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父亲

作者: 黄大鹏

1980年农历九月十二日,这日期我早忘了,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把它记在《毛主席语录》的扉页,放在箱底。那天什么天气,我一点印象没有,母亲说是阴天,风刮得桑树和楝树哗哗作响,鸡圈里旋着鸡毛,她给父亲系了条亲手织的红围巾。

那天下午,我在盐城黄庄自家猪圈旁,和邻居家的孩子打架。我们俩都是五岁,他龇牙咧嘴气喘吁吁地搂着我,鼻涕干结在鼻孔里,嘴里的萝卜干味呼在我脸上,一只手钳住我一条胳膊,一只手掐我的肋骨。他力气比我大,我脱不了身,我在他布鞋上踩了一脚,趁他松手之际,一把抓住了他开裆裤里的小玩意,他立刻嗷嗷叫唤,摆手喊疼。他向我求饶,甘做手下败将,我松开他,他捂着裤裆跑开,跑远时回头喊道:“你等着,‘小上海’。”

他们叫我“小上海”,是因为我父亲是上海知青,他这会儿穿着松垮垮的中山装站在门口和母亲嘀咕什么,身上背着土黄色的帆布包,脚边放着蛇皮口袋,母亲正往里面放馒头。他愁容满面地看着我,在我有限的儿时记忆中,遥远而缥缈的父亲似乎一直是这种形象:身材瘦高,中分头,脸色蜡黄,戴一副老气横秋的黑框眼镜,眼神深邃,又带点幽怨。

母亲曾经对我说,你太爷爷是国民党司令,你爷爷是画家,你爸爸高中读的是上海中学。我对此毫无概念,我母亲的祖上世代为农,翻看族谱追溯到明代才出了个师爷。我对父亲的印象大多跟我和孩子打架有关,比如有一次我披着墩布似的破烂衣服回到家,母亲在抽风箱烧火,看到我的窘态咯咯地笑,父亲在给我的课本包书皮,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说,又打架了?我甩开他的手,咬着牙说,他们叫你蛮子。父亲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一头雾水,踢了一脚地上打盹的狸猫,去房间换衣服,丢下一句,真是个娘们。

到了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给我瘀青的脸上抹上草药,平静地说,打架了不用跟你爸告状,你爸是文化人,动口不动手的,哪像我们黄庄人,都是野蛮人。我不说话。母亲说,你认识西边的李驼子吗,卖烧饼的。我点点头。母亲说,李驼子就佩服你爸,说他和邻居为了地界争执了半辈子,后来你爸跟他讲了个什么六尺巷的故事,李驼子逢人就宣扬,说大城市人肚量就是大。

夜晚宁静,流动一股冷气,屋外竟传出阵阵寒蝉的鸣叫。我有点困乏,母亲剪去灯花,把我双手绷着的毛线收回去,说,去睡吧,明天还得上学。我突然想起有个黑胖男孩说过的话,他把我们聚集到一起,边抠鼻屎边说,你们知道为什么黄庄的孩子打架爸妈从来不打不骂吗?一个高一点的男孩说,他们才懒得管我们,喂猪喂鸡,锄草施肥,都忙不过来。黑胖男孩抽了抽鼻子说,才不是这样,我们打架打累了,晚上就会睡得跟猪一样香,大人就可以……他卖个关子,不说话,脸上挂着坏笑,继续抠鼻屎。我们起哄,要说就说,大人们干吗?他压低声音说,昨天我被尿憋醒了,听见我爸妈房间“哎哎”的声音,我贴着门缝,看到他们光着屁股搂在一起。我们红着脸会心一笑,哦——原来如此。他给我们出了个馊主意,让我们睡在父母中间,不让他们好戏得逞。我问为什么这么做,他用抠过鼻屎的指头点了点我的脑门,说,你傻啊,他们再生个弟弟妹妹,我们就得去摇摇篮,哪也去不了了。

