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学会说话的花园

一

向北在这座南方小城待了七年多，依旧住在城中村破旧的自建楼顶楼。其实，向北攒下来的积蓄虽然还买不起房，但换一个宽大明亮的出租房却是绰绰有余。甚至，房东都对这个租了自己顶楼七年的年轻人有了同情心，建议他搬走，或者换到楼下的出租房。毕竟，即使在乡下，顶楼都是用来做仓库的，人长住不了。楼顶的房子，冬冷夏热，一般人身体吃不消。

向北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一般人，从小到大吃苦受难压根就没吭过声。对于房东的建议不吭声，只是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递给房东一根烟。房东知道这个腼腆的年轻人递烟的意思，叹了口气走到门口才冷不丁地回了一句，今年还是收你150块。

向北听完立马像一块磁铁般贴了上去，把手上的一包烟都塞给了房东。虽然顶楼到处都是缺点，但在这个工资水平落后的小城，只要便宜，从不缺租客。房东不涨价，已经算是送了天大的人情，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接受涨价的准备。

又给了我一次机会。房东离开之后，向北推开通往楼顶的房门，顺着楼梯走上了楼顶对着空气自嘲了一句。他租的顶楼，一半是住房，一半是房东自诩的景观阳台。说白了就是因为有一道通往楼顶的梯子，才能拥有这个平台。不过，他不在意这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花园是他愿意继续待在顶楼的最大原因，只有在城中村的楼顶才可以无所顾忌地打造自己的花园。他站在楼顶可以看到对面的楼顶也做了木架，架子上爬满了瓜果，地上还有用泡沫箱装土种的蔬菜。如果租住在市中心的小区，公用的楼顶根本不允许做一个自己想要的花园。

建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园，是他的执念。小时候，他生活在农村，家里有一个小院，院里栽满了瓜果花草，他的父母和三兄弟在这个小院留下了无数美好的回忆。独自谋生之后，面对着物欲横流带来的种种苦痛，只有小院的回忆能给他带来些许暖意。于是，他决定尝试在这个楼顶建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园，给自己一个特别的“充电站”。当然，建一个花园，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如果有了花园，顶楼的夏天会平静许多，能让他不会像焦躁的兔子一样四处乱窜。

花园需要的花草，经过几年的置办，他已经准备的七七八八了。现在，他只需要准备搭花架的材料，这是最困难的环节。几年来，他自己动手已经尝试做了几种花架，都被大风吹垮，这座小城每年都要接受台风的考验。他住的顶楼和对面的顶楼是不同的设计，多数顶楼都装了一个蓄水池，棚架可以靠着蓄水池挡风。他住的连片顶楼，楼顶只有一米高的围墙，四周空空荡荡没有阻挡，大风可以像收割机一样卷走楼顶的一切。对他来说只剩下最后一种办法，那就是只做一米高的棚架铺满楼顶。向北之前不喜欢这样的设计，显得是为了完成任务毫无美感。一次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的想法。那次是在一家特色餐厅吃饭，餐厅外围刷成青紫色的围墙上，爬满了粉色藤本月季和火红三角梅，搭配蓝天就像一道永不凋谢的彩虹。他脑袋里瞬间就涌出了一个主意，在30多平方米的楼顶铺满一米高的花架，种上几种颜色的藤蔓花朵让它们爬满楼顶。等到花开，不就成了一片特别的小花园，一片只属于自己和天空的五彩花海？这与原来做小花园的设计有些偏离，但是在这个没有归属感的城市，有一片小巧的花海也足够安抚自己疲惫不堪的心灵了。

二

这一天，向北本来要早早回去继续铺设花架，快递已经把定做的木架子送到了自建楼附近的快递驿站。可是，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栏已经爬到了凌晨1点，向北的脚还是死死钉在地上，没有回家的打算。他高估了自己与夏天抗争的勇气，前天晚上才搬了五个花架到楼顶铺设好，就已经累得头晕目眩，汗水就像溃堤的洪水一般洗刷着身体。回到房间，想着躺一会就去洗澡，结果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10点才被同事的电话叫醒。在有空调的环境中待久了，他在与顶楼温度的博弈中慢慢落了下风，显得力不从心了。他感觉到，如果这一次楼顶铺设的花海再失败，他只能放弃心里留存着的最后一丝幻想了，时光在不断抽离为梦想抗争的勇气。

顶楼这块鸡肋，是一间30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房东精明地隔成了一个卧室和一个厨卫一体的小间。卧室，摆了一张旧席梦思床，一张房东不要的圆桌和一张高脚圆凳。小间，只摆了一张大概两米长一米宽的简陋的薄板桌，向北用一半放了一个电磁炉，一半放了一个小电饭煲和厨房用品，旁边就是一个蹲厕。虽然，这一切都显得窘迫，但对于一只单身狗来说，绰绰有余了。而且，因为是顶楼，房租每个月只要150块。这对于一个卑微的打工者来说，已经是天赐福地，向北实在没有拒绝的决心和资本。他每个月加班加点也就3000多块工资，不尽可能削减支出这辈子都买不起自己的房子。

