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咿呀呀
作者: 杨扉扉坐在医院化验室门口等结果时,她看到旁边治疗室里那个女孩哭了。女孩坐在那里等护士给她打针。她猜女孩不是怕痛,而是想不通。竟然被自己养的猫抓破手背。护士举着装满狂犬疫苗的针筒笑着对女孩说,这么大的人还怕痛,你不会晕针吧?女孩摇摇头伸手将衣袖撸开,露出臂膀,看着护士将针扎进她的上臂三角
肌里。
女孩出来时,她递上一张纸巾给女孩。女孩接过擦掉眼泪,说谢谢的同时,还对她说,也不能全怪自己的猫,是自己不够小心,鬼使神差地拿出新买的背带是闪着银光的铁链子的包,准备背着出门。守在门边的猫认为铁链子会对它带来威胁,仓皇间跳到女孩的怀里,便将她的手背抓破了。
她目送着女孩离开,就想,如果是咿咿呢?咿咿会咬她吗?
从医院回来,她没回自己的家,先去他的家。一进门,她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叫声。摁开灯,放下包换上拖鞋,灯光将屋内的黑暗与寂静打破,那奇怪的声音也忽然停了,以至于她以为是幻听。但她刚走进卫生间,准备洗手时,声音又响了。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确定是在房间内发出的叫声。
那是一种听起来很焦急的、扰人心乱的叫声,叫起来没完没了。她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咿咿的叫声,但是咿咿的同类。难道他背着她给咿咿找了个伴吗?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咿咿的房门一条缝。果然,房间里除了咿咿,还有另外一只猫。她赶紧拉上门,甚至没看清那只猫的长相和颜色。她跺着脚来到客厅倒在沙发上,抱着靠枕生气。给咿咿找伴的事,他怎么就隐瞒得这么好呢?要将她置之不理到何时呢?他出差了。如果不是今天医生告诉她的那个消息,她不会想到要去他的家里看一下。
两分钟后,她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换上鞋抓起包,摔门而去。她实在无法忍受那个叫声。
回到自己的家,躺到床上,已是凌晨一点半,她却睡意全无。她微微侧身,仿佛看到背对自己熟睡的他。她时常在昏暗中打量他,尽管只能看到他显现的模糊轮廓,但能清晰地听他均匀的呼吸声。每次他到她这里过夜,他都睡得较早,打游戏也只是偶尔。他入睡很容易,每次头一挨着枕头,很快进入梦乡。而她的睡眠不好,又怕辗转反侧吵着他,所以总是在睡不着的时候独自在书房看书或戴着耳机听音乐或看电影。她睡觉不仅怕吵,还怕光。家里的窗帘是厚重的遮光布料,手机也从不带进卧室,她上床后关掉灯时,卧室里通常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他来过夜时,这样的环境也让她不能轻易入睡,她时常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她和他的生活习惯并不一致。遇到他之前,她几乎从未靠近过猫。她有轻微的洁癖,如果家里有只猫,掉落在沙发和卧室里的猫毛会让她感到身上发痒。所以,她只去过他那儿一次。即使他用吸尘器将咿咿掉落的猫毛吸了又吸,她还是觉得不安逸。
她在单位只是一个小小的办事人员,领导有意无意透露要提携她,她都委婉拒绝。她不想继续待在目前的单位,一直在寻找离开的机会。而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电脑里存放着总也画不完的规划设计图。每天她既盼望他来,又怕他来,因为每次他来,她都睡不好。当她躺在他身边时,觉得自己是在黑暗里开启一场特别的思考:反复想白日里做过的事、遇见的人。算一下离上次回父亲的家有多少天,如果下次去要给他们带什么东西?衣柜里换季不穿的衣服是否丢掉?在电子书上看到的那本书很喜欢,是现在买还是等当当网打折时再买?省展览馆有一个关于行为艺术的新展,想去看门票又有点贵。偶尔,她的思绪会飞回读大学时,悄悄想起她曾经交往过的第一个男朋友。如果不是为了父亲回到这个城市,说不定她早已结婚生子。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拿他与第一个男朋友比,他比第一个男朋友高,但没第一个男朋友壮实。有时觉得太不可思议,关于一见钟情。就是一见钟情的力量让他最终躺在她的身旁。但又是什么力量使从前的那些男人彻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今晚,他没有躺在她的身边,按往常的概率她能自己睡一个好觉,然而却相反。就是因为那个奇怪的声音引起的。眼下躺的是她自己家的床,可耳边还在响起之前他家里咿咿房间里的叫声。她明知道家里所有事物都各自待在自己的地盘乖乖地睡觉,根本没有任何异物闯入,但就是清除不去那个叫声。这个声音不止在她的卧室,仿佛还充斥于家里的各个角落。夜半三更,她闭了一下睁得疲惫的眼皮,瞬间觉得眼球干涩极了,像久旱的土地开裂般地疼。
