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声音
作者: 詹文格一
开春时节,叔公来电,嘱我送一包细壤进城。记得那天春阳如水,阳光牵着金线从林木间无声穿过,投射在田间,闪现出一片斑驳的光影。从高处远远望去,那些晃动的光斑像一群调皮的小兽,在菜畦中跳跃奔跑。
叔公在电话里语速缓慢,声调轻柔,如同和煦的春风,拂过我的耳郭。当听到“细壤”二字凌空而来时,我竟然愣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放下电话,我哑然一笑,发现咬文嚼字的叔公确实有些与众
不同。
信息时代,网络就像中枢神经,控制着人的思维和行动,远离稼穑的城市生活,闻不到泥土的气息,很少有人会去惦记气候和耕作。可是地气充盈的叔公,虽然已经远离泥土,但是乡间的每一桩农事都像甘甜的草料,漂过漫长的岁月,在记忆的胃部不停反刍,咀嚼出醇香的味道。
叔公的电话像连接城乡的神经,让人感受到反射的春光。面对全新的语境,我的思绪在古典的余韵中恍若游鱼,随着起伏不定的浪头,穿梭在时光的长河中。那一刻,我赶紧闭上了眼睛,身心紧随飘扬的思绪,在竖排的汉字中寻找经典的场景,遥想击壤而歌的上古意象。
现代科技飞速发展,传统观念急遽变化,日新月异的话语体系,层出不穷的网络语言,萌生出众多陌生、另类的新颖词语。特别是日常交往的口语,已经很难听到这种半文半白的词语。为此,叔公所言的“细壤”一词,如同秋虫萤火,烛影摇曳,不由得让人想起秦朝丞相李斯在《谏逐客书》里的一段话:“泰山不拒细壤,故能成其高;江河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只不过叔公所说的细壤,含意不同,另有所指。
在土壤这个大家族中,细壤并非形容微弱细小,而是寓意深沉和成熟。细腻的土壤,它是粗石糙土的互补。生命本平凡,平凡如一块细壤,细壤中亦能长出郁郁葱葱、根深叶茂的大树,而树自然能开出灼灼其华。
年逾八旬的叔公是老牌农专毕业生,他从十八岁开始从事农技服务,一直心无旁骛。回看他一生,就像一抔细壤,滋养着乡村的根部,呵护了一茬又一茬春种秋收的庄稼。
从土壤改良、配方施肥、水稻制种、温室育秧、良种选育,到除虫防病,叔公的双脚一进深扎泥土,身心扑在田野上。他既有泥土的品格,又有植物的个性,严谨细腻,专注认真,在工作上从不敷衍。平时对我们这些晚辈,叔公总是批评多于夸奖,提醒多于赞扬。他讲话虽然慢条斯理,但分析问题却思路清晰,切中要害,直指核心,阐述观点逻辑缜密,总是引经据典,给人一种文绉绉的感觉。
退休之后,叔公依旧驻守在耕作一线,有一天,细雨蒙蒙,他在水稻种植基地劳累了一天,傍晚回家,就在快进家门的时候,突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叔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病倒了,后来辗转各地,求医多年,始终无效。最后双腿瘫痪,坐上了轮椅。
离开乡村的叔公,像一株离土的老树,被一阵风连根拔起,然后强行移进了城市。从县城的7楼,到省城的27楼,由于疾病原因,倔强的叔公不得已顺从儿子的安排。
患病之后,叔公的生活虽然离泥土越来越远,但他的心却与泥土越靠越近。我曾在叔公那个棕色的笔记本上见过他的摘录,那是《创世纪》里的一段话:“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至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我没有问过叔公摘抄这段话的本意,但我更愿意通过自己的想象来注视他的精神向度,来理解他的真实内心。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叔公,没有想到最终会让他身心分离。一个把身体与灵魂都供奉给了泥土的人,到了晚年竟然因疾病被高楼悬空,以溃败的方式离开了泥土。
叔公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我相信叔公摘抄那段话远不止于人归于尘土那么简单的道理。“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这是早已悟透了的自然规律。作为农技人员,叔公的内心一定隐藏着一份对泥土的大爱。在我接触过的专业人士中,叔公是一个能够将土壤二字合理分配的人。在他眼里,土壤绝非一个简单的名词,而是两个不同的生命要素。
