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依

作者: 张中民

张中民 河南叶县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平顶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大家》《芙蓉》《小说界》《红岩》《作品》《朔方》《莽原》《南方文学》《西湖》《小说林》《广州文艺》《当代小说》《滇池》《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及台湾、香港等地文学杂志发表小说作品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向南方》《远方有多远》《大地上的天堂》,小说集《奔跑的蚂蚁》等。有作品获奖并被收入选集,曾获莽原文学奖、第十届万松浦文学奖等。

1

我是狗,我是一只会说话的狗。我的名字叫花妮。因我雪白的身上有几处巴掌大的黑块而得名。我这样说并非在强调自己的身份,而是我想讲一讲我和一位乡村留守老人的故事。

唉!这个故事该怎么说呢?我还是从那天下午讲起吧——

那天下午,长贵他娘,就是那个被我称为奶奶的老人,看到天色已晚,大概觉得天气太过寒冷,于是就把我带进了她的房子——高大气派的五间大平房。由于是刚盖的新房,又加上刚刚装修过,里边显得既干净又整洁,站在能映出倒影的地板上,我简直都不知道该把脚往哪里放了。

唉,盖恁好的房子不住,你说盖它有啥用啊?老人环顾着房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房子是她儿子长贵和媳妇外出打工多年挣钱盖起来的,现在这种房子在村里到处都是。这两年,村里人外出打工后,都回家盖房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自己的本事和富有。他们在外面无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但是只要挣了些钱,一回来什么也不说,就像比赛似的开始盖起了房子。村里现在盖的大多是平房,当然也有不少人盖起了两层三层的楼房。看着村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有人感叹说这社会变化太快,快得都让自己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当然这些房子盖得也都很漂亮:外面刷上白漆,房檐和门口贴上瓷片,雕花镂空的大红铁门,配上安装一新的铝合金门窗,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站在那里一样,怎么看都让人感觉不舒服。更让人感叹的是,与房子连在一起的配套建筑,无论平房还是楼房,家家户户的房子前边都围着篮球场一样大的院子,院里配房、厨房、储藏室、卫生间、淋浴室建得样样俱全,中间空地上再用砖块和水泥砌上几个花坛,里边种上一些花花草草,看上去就有了城里人生活的样子。再看那些新建起来的院门,一律都是一丈多高的大门楼、漆成枣红色的铁大门,配上门楼上方和两边贴上去的红底黑字,或者红底黄字的瓷片对联,显得更加高大威武,十分漂亮。

可是房子盖好后,老人的儿子没能住上几天,就带着媳妇急急忙忙地外出打工了,把这一切留下来让老人看管。

你说说这是个啥事儿嘛!我听见老人的感叹显得那么空洞。

说实话,长贵的房子盖得实在漂亮,毕竟花了十多万呢。其实我知道现在农村人的盖房心理,为了防止小偷趁虚而入前来盗窃,当初长贵回来盖房时,不但特意深挖了地基,加宽了墙壁厚度,而且还升高了房顶、门楼和院墙,尤其在盖主房时,顶部全都是用钢筋和水泥浇筑在一起的,因此房子盖得像碉堡一样结实。

房子盖好后,长贵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对新房进行了粉刷和装修,琉璃瓦镶顶、白瓷片贴墙、地板砖铺地,白石膏吊顶,用木套包了门窗,甚至还在墙上贴了层米黄色带暗底的菊花壁纸,在客厅顶棚上挂了盏比脸盆还大的水晶吊灯。此外,他还去城里买回来冰箱、彩电、空调等家用电器和同样是米黄色带图案的布艺沙发、大理石茶几、实木餐桌、柜子、梳妆台等家具,把这些东西往里边一摆,整个房间里的阔气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为了证明自己在外边见过世面,长贵还在淋浴间的房顶上装了一台太阳能热水器,这样住在家里就可以像城里人那样享受淋浴了。看到这里,你会疑心自己是不是进错门,来到了城里的某户人家?我要告诉你,不是的,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农村,就是农村那种普普通通的家庭。这样的摆设和城里相比已经没有什么两样,按说面对这种舒适优美的生活环境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家里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了个头,长贵就又带着媳妇孩子外出打工了。我知道他是那种要强的人。家里房子盖得再好再漂亮,除了自己一家人住着舒服外,同样也是摆给别人看的。为了挣钱,他不得不继续踏上外出打工的路。

唉,为了挣钱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你说这是何苦呢?