想到这我笑了,母亲问笑什么,我摇摇头。我没有睡在父母中间过,而且毫无必要。在我看来,父亲过于清心寡欲,有几次我起来撒尿,发现他坐在煤油灯下看书,他带来的一包书对黄庄人来说毫无用处,反倒招致他和母亲的矛盾。有一次母亲到地里锄草,叮嘱他看着天,场院上晒着玉米,结果他躲在屋里看书太入神,玉米遭了雨。过几天,父亲的书失踪了两本,一本糊了墙,一本放在茅坑做了草纸。他气得发抖,咬牙切齿,摘下眼镜,我第一次看到他发火,他的眼睛黄褐色,布满缕缕血丝。我以为他要揍母亲,我希望他动手,好在男孩们面前为我文弱的父亲正名。结果他叹了口气,用衣服下摆擦擦镜片,戴上眼镜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认为“小人”说的是我,我处处惹祸的确让他头疼,他始终不明白孩子们无休止的争斗有什么意义,正如我们也不明白他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有什么用处。

父亲拎上了蛇皮口袋,对我说:“你要听话。”这是一句废话,我要听他的话就得安安静静坐在屋里背书,不能打架,不能爬树,不能捞鱼摸虾,这不得憋死我?我以为他要去邻乡看望一道来的上海知青,后来才听说那人一年前就回城了。但我对父亲去哪一点不感兴趣,我正想着晚上去隔壁村看电影,并且一直惦记路上一处果园里沉甸甸的鸭梨。

我的手背被抓破了,渗出血珠,母亲从屋里取来眼药膏擦在我的患处。我问母亲父亲去哪。她平静地说,回上海了。我问她,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没说话,拎了桶猪食向猪圈走去。

父亲的离去未对我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母亲更符合我理想中父亲的角色,一是她力气惊人,能轻而易举地扛起一百来斤的大米;二是处事干练,遇事绝不婆婆妈妈,三言两语,快刀斩乱麻。父亲偶尔会寄信来,夹着一小笔钱,母亲只有小学文化,读他的信非常吃力,我有时听得只言片语,什么“无失农时”,什么“尔体自重”,全都不知所云。母亲不得已会花上一块钱请村里代写书信的老先生读给她听,并请他执笔回复。我问父亲写了什么,她每次都说没什么,等我上到三年级,自认为能读懂父亲的信,但她一次都没给我看。我去问老先生,老先生用烟袋敲敲我的屁股,说行有行规,他这行不能嘴巴像裤腰。

母亲一生未提及他们通信的内容,我挣钱后准备贿赂老先生的中华烟也没派上用场,他已作古。我在求学、工作、结婚生子一系列艰苦碌碌的人生旅途中,一度忘了这桩事。多年后好奇心驱使,我问父亲给母亲写了什么。他脑子里切出过肿瘤,记忆出现模糊错乱,说话也常词不达意,会把“黄庄”说成“装潢”;更糟糕的是他恶劣的身体状况常让他恼羞成怒,小便时不是尿到腿上就是尿到鞋上,我看到他湿漉漉的裤脚和他厌恶的神情,担心书信勾起他不愉快的回忆再次激怒他。父亲变得暴躁执拗,我想扶他坐在马桶上小便,他朝我发火,混账东西,我是男人,不是女人。母亲把我叫过来,小声说,算了,尿壶我也扔掉了,他宁愿坐电梯下楼躲到树林里小便。母亲说父亲在黄庄时从来没有在野外如厕,有时在地里干活尿急,他非得跑回自家的茅坑,倒是母亲不拘小节,想方便时在田垄上旁若无人地褪下裤子。

1988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冷风飕飕地钻进不密封的门窗,我穿着臃肿的棉袄,棉鞋里垫了两层鞋垫,外加一层棉花,然而我的手上还是生了冻疮,指关节肿得像面疙瘩,奇痒无比。母亲叮嘱我不能抓破冻疮,会留下疤痕,我只好敲下屋檐下的冰凌在手背上搓揉解痒。母亲在我书包里塞进刚蒸好的馒头,这让我想起她送父亲的一幕,我问她在干吗,她说送我去父亲那。我以为我们母子是去投靠父亲,好一家团聚,但她说她不去,镇上有个人去上海办事,她托那人路上照看我。

