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百花开
作者: 莫永忠年边了,一向骄横跋扈的大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地间突然安静下来,连续阴冷了好些日子。从早到晚,天空昏黄,让人难以分辨晨昏,就连准时啼鸣的大鸡公,也出现了乱啼。体弱多病的母亲,每天总要拄着拐棍出门仰望一会儿天空,然后满怀期盼地自言自语:难道是要酝酿一场大雪吗?要是真能下一场铺坪大雪,那该多好。
大雪意味着丰收,谁不盼望呢。
这样的日子,人们都不愿意出门,连牛也可以不放,让它安逸地待在牛栏里咀嚼干稻草。一大家子守着一盆木薯根火,母亲缝补衫裤的针线似琴弦般拉出岁月悠扬的琴声,父亲和我则争抢着埋头阅读《隋唐英雄传》《杨家将演义》《山林支队》一类的通俗小说或者连环画,火灰落了满头也浑然不觉。除了大姐,另外几个姊妹总是一声不吭地学着母亲织布刺绣或者做别的针线活。
父亲本来是极不愿意出门的,他是生产队的会计,没人能够顶替的会计。队长伯伯硬是将他拽走了,几个生产队里的人,在冷飕飕的田野里弯腰撅臀地丈量,听说很快就要分田到户了。
大姐十八岁了,婚恋的事搅扰得她像一只即将生蛋的母鸡一样焦躁不安,一会儿笑靥如花春风拂面,一会儿眉头紧皱冷若冰霜,一会儿对我这个唯一的弟弟关爱有加,一会儿又对我流露出嗔恨和不满,脾气时好时坏,令人难以捉摸。不知什么时候,她变成了一只刺猬。
这么冷的天,大姐非要挑甘蔗上街卖。
从我们村到县城街上有五六里路,空手走没什么,若是挑上百多斤甘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了。大姐计算过了,甘蔗能卖一毛钱一斤的话,她要卖掉一百斤甘蔗才能凑够钱换成一张大团结。
分手是她先提出的,她的未婚夫要她还回那十块钱,钱是两人恋爱期间,未婚夫在她身上花掉的。大姐要强,心想还清了他,互不相欠,从此一刀两断,见面已成路人,各自嫁娶,各为各小家,各奔各前程。除了卖甘蔗,再也没有能弄到钱的办法。甘蔗是自留田里出产的,我们生产队给每家每户的自留田不过几分。自留田就是一大家子整存零取的银行,平时的油盐酱醋牙膏肥皂,过年的压岁钱都指望它。
大姐主动提出分手的起因,是认为未婚夫软弱没主见,他家几兄弟不团结,下不了决心争取承包下他们村里上百亩的花果山。大姐当初跟他通过对歌确定恋爱关系,主要是看中了他们村那片集体果园,各村各寨都在传言要分田到户了,听说他们村集体果园打算给个别家庭承包。
头一天,大姐自己挑了一百斤甘蔗,还让我也扛了几根跟在她身后。大姐用卖了甘蔗给我买铅笔作业本另外加一本连环画做诱饵,让我像一条小鱼儿一般乖乖上钩。那年我八岁,读小学三年级。可是头一天一无所获,甘蔗十分之一都没卖出去,其实就是无人问津。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种有几分田甘蔗,县城里领工资的人少,大冷的天,谁舍得花钱买甘蔗呢?满怀希望进县城,垂头丧气转回家。
第二天,大姐又拉我跟她上街卖甘蔗。我颇有些不愿意了。挨冷受饿不说,还得承受路过的熟人异样的眼光。大姐提出只要一卖出一根或者半根甘蔗,立即给我买两个热腾腾香喷喷的汤圆吃。我又被诱惑了,管不了自己的两条腿,像条小狗一样跟着大姐出门。大姐担心我路上反悔,不敢再让我扛甘蔗了,她全部挑上。我又有些心疼她。谁能想到,第二天的遭遇,跟头一天一样。
第三天,大姐仍然要拉我出门,陪她上街继续卖那毫无希望卖掉的甘蔗。我悟出大冷的天卖甘蔗,比卖梳子给和尚还要困难十倍的道理,大姐却比牛还要犟,她跟甘蔗杠上了,好像我们家的甘蔗都是跟她争抢口粮的牲口,不卖掉一部分,人就要挨饿。
我躲到母亲身边,像一只小鸡寻求母鸡的庇护。大姐像一只凶恶的老鹰,硬是将我捉走了,同时还将小我两岁的大妹也捉走了。我和大妹成了她的俘虏。母亲敢怒不敢言,害怕不依着她她就犯病。母亲拄着拐棍,跟出门口,脸上写满担忧,叮嘱我照顾好大妹,她不敢叮嘱大姐照顾好我们兄妹俩。母亲怕大姐,就像老弱病残的母鸡害怕飞扬跋扈的老鹰那样。
第三天出门,望到村头那条小路,就跟望见一条毒蛇一样,我实在不愿意踏上它出远门。大姐像一个老巫婆一样具有不可抗拒的威慑力。大妹更怕她,她可怜兮兮地紧紧贴着我走,像一条鼻涕虫。
甘蔗是好甘蔗。父亲用花生麸猪栏牛栏粪下的肥料。是刚刚兴起的黑皮蔗。大人的手腕那么粗,两米多高呢,甘蔗皮黑红透亮,皮下藏着清甜的汁液,牙齿轻轻一碰就汁液四溅,这种甘蔗蔗渣很少,甜得你恨不得连渣都吞下肚。看着甘蔗一天天长粗长高,父亲的眼神像看自己的亲生崽女,更加小心伺候着,眼里全是一张张钞票,不敢对甘蔗动一下品尝的心思。哪怕一闪而过的馋嘴念头,都觉得是罪过。阿弥陀佛,那甘蔗皮里,吸纳的不正是父亲一天天挥洒到泥土里的汗水吗?
