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香味的叶子

作者: 王族

王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籍甘肃天水,现居乌鲁木齐,供职于新疆作家协会。出版有散文集、长篇散文、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曾获三毛散文奖、在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天山文艺奖、《西部》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奖提名等。有作品译为英、日、意、德、法、俄、韩等国文字在海外出版。

藿 香

有一年,我在北疆的霍城县吃鱼时,发现汤中放了藿香。那次,战友先是带我们去河中钓鱼,那鱼真是好钓,钓钩投入水中不久便觉得手中的鱼竿一沉,还传来明显的震动感,我迅速提出鱼线,便有一条大鲤鱼蹦跳着被钓出。一个多小时后便钓了一水桶鱼,我们觉得钓得多了吃不完也带不走,就收了竿。

战友让他的妻子在一家餐馆中亲自操作,不一会儿就做出一盆带汤的鱼。战友的妻子还做了一盘凉拌青椒,只放了醋和盐。她说凉拌青椒用醋腌半小时即可,吃的就是青椒的脆和原汁原味的辣。我一尝果然好吃,之后在家做过几次,均吃得颇为舒服。

那天我吃第一口鱼时,便发现了一种以前没有尝过的味道,一问才知道战友的妻子在里面放了藿香,她说看见餐馆后面的菜园中种有藿香,便顺手揪了几片叶子洗干净后放进了鱼汤中。我颇为欣慰,终于吃到新疆的藿香!为了解惑,我去菜园中看藿香,它们大约有一米高,自下而上长满繁硕的叶片,顶端还开着淡紫色花朵。吃藿香吃的就是叶片,我摘下一片叶子细看,纹理细腻,手感柔软,还没放到鼻子下就闻到了香味。这就是藿香了,我算是像疏附县的那位村长所说一样,是看了一下认了一下记了一下,以后再也不会和另一种叫霍香的面食混为一谈了。

回到餐桌边吃鱼,发现那盆鱼不但味道独特,更为难得的是鱼汤中有一股天然的藿香味道,让人忍不住用舌头含着藿香叶不愿吞下,想多体味一会儿那浓浓的藿香味。

大家吃完鱼后颇为开心,战友驾一辆军用三轮摩托车载大家返回。走不多远,他便“哎呀呀”地驾不稳了,我们从上面摔下,摩托车亦翻到了路边。大家一起把摩托车抬起翻过来,再次发动上路。走不远,他又“噢哟哟”一声,我们和摩托车又翻到了路边的棉花地里。

无奈之下,我们便只好步行回去。战友的妻子在行走间说,藿香不仅可用于煲汤,还可用于炒菜、炖肉,因为其味道很浓烈,放入任何食材都可浸味进去,可谓是调味之王。她还说到她母亲每到春节,总是用一顿放了藿香的傻儿鱼召唤分布于四面八方的儿女回四川老家,兄妹一听到母亲在电话中说过年了,回来吃藿香鱼吧,他们便归心似箭,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后来在被称为“蚊虫王国”的北湾,我再次体验到藿香的作用。北湾的蚊子多是出了名的,常见人们边走路边挥手驱赶蚊子。更为离奇的是北湾人在外面解手时会点一堆火,借烟熏才可避免蚊子的干扰。有人曾测验过,在北湾一把抓下去,手里会有五六十只蚊子。为避免蚊子叮咬,北湾人在夏天能不出门便不出门,等到秋后蚊子消遁,才开始在外面活动。

我和北湾边防连的战士去额尔齐斯河南岸巡逻,一位战士悄悄塞给我一把藿香叶,让我夹到帽檐、衣领和袖口处,我问他做什么用,他说蚊子来了您就知道了。到了南岸,眼见黑压压的蚊子压了过来,顿时像是让天都暗了下来,但我们跟前却不见一只。那战士告诉我,蚊子怕藿香的味道,便不会光顾人。果然如他所说,在巡逻中我没有挨一只蚊子叮咬。

椒 蒿

五月的角,六月的蒿,七月八月当柴烧。此为北疆说椒蒿的顺口溜,意思是,在六月里吃椒蒿最好,过了这个月份,椒蒿便长粗,不能食用。

在新疆,经常听到人们用民谣、顺口溜和谚语讲述食物,譬如“一口香,一碗饱”“哪怕活到中午,也要准备晚饭”“马是男儿的翅膀,饭是人类的营养”“有地不嫌远,有饭不嫌晚”“天天骑的马不长膘,天天吃的饭没味道”“挑衣服的人挨冻,挑饭菜的人挨饿”“绳软好系,饭软好嚼”“瓜熟透了甘甜,菜炒熟了可口”“饱不宰母鸡,饿不食谷种”。依我看,顺口溜说得久了,便会像“吃肉的牙长在嘴里,吃人的牙长在心里”一样成为谚语。谚语并非是神创造的,而是人们长久言传,被更多的人记住并深信有一定的道理,遂成为谚语。

椒蒿的别名叫灰蒿和蛇蒿,多生于山坡、草原、林缘、路旁、田边及干河岸。新疆人则将椒蒿称为“麻烈烈”,是因为椒蒿入口有一股异香,近似薄荷和藿香,但又比此二者的味道浓烈,麻烈烈地搅缠舌头和味蕾,故得此名。