母亲反复强调,她送我去父亲那是因为她已辅导不了我的功课,我并不相信她的说辞。在1988年,上学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邻居家的孩子已经决定去县里学理发,我们在多年的肉搏中最终相互体谅,握手言和,他答应学成归来给我剪一个最时髦的发型。我隐约感到跟父亲最后一封信有关,那天母亲没有去请教给她读信的老先生,她拿了我的《新华字典》逐字逐句查起来,读完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信锁在箱子里,而是就着煤油灯烧掉了。

我早上到了上海,在一个弄堂门口的公交站下了车,父亲站在站台前向我招手,晨光隐去了他小半边脸。他还是戴那副沉甸甸的黑框眼镜,鬓角白了些,胡子拉碴,面无表情。上海热闹多了,虽然是个小弄堂,但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街边的早市烟雾缭绕,香味扑鼻。父亲问我想吃什么,我看到一家卖羊肉汤的,门口的汤锅肉香四溢,勾得我直吞口水。我只吃过一次羊肉,邻居家女儿定亲,他家杀了头羊宴请亲家,给左邻右舍各端了碗羊肉,母亲没吃,她说味道太膻,我吃了个碗朝天,晚上牙也没舍得刷,顾着回味肉味。

父亲问我吃大碗还是小碗,我说吃大碗,他要了两份大碗。我吐了一路,肚子里早没存货,吧唧着嘴狼吞虎咽,吃完肉喝尽汤,把碗底的胡椒粉也舔了。我眼巴巴望着父亲,他细嚼慢咽,才吃到一半。父亲问我吃饱没,我说没吃饱,他问老板汤要不要钱,老板说不要钱,他让老板给我空碗加满汤。汤加满,父亲把他的碗推给我,把我的碗端了过去,我犹豫片刻,埋头吃起来。他问我包里是不是装的馒头,我说是,他拿出一只,馒头冷透了,硬邦邦的,石头一般,他掰成小块浸在肉汤里,像吃泡馍一样。我问他为什么不再点一碗羊肉汤,他的笑容很勉强,说羊肉汤主要是喝汤,精华在汤里。我吃完父亲剩下的半碗羊肉,也加了一碗免费汤,我听到老板娘在嘀咕,说这两人真能省。我不管她怎么议论了,也学父亲泡了块馒头,身上热腾腾的,头皮冒汗,衬衣黏在身上,一股气涌上喉头,我打了一串脆生生的饱嗝,心满意足地离开座位。

我在父亲那只住了一年,回想起来,确实是我们重逢的那顿早饭最温馨。父亲领着我往逼仄的弄堂里走,弄堂两侧是老旧的民房,青砖上写着各种公示,墙边停着自行车,两个老人蹲在窨井盖边刷马桶,头顶上的电线东拉西扯,屋檐下晒着一排排衣服。父亲从一家裁缝店旁的铁楼梯上了楼,他住在二楼,门上的朱漆斑驳不堪,房间很小,一室一厅一卫。阳台上搭了个灶台,客厅里堆满了杂物,有一张黑色的沙发,沙发有几处破了洞,露出了海绵。折叠餐桌靠在沙发边上,沙发对面的柜子上有一台电视。我一屁股坐到松软的沙发上,问父亲电视能看不?父亲打开电视,转动天线,调出一个《加里森敢死队》。我看到魁梧的外国兵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冲锋陷阵,顿时觉得黄庄孩子们打架太小儿科。这张沙发成了我的卧床,这台电视机成了我对父亲恋恋不舍的主要原因,以致一年后我患了近视,我回到黄庄,母亲看到我也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吃了一惊,以为父亲返老还童了。