老人知道儿子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可是这样一来,就把自己这个孤老婆子一个人扔在家里,说是看门,其实就等于把自己像狗一样拴在了家里,这不是活活折磨人吗?

门外的天色在慢慢变暗,想到儿子媳妇出门在外,自己独自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老人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和孤独。

奶奶,我的肚子饿了,该吃晚饭了,你什么时候做晚饭呀?冻了大半天,我确实有点受不了,围着老人不停地转着圈,像个懂事的孩子,抬头望着她轻轻地提醒说。

哦呀,你看我这记性!老人似乎听见了我说的话,看了看外面黑下来的天,突然醒悟过来。经你这一说,我也有点饿了,看来是到了做晚饭的时候。

是呀是呀,奶奶。我望着她连声应和说,你看天都黑下来了,是该做晚饭的时候了。

可是今天要吃点啥呢,俺的小花妮?老人低头看着我,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又像在自言自语,要是能烧碗热腾腾的面条就好了。可我现在年龄一大,身上连擀面条的力气都没有了,又咋能烧面条呢?看来只有吃馒头和稀饭了。可是一想到那些用麦子换来的机工馍,她马上又没了胃口,不由得抱怨起来说,哼,别看这馍蒸得又白又大,跟雪蛋一样,可是吃到嘴里就像吃老被套一样没滋拉味的,连点麦子味儿都没有。唉,可是如果不吃馍又能吃啥?老人站在屋里转着圈子似在打什么主意。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又自言自语地说,对了,我还是给自己泡包方便面吧,这样既方便又省事,省得洗锅捣灶的麻烦。于是老人从客厅的柜子里翻出一包儿子给孙子买回来没吃完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接着又从柜子下边的食品袋里摸出一块面包扔给我,安抚我说,花妮,家里实在没啥能叫你吃的,要不你先吃点这些东西垫垫肚子吧,过一会儿等方便面泡好后,我吃点给你剩点,好不好?

可是老人哪里知道我的胃口?我根本不想吃这种膨化食品,所以我先是低着头用鼻子嗅了嗅面前的面包,一股馨香而又甜得发腻的气息,冲得我的胃里直翻,我就不想吃了,于是抬起头继续盯住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吃。

咦,花妮,你咋不吃面包?老人看着我脸上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奇怪地说,这可是你爹长贵掏钱从超市里买回来的贵东西,你咋不赶快吃呢?赶快吃吧,赶快吃吧,别再挑剔了。

我不想吃面包,里面有股味儿,吃了肚子会不舒服的,现在我只想吃你给我做的饭,你能不能给我弄碗饭呀?我歪着头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央求着老人,奶奶,我不想吃你给我的面包,也不想吃你剩下来的方便面,我只想吃你亲手做的饭,你平时给我的剩饭里有汤有水的可好吃了!可是你看这面包,看上去黄澄澄的油汪汪的,可我就是吃不习惯……

哎呀,没想到你吃东西还怪挑剔呢。老人埋怨说,看来你的要求还不低哩!

不是我的要求高,而是我实在不想吃那些化学食品。奶奶,不就是一碗饭嘛,你去烧一碗吧,等你吃完后给我多少留一点儿就好了。

唉——我的花妮呀,老人慈爱地看着我嗔怪起来,你叫我说你啥好呢?不就是想吃点剩饭吗?算了,为了俺的花妮,我这快泡好的方便面也不吃了,还是给你去烧碗饭吧!

老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外走去。看她要去厨房里烧饭,我高兴得像个孩子那样,急忙蹦蹦跳跳地跟着她去了位于院子东南角的厨房。