出了村子,一路上就没再碰到熟人。天气比前两天还冷,谁愿意出来啊,缩在被窝里,或者猫在柴灶边,是一年里难得的偷懒。那若有若无的阴冷北风,从高高耸立的墓碑后面刮来,好像嘲笑我们的不谙世事。那条曲里拐弯的田基路,在天气好的季节,我不知跟随父亲上街赶闹子走过多少回,放寒假前几乎每个礼拜都要跟父亲上街赶一回闹子的,自然再熟悉不过。可是被大姐驱逐着走在前头,我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常常停下脚步,回头偷看一眼大姐,总觉得大姐不像父母那样爱我,如果危险来临,父母肯定是宁可牺牲自己生命也要保护好儿子的,大姐呢,就难说了。我不停地回头,看到大姐偏着头扛着甘蔗,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汗水都濡湿了她前胸和后背的衣服,心里又不免心疼,为不能替她分担而愧疚。
总算走到了街上。大姐目标明确,一直走到百货大楼对面灯光球场高高的围墙下,才搁下甘蔗捆。因为赶路,她的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透露出少女的天真执拗。她小心翼翼地从甘蔗捆里,抽出了专门为买甘蔗的客人削皮的镰刀,满怀希望地看向南北走向的大街两头。那个时候大概已经快到晌午了,大街上行人稀少。我心里呼唤着那些吃了火锅和大鱼大肉的富贵人,都出来买我们的甘蔗。哪怕价格压得再低都卖。至少傍晚回去的时候,大姐不用扛那么重啊。
可是,姐弟仨就那么呆呆地守着甘蔗,一连站了几个钟头,除了冷风,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问一下价格!
我真想跑去大街中央,拦住好不容易才匆匆走过的个把行人,可是那些人却像看出了姐弟仨内心深处的渴望,他们不是掉头就跑,就是低头而过,熟视无睹。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因为风吹得实在冷,我情不自禁缩到了邻近的水煮汤圆摊主的身后,想让偶尔飘过的热气驱散一下身上的风寒。可是,热腾腾的熟食的香甜气味,勾出了胃里的馋虫,又叫人羞愧难当,无脸见人。就在这个时候,终于盼到一个后生崽,他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径直驶向甘蔗摊,驶向沉默不语的大姐。我心跳得厉害,以为生意终于来了,恨不得跑上前去提醒大姐,不能对访客冷眉冷脸,应该热情大方,笑脸相迎,只要给钱就卖,管它呢,卖得钱,我们先各自吃两个汤圆,喝上半碗姜糖水,暖暖身子呀!