怪谁呢,还不是怪自己,终究敌不过一见钟情,与他在一起。她不喜欢动物,尤其是各种毛茸茸的动物。它们看起来是温暖的可爱的乖巧的,但若你不小心惹怒它们,被咬上一口也是很疼的。小时候在外婆家,她就被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咬过。她从小黄狗身边经过时,不小心踩到它的脚。所以到现在,看到再可爱的宠物狗,她都躲得远远的。他明知道她不喜欢小狗,却故意发小狗的图片吓唬她,还惹得她与他吵起来。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争吵。她的性格温和,与他在一起一年都没有争吵过,却被一张小狗的图片打败了。
睡不着,她索性爬起来,在自己的家里四处巡视,想将那个其实不在家里的声音驱逐。从书房到客厅,又从卫生间到厨房,她发现,其实他留在她家里的东西不算多。鞋柜里只有两双他的拖鞋,一双是深蓝色的棉拖鞋,一双是浅灰色的凉拖鞋。卫生间里有他的漱口缸、牙刷和剃须刀,然后就是餐桌上他喝水用的玻璃杯。衣柜里有三套家居服,一套是冬天穿的,一套是春秋天穿的,一套是夏天穿的。这些是他们已经交往三年留下的痕迹。
他们相识的第二年,他生日的头天晚上,他在她家过夜。吃完饭后,他收拾垃圾准备下楼扔掉时,走到门边却停下来。
“要不我们明天去领证?”他忽然转过身,凝视着站在餐桌旁正在抹桌子的她。
“嗯?”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天是一个好日子,2021年2月21日。”他顽皮地笑笑。
“就这样去领证吗?”盯着他躲闪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她才反问。
“我先下去扔垃圾。”他说着转身拉开门走下楼去。
之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提过这个问题。是他的心血来潮,还是她片刻的迟疑让他失望了?她没有追问过。他们仍然延续着之前的交往模式,周末和节假日,只要他不出差都会过来。
但是,她还是会不时想起那天的场景,想起他的那句话。“要不我们明天去领证?”这意味着,他想跟她天天在一起生活,真正走入她的生活。
他几乎每天都跟她发信息。没有发信息的时候,她有些难熬,但也尽力克制主动发信息或打电话的冲动。除去莫名的自尊心,更多的是担心。担心会不会有其他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身边。所以她也有下定决心去讨好他的时候,那就是第一次去他的家。
他们俩的目光双向奔赴后,没多久他就告诉她,他的家里有一只猫。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她那时想,有什么关系,你来我家好了,只要别带上猫。但有一次,她从他发给自己看的图片里嗅到了危机。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抱着一只纯白色的小猫。他说是他的猫友。越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她越想那个所谓的猫友长得怎么样,会不会比自己漂亮?所以,她狠下心来去他的家里。跟着他走进他家的门看到那只猫,她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只蓝灰色的卡尔特公猫,稍胖的身体上覆盖着厚实柔软的皮毛。它的头有点大,用一双金黄色的大眼睛瞪着站在他身后的她。但聪明的它好像知道她是谁,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朝她扑来。人家只是抖动一下鼓鼓的双颊,冲着她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喵呜。”
它看起来比较乖巧,也很有教养,没有想象中那么黏人。“不管它以前叫什么名字,我想叫它咿咿,可以吗?”她突然对他说。
“好啊,只要你愿意,我们以后就叫它咿咿。好吧,咿咿,这是妈咪给你取的新名子,记住啰。”他伸手去抚着它的头说道。
咿咿仿佛听懂了,又叫了一声:“喵呜。”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向它自己的房间走去。
咿咿其实是从前妈妈给她买的一个洋娃娃。妈妈在她小学五年级时就患上淋巴癌,从那时起,不在学校的时候,她都带着咿咿陪着妈妈在医院里治疗。高三那年,妈妈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为了不让妈妈孤单,她将咿咿与妈妈的骨灰盒一起埋在坟墓里。尽管后来父亲有了自己的家,但她大学毕业后还是选择回到父亲所在的城市,既可以经常去看望母亲,也可以偶尔去探望一下父亲和他的家人。那毕竟仍是她的父亲。
从那以后,她时常与咿咿通过视频打招呼,他在他自己家时,会用手机组织它与她召开视频会议。但她总是不允许他将咿咿带到她的家里。以后更不可能。