椒蒿是多年草本植物,北疆一带的温泉、精河、查布查尔和东疆的巴里坤、伊吾等地均多产此物。新疆人对端上餐桌的椒蒿的态度持两端:一者认为其味麻而苦,一口不吃,避而远之;另一者却钟爱其独特之味,吃一次后欲罢不能,常挂念在心上。

我第一次吃椒蒿是在驻巴里坤的边防一团,一道凉拌椒蒿上桌,立刻将一桌人分成两派。一派如前面听说觉得其味道不好,筷子一伸又犹豫着收回;另一派如我,一尝之下喜形于色,不但觉得那么好的味道难得,而且食之后感觉有了提神的作用,于是便多吃了几口。那天在席间听说,有人将椒蒿称为“新疆芥末”,我深以为是。椒蒿一入口便自舌尖散出一股麻味,如果在口中稍微品一下,或者咀嚼,那股麻味便自口腔侵入鼻腔,顿觉刺激,亦让人清醒了不少。

巴里坤是新疆汉文化最为集中之地,尤以中国传统美食特色最为明显,据说这里的家庭主妇因钟爱椒蒿,遂用其代替花椒,久而久之巴里坤人便吃椒蒿上瘾,尤其是喝酒后吃一碗椒蒿汤饭,既解酒又解馋。那天我们亦在最后吃了椒蒿汤饭,那面片揪得小而薄,加之放了醋,再由椒蒿一提味,整个汤饭便汤鲜味浓,食之颇为舒爽。

后又听人说椒蒿还被称为“新疆毛尖”,想必是被当作茶喝了,但我没有喝过,想象不出是怎样的炮制程序,泡出的汤汁又是怎样的颜色和味道。

吃过一次椒蒿土豆丝后,便知道用椒蒿作辅料,还可以做出椒蒿炒羊肉、椒蒿饺子、椒蒿拌面、椒蒿炒鸡蛋、椒蒿汤饭等。我那次想从巴里坤带一些椒蒿回去,但寻遍菜市场却不见其踪影。细问之下得知,吃椒蒿吃的是刚长出的嫩叶尖,我去的时令不对,用巴里坤人的话说,椒蒿已经长成了䄭秆,快结籽了。

到了第二年五月底,突然想起“六月吃蒿”的说法,心想巴里坤的椒蒿应该有卖的了,便去北园春菜市场打听。北园春在乌鲁木齐是品种最全的菜市场,凡是与吃有关的东西,在这里没有找不到的。进入北园春一问,一位热心人一指不远处的一个摊位说,就那儿,这几天只卖椒蒿,别的什么都不卖。我过去一看,果然是鲜嫩的椒蒿,一把一把地码成一堆,谁要买,只能按照从上到下的次序买,不能随意挑选。我看那一把刚好吃一顿,便买了一把,回家做了一盘凉拌椒蒿。做凉拌椒蒿不难,先将椒蒿摘好洗好沥水,起锅烧开水,将切好的椒蒿放入焯水一分钟,捞出沥干。这时切好姜蒜,备好辣椒段,在锅内将油烧热,放入葱姜蒜辣椒段炒香,倒入沥水后的椒蒿,加盐、蒜末、醋等翻拌后装盘上桌。之所以在最后要放蒜末,是因为先前的蒜主要用于炒香了,出锅再加点蒜末,味道会更香辣可口。

后来听说,居住在伊犁河边的锡伯族人将椒蒿称为“布尔哈雪克”,即“柳叶草”“鱼香草”的意思。锡伯族有一道菜叫“椒蒿炖鱼”,是从河中打出鱼后现用河中水,再放入椒蒿炖煮而成,出锅后味鲜肉嫩,让吃过的人念念不忘。有一次去伊犁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我先前的战友一大早去伊犁河边钓鱼,无奈那么大的伊犁河居然在那天无鱼,他见到一位渔民用渔网打得一条大鱼,便掏钱买回来让餐厅做了一大盆椒蒿鱼。大家在席间吃得赞不绝口,我一问才知道他为买那鱼花了一千多元,我便觉得太贵了,但又觉得他是出于深情,便多吃了一些。

回到乌鲁木齐,听说幸福路有一家叫“嘎善”的锡伯族餐厅,其椒蒿炖鱼在喜欢吃椒蒿者中已广为人知。我去吃过一次,发现厨师除了在鱼汤中放椒蒿外,还打入了一点面糊,撒了些韭菜花,一尝味道更是鲜美,忍不住几口就喝完了一碗鱼汤。那一顿我放下矜持,吃得酣畅淋漓。

吃完后与餐厅老板交流,得知现在有人专门种植椒蒿,不仅春夏两季能吃到新鲜的椒蒿,哪怕大雪纷飞的寒冬也能吃到干椒蒿,最重要的是不论新鲜还是干叶,其味道都丝毫不减半分,喜欢吃的人在菜单上一看到“椒蒿”二字就挪不开眼睛,大声吆喝着让服务员上一道有椒蒿的菜。