没想到大姐竟然下意识地背过脸去,好像有意躲避那人似的,那人也不多说话,略一沉吟,只丢下一句——你只要还我一张大团结(拾元)就可以了!然后默默地转身,骑车走了。
我突然发觉那后生崽似曾相识——对,就是他!他就是大姐不顾一切恋上的对象啊。
大姐十四岁那年,为了给家里多挣些工分,争得了生产队唯一的名额,跟一队二十多岁的光棍汉李超美到遥远的鸟源山,建设鸟源水库。大姐离家一年,在工地大坝都经历了些什么,我只是从她偶尔向母亲倾述的话语里得知一星半点,我不知道回来后大姐就患上了病,跟鸟源水库那段艰辛的经历有多大关系。大姐的病让无助的父母听从了远亲近邻的主意——给大姐介绍对象。
最早给大姐介绍对象的是母亲的三姐——羊公井的三姨妈。三姨妈比母亲长得精瘦,穿着整洁利索,因为三姨妈在她们七姐妹里,生的崽最多——五个还是六个,被认为是最有福气的,她自己估计也认为在亲姐妹里最有话语权吧,所以她坚决主张将大姐尽早嫁给她丈夫的亲侄儿。相亲那天,没出日头,也没下雨,阴天,他却一直戴着个“湖南帽(小型斗笠)”,这让大姐起了疑心。就在母亲默允了三姨妈的订婚请求,他满心欢喜地转身,情不自禁地摘下湖南帽。那一瞬间,大姐瞥见了他后脑勺鸡蛋大一块发亮的疤,大姐心里打了个激灵,立刻反悔了。可是三姨妈却以为驳了她面子,气愤起来,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母亲带着大姐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三姨妈又徒步二十多里路,来到我们村大声叫骂。母亲也为三姨妈说媒时故意隐瞒她亲侄儿头上的疤生气,但想到毕竟是亲姐妹,家丑不外传,几次央求三姨妈进屋慢慢商量,但是三姨妈在大姐没改变心意同意婚事之前,就是不肯进屋,坚持在村道上高声大嗓地数落到日头落岭。母亲害怕她一个人走夜路回去有危险,又多次放下烧火棍,跑出去要拽她进屋住夜,但母亲最终拗不过三姨妈,三姨妈撂下绝交的狠话,一头钻进夜幕走了。
为了让三姨妈死心,大姐答应了跟大嫂去跟她娘家侄儿相亲。这个后生的长相,大姐倒还满意,可是看过他家的屋子后,大姐不愿意继续交往下去。
不久,大姐又顺从了嫁去新田村的大莲姐的说合,这回介绍的是她丈夫的堂弟,一个脸皮白净长相斯文的代课教师。大姐跟代课教师交往了几个月,不知为什么,两人就是找不到共同语言,找不到那种触电的感觉,两人相处得像兄妹,不像情侣。这桩婚事不了了之。
就在村里人为大姐的挑三拣四大嚼舌根的时候,大姐突然带了她自己通过赶会期对山歌看上的后生回村。
那天傍晚放学回家,我突然发现家门口的晒谷坪上站着个陌生人,嘴里无聊地嚼着根草茎,我揣想他应该是进我们家做客的,但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所以望了他几眼就进屋去了。屋里母亲正在灶头边忙碌,准备煮夜饭吧,我叫了声妈妈,示意我放学回来了,放下书包又走出大门口。他看到走出屋子的我,身上没了书包,终于肯定我就是他追求的客姑妹子的弟弟,于是急红了脸,忸忸怩怩地,想巴结我又不知如何入手,他不断地将咬断的草茎扔向我,算是同我打招呼,挽留我陪他一起玩耍。我心里想着要不要跑去找小伙伴玩打仗游戏呢,母亲就瞥见了我,母亲走出门口,笑着大声说,崽啊,叫阿哥啊!于是我明白这个身材魁梧却腼腆的陌生人,就是大姐自己看中的对象,我决定走近他,好好观察一下他。我们两个靠近了,他很紧张的样子,不懂怎么跟我攀谈套近乎。我呢,毕竟那年才七八岁,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问他些什么话,我们俩就那么别扭地站在一起。
我猜想大姐把他带进屋,就故意躲出去了,故意让他独自面对父亲晚饭桌上的考验。
父亲面相凶,其实却是个老实善良的人,只是向来沉默寡言,不擅交际。那年头,做客姑妹子的没经过父亲同意,没有媒人引荐,就带后生进屋,被视为破天荒的败坏族规的大事,母亲很害怕父亲突然坏脾气爆发,将客人骂走,把大姐毒打一顿。母亲找机会,教我一直陪伴在他左右,避免父亲进山背杉木回来,冲客人发脾气。看得出来,他也把我当成救命稻草。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终于拖沓着脚步,扛着筒杉木回来了。他终于壮起胆子,上前跟父亲打起了招呼,给父亲敬了烟。父亲面色还算开朗,接了他的烟,招呼他回屋坐。
母亲终于松了口气。
几个月前,大姐是让母亲躲在玉米地里,偷偷观察过他的,大姐这次突然带他回屋,算是得到过母亲的支持的。
好在家里备了些米酒,菜么,好在有一碟油炸花生米。他终于放松身心,跟父亲喝起酒来。喝过酒,他就算跟父亲混熟了,好像有没有大姐这层关系,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大姐直到第二天早上,一直没露面。晚上母亲特意安排我陪他睡地铺。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又让我送他走出村头。我估计大姐躲在村头的松树林里,俩人估计是约好了出到街上才走到一块儿。
那次之后,大姐经常在饭桌边,故意跟母亲透露一两句有关他的消息。消息是透露给父亲听的,母亲呢,只要观察到父亲脸色并不难看,就会小心赔着笑脸,算是赞赏了大姐跟他的秘密交往。母亲小心提醒过大姐几回,要大姐找福音伯娘将窗户纸挑破,充当媒婆,以便两人的婚恋走到明处,有序发展。大姐也没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