2

外边的夜又黑又冷,简直就像一块乌黑而又生硬的铁。此时四周很静,静得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井,只有头顶的水晶灯在电流的作用下,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吃过老人做的晚饭,我和老人一样,肚子里感到暖烘烘的,此时我和老人就像一对亲密的母女,相互依偎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本来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过后,正是播放连续剧的黄金时段,可是老人根本没有看电视的心情。她过去爱看戏,特别是电视里只要一放热闹欢快旋律优美的豫剧,她的精神头马上就来了,有时看着看着嘴里还会跟着里边演员的唱腔哼唱起来,她哼唱的时候面带笑容,心情舒畅,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幸福的,那可是一份难得的精神享受啊!可是如今,随着年龄逐渐增大,老人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了,加上现在越老越爱清静,所以连电视也没打开,就像一尊菩萨打坐似的,坐在那里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唉,如果儿子媳妇和小孙子在家的话,这时电视早就被打开了。老人知道小孙子喜欢看电视上的动画片,只要《熊出没》里的熊大、熊二和光头强一出来,他就兴奋得像弹簧一样,又动又跳,大喊大叫,简直能把房顶给掀翻。所以只要他在家,一天到晚都不叫关电视,手里霸着遥控器,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瞪着两只大眼睛,紧紧盯住前边的电视屏幕,样子恨不得钻进去。可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走得远远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却把我这孤老婆子留下来,守着这座冰冷的大房子,你们说说这算个啥事儿啊!我在旁边听着老人的感叹,心里也感到很悲哀,只有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听着老人在那里轻声地呼唤着说,我的长贵呀,你啥时候才能回来啊?

大概觉得屋子里太冷,老人像刺猬似的缩着脖子往四周扫了扫,当她看见那台站在窗台下边的冷暖柜式空调时,心里不由得动了一下。她知道儿子在家时曾给自己介绍过,只要一按遥控器上的开关,空调上边的出风口里就会突突突地向外吐热气,这样就可以取暖了。可是一想到开空调太费电,老人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听儿子说,这台两匹半的格力空调是个张开大嘴的老虎,喝起电来有股子不要命的架势。一小时两度多电,一度电五六毛钱,如果开上一夜,那得花多少钱呀?想到儿子媳妇在外吃苦受累地挣钱不容易,自己又怎么能在家里浪费钱?于心不忍啊!算了,还是给孩子们省着点吧!再说这点冷算啥?挺一挺就过去了。

花妮,你冷不冷?老人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垂下眼睛慈爱地问。

我不冷。奶奶,我刚吃过你给我烧的晚饭,我这会儿感觉身上热乎乎的。说着我把身子往前拱了拱,紧贴住老人的前胸亲昵地撒起娇来。不信,你摸摸我身上暖和不暖和?

听了我的话,老人真就用手从我的头上开始,先是眼睛、鼻子、嘴巴,然后是头顶、耳朵、脖子和脊梁,一路顺着摸下去,很快就到了我的前胸和后背。不过无论摸到哪里,她都能感受到我的身上毛茸茸的热乎乎的,简直像只燃烧着的小火炉一样,这感觉不由得让她想起自己当年抚摸儿子长贵时的样子。

花妮,你说这世上谁和我最亲?老人抚摸着我突然感慨地问道。

谁和你最亲?我不知道老人这时为什么会突然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更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莫非她想考我?我只好望着老人眨了眨眼睛,摇摇头猜测起来笑着回答她,奶奶,这还用说?当然是我爷爷对你最亲了。

不对不对,你爷爷那个死鬼早就躲到地底下去了,你咋能说他和我亲?我的话勾起了老人的伤感,她急忙打断我说,唉,十几年了,你爷爷那个死鬼也真是的,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另外的世界里享清福去了,却把我一个孤老婆子扔在这世上受罪哩!所以说他对我才不亲!

那会是谁呢?我迷惘了,只好歪着头想了想又猜测说,那就是我伯和我姑姑他们了,因为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嘛!

也不对!老人听了我的话再次摇着头说,你伯和你姑姑虽说都是我生的,可是他们现在跟你爹长贵一样,都是拖家带口的在外边打工,没有一个留在我身边的。他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看看,平时根本没时间回来看我,就连收秋种麦这些大事,都是我拿着他们寄回来的钱,去外边找机器给收收打打种上的。

听她这么一解释,我就知道自己还没有猜对,只好露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问道,奶奶,听你这么一讲,我还真不知道现在谁对你最亲。

就是你呀,我的小傻瓜!老人紧紧把我搂进她的怀里,低头亲了亲我,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脊背亲昵地说,在这个家里,现在只有咱俩是个活的。你看院里那些花呀草呀树的,别看它们长得怪高,花开得怪好看,可是它们一直像个死人一样站在那里有个啥用?所以谁都没有像咱俩这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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