最难忘的是在温泉县吃到了椒蒿拌面,本来是一大盘拌面,拌菜中且有羊肉和青椒,但因为有了椒蒿提味,吃起来连拉条子也感觉不一样了,显得分外筋道和爽快。吃完后本来要按照“原汤化原食”的原理喝一碗面汤,老板却劝我们喝一碗放了椒蒿的鱼汤,并强调鱼是早上刚从河中打来的,椒蒿也是刚长出的嫩尖叶片,来她餐馆吃拌面的人没有不喝那汤的。我想起先前几次喝过的椒蒿鱼汤,便让老板赶紧上鱼汤,等到喝完后一抹嘴,其舒爽享受的美妙感觉,已很难用言语表达。

后来在乌鲁木齐北京路的一家餐馆又吃到了椒蒿拌面,但却听到了一个让人伤感的事情,说是有一个人前后三年,每到星期天必去吃一顿椒蒿拌面,每到他要来的日子,餐馆会早早地为他备好面菜,他一进门坐下便可以动筷子。但有一天他却没有来,几经打听才知道他在来餐馆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听得很震惊,好像刚吃下的拌面堵在了心里,直至回到家才好受了一些。

另有一人和椒蒿有关的事情,听来让人欣喜。他见椒蒿广受欢迎,便承包了十余亩地大面积种植椒蒿,不料到了该长出嫩芽的时节,那椒蒿才长出一两寸高的小苗。他觉得选择的地方不宜种植椒蒿,遂绝望放弃。但谁也没想到那椒蒿在后来却长得很快,在第二茬给他长出了齐刷刷的嫩芽。他跪在地边大喊一声“椒蒿”,继而泪流满面,喜极而泣。

苜 蓿

张骞是一个对美食感兴趣的人,他出使西域在政治、军事方面失败后,欣然发现可做别的事情,譬如把吃过尝过的食物记下来,遇到种子悄悄捏一把装进口袋,同时还收集一些西域历史、地理、游牧民族和各王国信息,回去好歹有个交代。

张骞当使者当得苦,他被匈奴掳去当了俘虏,后又成为匈奴的女婿,前后折腾十余年。后来,好不容易到达大宛国,又被人家用冷冷的几句话拒绝,但他收集的西域信息,终使他变成了成功者。他不是政治家和军事家,确实难以完成使者任务,但他在地理方面的爱好,使他凿空西域,开拓出在日后大放光彩的“丝绸之路”,使他的人生价值高蹈于历史之中。

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诸多物种中,苜蓿被称为“牧草之王”,人们在其青嫩时,将细小尖芽炒菜食之,可谓是最有用的植物。如今的百兽都可食苜蓿长成后的茎叶,但在苜蓿传入中原之初,却只有皇帝座驾之马才可食之,所以便有“天马常衔苜蓿花”之说。据《史记·大宛传》载:“大宛国左右……马嗜苜蓿。汉使张骞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葡萄。”可见,汉武帝时期才开始大面积种植苜蓿。唐代颜师古为《汉书·西域传》作注:“今北道诸州,旧安定北地之境,往往有苜蓿者,皆汉时所种也。”北魏农学家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一书中,详细记载了苜蓿的栽培方法:“土宜良熟。七月种之。畦种,水浇,如韭法。”《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凡驿马,给地四顷,莳以苜蓿。”苜蓿作为域外物种,能在中原站住脚并广泛传播,与在各个朝代都是战马的重要饲料有密切的关系。

葛洪在《西京杂记》中,将苜蓿记录得颇为奇怪:在大宛国,必是自生的玫瑰树,才在其下生长苜蓿。如是人栽种的玫瑰树,则不会有一株苜蓿生长。不仅如此,他后来又对苜蓿记录了两笔。其一,风刮入苜蓿枝叶间,会长久萧萧然响动,故人们将苜蓿称为“怀风”。 其二,如阳光明媚,照在苜蓿花上,便反射出奇异的光彩,故人们将苜蓿称为“光明”。苜蓿为何会那样?葛洪没有解释。进夏,乃至入秋,苜蓿便不再动,亦无光彩。人们于是知道,在开春发芽的苜蓿,被葛洪看到奇异二三,是因为苜蓿在春天律动的原因。春光明媚一说,亦可作为例证。

苜蓿在很多地方都有,我到新疆后,发现新疆的苜蓿之多为中国之最,生长有十三种苜蓿中的八种。吐鲁番一带春来早,每年二三月间可采摘头茬苜蓿,其时乌鲁木齐大雪纷飞,但在街头却能碰到吐鲁番的苜蓿,让人忍不住买上一点,回家用开水焯过,或凉拌或炒肉,算是提前尝到了春天的味道。

等到四五月份,乌鲁木齐周边的苜蓿便纷纷长出,尤其是南山的苜蓿最多,有人说南山的苜蓿能管够所有乌鲁木齐人的嘴。南山专有一个地方叫苜蓿台,可供人们观赏苜蓿和摘苜蓿,还可眺望终年积雪的博格达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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