另一个上海女人的到来让我的处境变得微妙,她叫曹玉芳,父亲让我叫她曹姨。曹姨非常白净,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像潜伏的蚯蚓,她脸形圆润,慈眉善目,有几分邓丽君的神韵。我住在上海的第二天傍晚,父亲从印刷厂下班回来,后面跟着曹姨,拎着一袋菜。我看了一天的电视,眼睛发胀,父亲和曹姨的身体显得模糊扭曲,像是重叠在了一起。曹姨在灶上炒菜,父亲给她系上围裙,两人谈笑风生。曹姨的手艺不错,或者说经由她手做出的新奇上海菜吸引了我,比如爆炒山芋藤。我不解地说,在黄庄山芋给人吃,山芋藤喂猪。曹姨夹了一根香脆的山芋藤塞到我嘴里,笑眯眯地说,在上海刚好反过来。不过我的注意力不只在佳肴上,我看到曹姨给我夹菜后,又给父亲夹菜。她左顾右盼,眼睛水汪汪的。父亲略显局促,总是有意无意瞥向我,观察我的反应。我为了缓解饭桌上的尴尬气氛,突然向我父亲发问:“什么是‘爬灰’?”这是我和黄庄孩子酣战中听来的,一个被我打得流鼻血的男孩边跑边回头对我说,你爷爷跟你妈爬灰。曹姨一口饭喷到了桌上,父亲故作严肃,憋红了脸,在她肆无忌惮的笑声下咧开了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白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开怀大笑,说实话,他笑起来面目狰狞,笑容镶嵌在褶子里,眼睛成了一道缝,闪着幽幽的光。他们最终没告诉我什么是“爬灰”,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吃过饭,曹姨和我们父子闲聊,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直看到九点。父亲不停看表,嘴角动了几下,提醒我到睡觉时间了,明天还得早起背书。我虽然上了半年初一,在父亲看来,我那点可怜的学识根本达不到上海学生的水平,他打算让我在家自学半年,重读初一。他要求我每天早上七点背英语单词,在他八点上班前我必须背熟指定范围的单词。我并不想立刻睡觉,电视上放起了《黑猫警长》,我正为老鼠们的命运担忧。曹姨起身说,那也不早了,明天再见。父亲送曹姨到门口,夜色下,他们头好像碰在一起,垂下两具缥缈的身影。

当曹姨每每吃过晚饭和我们聊天到深夜,我便想起黑胖男孩的话。黑胖男孩的计划未能实施,他被他父亲绑在电线杆上,一年后,父母生下龙凤胎,黑胖男孩垂头丧气坐在屋里,两只脚一刻不停晃动摇篮。电视总是在这时间段播出扣人心弦的节目,我不可能乖乖睡觉,而我每天保质保量完成父亲布置的功课,他又无法因为我沉迷电视而迁怒。半个月后,我早上醒来,习惯性地打开电视看看新闻,发现电视坏了,任凭我怎么转动天线调试,屏幕上始终是咝咝啦啦的雪花。我喊来父亲帮忙,他拍拍电视,扭动旋钮,转动天线,依然没信号。他嘴角按捺不住的冷笑出卖了他——他不可能和这次无缘无故的电视故障毫无干系,当天晚上他多次奚落枯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的儿子。他看到我去洗漱,穿上睡衣,兴奋地说,这就对了嘛,小孩子就应该早点睡。他打错了算盘,我不会让他们好戏得逞,我拿起沙发上的枕头,大摇大摆走进了父亲的卧室,对他说想跟他睡。父亲一直没有进卧室,他在沙发上和曹姨窃窃私语,我看了会故事书,想了会母亲和黄庄的孩子,不知不觉睡着了,一睁眼窗外大亮。楼下裁缝店老板养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叫唤,阳台上哧溜一声,父亲在做早饭。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进卧室睡,曹姨有没有离去,他上班后我在沙发上找到了几根香喷喷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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