天亮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了两下。她伸手抓过来一看,先是:“昨天太忙,连着修改了五份图纸。你昨晚睡得好吗?”接着又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然后又是:“我今天就回来,晚上去你那儿。”他的动作很快,总是在她没来得及回复时就通过微信噼里啪啦发来一堆文字,她如往常一样只回了一个字:“好。”
往常,她睁眼时他早就上班去了。他的公司比较远。他知道她睡眠不好,总是贴心地尽量少弄出声响。每次醒来,她看着床铺,都会想象他轻轻起身,在昏暗中弯腰抱着衣物到客厅去穿好,然后独自洗漱、背着笔记本电脑出门的场景。
但今天,她比他还醒得早,或者说基本上没怎么睡。昨晚他到她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她等着他开口,但他没有。他过来时只背着笔记本电脑,没有行李箱,那应该是他先回过自己的家。他应该没有发现她去过他的家吧。他既没问她,也不提咿咿的伴侣。
“早上好。”终究她忍不住,先开
口道。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他抱着衣服正常准备拉开卧室门,听到她的声音赶紧转过身来。
他们一起刷牙、洗脸后,下楼到小区门口的早餐店吃豆浆油条。好久没有一起跟她出门吃早餐,他很开心地拉住她的手。她跟着他的脚步,心里却在想怎么
开口。
趁着豆浆刚端上来,烫得下不了口,她问他是不是给咿咿找了个伴?
“你怎么知道的?”他仰起脸,心虚地望着她,“我正准备给你说呢。”
“如果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准备一直瞒着我?”她说着,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但说不清为什么。
“我觉得咿咿太孤单了,我总往你这儿跑。”他伸出右手拉住她的左手说。
“那你可以不往我这儿跑,就在家陪着它呗。”她更难过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落得与猫争风吃醋的境地。
“来不及了,我要先走,晚上回来我再跟你解释哈。”他站起身,抓着一根油条笑着逃开。
她也笑了,笑自己的嘴拙,还没开口说重要的事,就让他开溜。早餐店里很嘈杂,但她却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的自己不能随便生气,医生说的。她不急不慌地咬一口油条,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再用勺子从碗里舀豆浆小口地喝着。单位离她住的地方很近,她不着急。
她不敢要求他不养猫,她也没有权利要求。喜欢猫是他的自由。但,是什么让他觉得,给咿咿找伴侣的事要瞒着她?难道因为自己不喜欢小动物,他就把她想成是一个冷血的人吗?所以,她也真害怕他觉得她冷血,没有拖住他接着追问下去,任由他逃开去。
下班回到家,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站在客厅的地板上,没有急着到卧室去换家居服。她好像从未感受过家里竟是这么安静,静得仿佛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她走回门边打开鞋柜,一眼就看到他那双深蓝色的棉拖鞋。现在是夏末初秋,到冬天时,这双深蓝色的棉拖鞋还会迎来它的主人吗?她忽然感到下腹部里的那颗种子发芽了,沉睡在她子宫里的它瞬间醒来,在迅速成长,仿佛要冲到她的体外一样。那是他种下的种子。那天在医院,将检验结果拿给医生看,医生明确告诉她,三十二岁的她要当妈妈了。她来到卫生间,看着漱口缸里浅蓝色的牙刷,台面上黑色的剃须刀,好像要反复确认它们的确在那儿。它们还在,他就一定会回来吗?
几乎一整天,他都没有给她发任何信息。这在他们交往的两年里发生过,但不算经常。况且是在今天早上他逃跑之后。这怎么不让她对这段关系疑神疑鬼起来!
他们的相遇是她一直认为最浪漫的事。她请年假到泰国旅游,坐在旅游大巴上的全是大爷大妈,除了他。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关注起对方来,一开口竟又是在同一个城市上班,那真是不要太巧了。接下来,再互留电话、微信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回来没多久,吃过两次饭后,他就到她家来了。他到她家的第一次,还带着为她画的油画,是用为她照的一张照片临摹的。他为她照的照片,在泰国的十字街头。身穿白色长裙的她,头戴花朵装饰的大檐太阳帽,侧身望着火烧般的落霞,左肩上挂着浅绿色的帆布袋,右手拎着深咖色的太阳镜。那张照片是她有生以来最文艺的一张照片,他将她照得比晚霞还要美。她觉得很意外,没想到一个搞房屋建筑的构图者,转个身就变成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