“土”和“壤”连成一个词语,这是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出现的事情。“土”和“壤”的区别在于,“土”是自然形成的物质,“壤”是经过人类耕种改良之后才逐渐获取的结晶。我们每天行走在辽阔无边的大地上,以为这是盘古开天就有的物质,其实土壤的演变过程相当漫长,百年人生在土地面前只是一个眨眼间的
忽闪。
土来源于岩层风化、大石碰撞成小石,再磨成碎屑,然后通过水力侵蚀、生物腐殖、火山爆发、季节性冻层、森林大火等而形成。从幼年新土、壮年软土,再到上等的老年熟土,分别需要三千年、一万年、五十万年以上。这种天河一般的时间跨度,不由得让人想起《西游记》里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成熟的人参果。
如果在没有外力破坏的情况下,在基岩上形成一米深的土壤,大约需要一万二千年至四万八千年,难怪古语有云:千年乌龟万年土。
无所不包的土壤,无法速成。沙砾磨损,尘埃聚合,一点一滴,它是光阴熬成的遗物。世间不管多么坚硬的物质,一切终将成土。
元朝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有云:“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无论是风化、气候,还是生物腐殖或人力作用,都可以看作土壤是光的能量在地上的变化。
收纳万物的土地,不仅神奇,而且博大宽广,兼容并包。为此,在叔公眼里,土是一个辽阔的天地,而壤则是专业的细化。土地与土壤属于两个不同的概念,在叔公眼里两者有不同的指涉,有不同的层次,从来不会概念模糊、混为一谈。
土地是一个以面积计算的空间,是人类社会生产、生活,以及活动的空间,是自然经济的综合体。而土壤是分布在陆地表面,具有一定肥力,能够生长植物的疏松层。土壤作为表面附着物,只是土地的组成部分。土壤可以依靠人力去收集和搬动,比如出售瓷土、贩卖黑土;而土地却是连筋带骨的整体空间,人力无法将其移动。
《说文解字》对“壤”的定义是:“壤,柔土也,无块曰壤。”就像古文中“娘”与“孃”分别指少女和生育后的妈妈之意,这样理解“土”与“壤”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形象直观。
细壤像细粮一样精制,质地疏松,软绵可耕,通气透水,保水保肥,无疑它是水肥气热协调的优质土壤,这样的土壤用“细壤”来命名再恰当不过。
叔公需要一包细壤,不知是拿来研究,还是用于种植或者把玩怀想。衣食无忧的生活,无比便利,农副产品堆积如山,取之不尽,像叔公一样心系节气,关心土壤的人越来越少。只有深爱土壤的人才知道,泥土是一个宽厚的词语,它可以延伸万物,贯穿整个世界。水稻、玉米、小麦、大豆、棉花、高粱、向日葵——这是向上生长的美学。红薯、花生、芋头、萝卜、马铃薯——这是向下扩展的理想。它们的生长与天空大地相连,与泥沙水土相通。虽然根须在泥土中从不露面,但枝叶会绽放高贵的花朵,结出香甜的果实。
不事耕作的人,以为土壤是烂贱之物,随处皆是。当我扛起铁锹,拿着袋子,在村前屋后转了好几圈之后才发现,偌大的村庄竟然找不到一处可挖的土壤。
这是一个被人忽视的问题,泥土,上等的泥土越来越稀少。当我直起腰身环顾四周之后,眼前一片茫然,水泥铺设的村道纵横交错,装修气派的楼房依山傍水,一字排开,菜地在萎缩,建筑在扩张。乡土的村庄不知何时开始变得精制起来,水泥覆盖了瘦小的村道,粗糙的石块被打磨得光滑圆润,曾经铺天盖地的泥土,已经各居其位,没有一点富余。
我只好骑车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以为很快就能找到散发着牛粪气味的黑土。远处虽然有不少改造之后的大田,可是曾经的泥土被机械翻耕平整,在浅水中化成了一团稀泥,不时冒出铜钱般的气泡。我一眼空茫地观望四周,发现真的很难找到那种腐熟的细壤。
二
叔公是个挑剔之人,他要求的细壤应该腐熟透彻,状如膏腴,没有一丝杂质。这样的土壤,只要抓在掌心,用力一攥,就会流油。然而在乡村却再难找到这样的土壤,要么混杂着瓦砾碎石、建筑垃圾;要么堆满了废弃塑料、水泥残渣。
本以为取一包细壤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当我遍行四野之后,方知细壤稀有,净土难觅。在方圆十几里转了三天才算找到一处细壤,可面对那处细壤,我拿着铁铲,迟迟不敢下手。
当我钻进没过人头的蒿草时,看到了两处古迹,一个是“土地坛”,一个是“丰登社”。土墙虽然已经坍塌,但修长的石碑像坚挺的肋骨,对抗着时光,那一行阴刻的颜体大字还异常清晰。面对这些信仰的遗物,我不敢再迈步往前。
古人敬仰土地,在京城紫禁城周边分布着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先农坛,从这五坛就能看出,从平民到帝王,对天地自然都充满了无限敬畏。
