我的目标是参加全马,争取明年先去省城跑个半马吧。
闺蜜们常问我,哪来那么大毅力起床啊?
我告诉她们,正因为今天不想跑,所以才去跑。
你这明显是悖论啊?还中文系毕业呢!
哈哈,虽然听起来是悖论,细想却很有意思。友情提醒一句,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村上春树说的。
田校长在小会议室里开了个短会,顺便欢迎我这个新老师的到来。田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个子不高,鼻子上架副黑框眼镜,脑袋上光秃秃的,四周松松散散围了一圈灌木丛。他在那一坐,真是光可鉴人,女老师们都不要带镜子了。他老婆在县城某银行做柜员,平常大部分时间要回县城去。散会后,田校长找到我说,李老师,你住在三楼,学生宿舍也在三楼,干脆宿管员就由你来做算了。
宿管员要做些什么?我不清楚呢。我说。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每天晚上熄灯前,你查一下看看学生们是否都在寝室,你旁边不远处还有个学生会干部的寝室,那些学生都是成绩好的,平常可以帮你管。哦,还有就是当这个宿管员,每天有二十元的补助。田校长特意把重点留到最后。
那好吧,谢谢田校长。我也不知道田校长为什么把这个好差事交给了我,看在那二十元补助的份上,我接下了这个差事。
才干了两天,我便向田校长提出不干了,还是换个人来当宿管员吧,昨晚的事我还有点后怕。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和男朋友煲完电话粥,敷完一张补水面膜,准备去学生寝室清点人数。我依次打开两扇门,这些木门有点粗制滥造,一开门就会发出嘎吱的声音。隔壁学生耳朵尖,一下寝室就变得安静了。我正想进隔壁去检查,忽然瞥见前面三四间宿舍的栏杆上有个影子,像一个人,又像一个鬼,我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再来看时,那影子忽地跳下不见了。是个鬼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山岭上闹鬼的可能性大啊,围墙那边好像就有座坟山,想到鬼,我心里便恐惧起来。我连忙走进学生寝室,叫起一个装睡的男孩子,说,你起来陪老师去那边看一下,男孩子迷迷糊糊起来,也不知我要做什么,反正老师的话学生一般还是很听的。我让他走在前面,到了影子原来在的地方,影子肯定早没了,那刚好是学生会干部的寝室。我敲开门,还有一个学生没睡,他见我进来,眼神非常惶恐,我想刚才的影子肯定是他,因为他的眼睛已经背叛了他的心。
你怎么还不睡?我问他,并没有提刚才栏杆上的事。
我作业还没做完,男孩声音很低。
都这个时候了,早点睡吧,明天早点起来做,要不我明天帮你跟班主任老师说一下?
不,不要了,我可以完成。
那好吧,以后放了学,就早点把作业做好,少耍点。
嗯。
交代完后,我回到自己宿舍,越想越后怕,万一这孩子想不通跳下去了呢,我这个宿管员肯定有蛮大的责任。这二十元钱不是那么容易挣得的。就在这个暑假,县里一个中学的教师带了五个学生,在家辅导他们做暑假作业,结果一下不留神,他们偷偷溜去水库里洗澡,去了三个,只回来两个,结果赔了六十多万元。一个暑假一个学生收五千元的辅导费,除了生活开支,最多也就赚一半吧。可这一次就搭进去六十多万,对于一个教师来说,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还要承受心灵的创伤,划不来,百分百划不来。这件事发生后,有些带了学生的教师就不想带了,但架不住家长的百般请求和挣钱的诱惑,过个把月又照旧了。
我不干了,这责任太大了,压力也太大了。我说。
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也许是你看错了呢?虽说有风险,但毕竟概率很低啊,县里这么多老师带学生,这么多年死人的也只有那几个啊,那是他自己的运气不好,背时,不要怕,没事的。田校长不肯接受我的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