乡间的信仰是最朴素的,因为五谷从地里而生,所以人们世代膜拜稷神(五谷)和社神(土地)。在这个古木参天的社坛前,泥土有至高的地位。正中立起的土坛如小山一样屹立,土坛的东面是青土,南面是红土,西面是白土,北面是黑土,中间镶嵌着圆形的黄土。想当年,这儿香火旺盛,拜者成众,每一个朝拜者都慑服在大自然脚下,姿态虔诚,神色庄重。可是如今的社坛土庙彻底凋敝,除了尚存一点断壁残垣之外,那种神秘庄严的色彩早已荡然无存,剩下只有曾经的废墟和
遗迹。
泥土不仅养育了鲜活的生命,同时还塑造着灿烂的文明。泥土生长出华丽的宫殿,孕育出膜拜的神灵。站在废弃的社坛前,想象万物的声音从耳边飘过,那是绝版的圣乐。时值正午,天空瓦蓝,白云悠悠,如金似银的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我看到古树的影子在迅速拉长,不断扩大,而我自己的影子却在慢慢缩小,最后像一只蚂蚁在夹缝中消失。
到底该不该在此取土,我左右为难,站在灌木杂草之间,我的想象如枯草一样纷乱,在山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如果把社坛视作一名奄奄一息的老人,我手中的铁铲就成了杀人的凶器,我不敢再给瘫痪的病人添上一刀,最后只能空手而归。
回来时经过一处制陶遗址,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面对东一堆、西一堆的陶片,我找了一块光秃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下来。没有烟瘾的我,那一刻竟然无比渴望能抽一支烟,渴望用一支烟来调节思绪。我感觉只有缥缈如云的烟雾,才能理解一个人复杂的心情。上帝造人的泥土、女娲补天的泥土,传递着史前的传说。此时我似乎突然悟懂了泥土的深层寓意,没有人能说清,泥土可以经历多少次生死轮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法逾越的自然规律,见证了多少泥塑的土地庙在时光之水的冲刷下,最终回归了泥土。泥石流、石漠化、砖瓦、陶瓷,这些由自然与人工制造的过程,验证了泥土的巨大可能,它既是速朽的物质,又是永恒的
结晶。
几年前,一场特大的洪水卷走了无数泥塑的金身,虽然每一块泥土有漫长的历史,可是在滔天的巨浪中全都化为了泡影。只有被烈火煅烧的陶器,活成了泥土的骨头,以不屈的意志对抗着强大的
时光。
我注视着脚下一堆破碎的陶片,釉面上刻有清晰的图案花纹。我弯腰拾起两片,双手撞击,发出金属一样悦耳的声响。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寂寥空旷的山野回荡,惊动了树丛深处一群小鸟。我的目光追随小鸟的翅膀,看到了头顶一小块天空。在远离喧嚣的山林中,人的神情趋于专注,更容易找到旧时代的意象与叙事,哪怕是一堆残片、一堵断墙,也能生发出奇异的想象。
寂静的山林里,山风吹拂,枝条摇晃,移民搬迁之后,山里人迹罕至,古老的土坯房内似乎有无数幽灵正在无声穿越。只要屏住呼吸就能听到,前世梦幻般的耳语,已变成今生丰满的传说。
半月之后,我再次接到叔公的电话,在电话里我明显感觉到了叔公的焦躁和急切。春争日,夏争时。一年之计在于春。我熟悉这些俗语农谚,季节牵动着叔公的神经,使他的身体有了超常的敏感。收晒抢种,必须抢住时日,就像钟表的齿轮,无缝对接,不差分毫。
由于我的行动过于迟缓,无意中耽搁了叔公的播种计划,使得他着急起来。显然挖掘细壤之事已经拖延不得了,我只好再次出发。
在通往丰登社的路上,我一直在为自己寻找挖掘细壤的各种理由。从地方史志的记载中,可以发现许多人为的踪迹。虽然都是消除拆毁,但破除与破坏却存在着天壤之别,两者的背后蕴藏着鲜明的政治色彩和时代属性。比如鸡鸣寺、张八殿、神土庙在那些特殊的时期先后消失。苍老的古砖、厚重的麻石条、平坦的青石板、端庄的碑刻,全都遭受了分离和肢解,大小物件,下落不明。有些被人移进了牲畜的栏舍,铺设地面或立为栅栏;有些横卧于小溪两岸,成为入村进山的石桥。还有做成拦河蓄水的围堰、遮挡风雨的屋瓦。当年随便走进哪个村子就能见到庙宇的构件,最让人无语的是在这些石头拼凑的建筑中,不时会闪现一两块字迹清晰的墓碑,除了刻有确切的生卒年份之外,碑石的中间还有死者的名字,旁边排列着层层叠叠的孝子贤孙。生死像一根隐形的链条,告诉我们曾经的事物,许许多多这样的事物,组成了丰富的民间遗存,在若干年之后将成为考证历史的呈堂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