于是，一到夏天，他就异常热情地在办公室揽活，在空调下积蓄回家的勇气。在那个蒸笼一般窄小密闭的空间，屋外，热气还能不时被一点零星的夏风撩走一些；屋内，焖了一天的热气像是刚煮开的开水一般，把整个空间挤得满满当当的，连没有温度的白墙都冒着火。如果，他想把自己塞进去，只能赤身裸体狼狈地往前撞，碰到头破血流，筋疲力尽，最后在极度的疲惫中才能堪堪熬过一夜。后来，住久了斗争经验丰富了，终于舒缓了一些。每天下班回到家第一时间去卫生间提水，往楼顶的水泥板上泼，泼到水泥板的低洼处蓄水了就能摸回房间了。这时候，床上的凉席也需要降温，必须强撑着疲倦先拿湿布擦拭一遍，然后躺上去，感受到凉气下沉热气冒头，再擦拭一次。如此，反复三次，就可以歇歇等着那台工业用电风扇猛吹驱热了。洗澡每天也要分两次，8点半先冲一次凉，11点半再冲一次，身体的凉意才比较足有睡意。做完这些流程，身体已经极度疲惫，时间一般都过了12点，热气大多数会回家歇着了，才能睡个安稳觉。

他实在不愿意继续过着这种疲惫的生活了，这个夏天他决定改变这一切，不再做咸鱼，要硬着头皮顶着汗水把楼顶的花架铺设完成，让自己的花海亮起来甩掉热毒。不过，现实总是比梦想来得突然，才搭设好五个花架，自己好不容易积蓄的狂热心气就在空调下凉了一半。他甚至想着自己也许应该等到秋天再继续动手，可是这个城市似乎却只有夏天和冬天，只能蒙骗自己明天再做。他忘了，明天从来都不是静止的，它不会等待任何一个人。在他等待明天的时候，明天已经手把手带着花架里面的花盆中的花藤开始学着攀爬，总有事物为梦想奔走。

三

你是要在楼顶铺一片花海吗？当向北终于从办公室的空调下挣扎出来，满身大汗地抱着装着材料的大箱子从一楼挪到楼顶，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时候，隔壁楼顶已经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轻纱裙的年轻女孩。她长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中分的刘海，头发微微盘起，在金色的阳光下，俨然油画中走出来的古典美女。看着向北没有回答，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又扫了一眼毫无形象的向北就把温柔的目光倾注在围墙边花架上刚冒头的花藤中。

你怎么知道我要铺一片花海？

你这不是自己承认了吗？不过，我看你没有一个花盆里种着菜，你在楼顶弄一片花海干吗？花海，马路边不是到处都是吗？你种一盆南瓜，还能省几顿菜钱。

顶楼太热了，纯粹是想弄一片花草遮阴，没想着种菜。向北悄悄扫了一圈自己身上土鳖的着装，就果断放弃了改善一下形象的想法。向北本来打算赶紧结束对话溜了，自己现在的形象实在有些丢人，只是面对这个突然而来的女孩，身体却似乎有些留恋，鬼使神差地变得不配合，他只能僵硬地尬聊着。

你们男人还真是一块哈哈镜，总觉得可以千变万化，外人看不穿，自以为是的毛病看来改不了了。我和你一样，就在你隔壁顶楼住了几年了，我早见过你，你没见过我而已。别怀疑我的说法，我一个单身女孩，不方便被一个陌生男人知道住在他隔壁。你在楼顶降温的办法，我看到了也在用，我只是没办法像你一样提水上楼，就买了水管接上来洒水。我没记错的话，你弄花园应该是第三次了吧？前两次，都被大风吹得七零八落了没成功。我们这片楼顶，不像对面都建了蓄水池能挡风，想种花草太难。不过，我觉得你这次的创意，也许可以成功，一米高花架刚好能被一米高的围墙遮挡住大风。不得不夸你一下，你看起来邋里邋遢的，想法倒是挺浪漫的。女孩仍然没有看他，而是弯腰用纤细的手越过围墙帮助嫩绿的花藤找到攀爬的最佳位置。

你不担心被一个陌生男人知道隔壁住着一个年轻女孩会有危险？

呵呵！也许你认识我之后，压根不希望你隔壁住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女孩。我们还是聊这片花海吧！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没必要骗你，最开始我想弄像对面楼顶一样的花园，后来就像你说的，都没有成功。于是，我就退而求其次，弄一片花海了。不过，说到底这片花园最大的功能还是遮阴，你也不想没日没夜泼水散热吧？不过，真没想到，你一个女孩子也能在顶楼挨那么久。你突然出现，不只是为了和一个陌生男人聊天吧？

我想和你一起建这片花海，我有现成的水管，以后能帮你浇花，还可以帮你整理花草。女孩的目光忽然掠到了向北的脸上，她双手背在身后，带着些许紧张地盯着向北。

在公司里，我经常被女孩子戏弄，早知道你们的套路了。如果没猜错，你应该也只说了一半吧？向北双手撑地慢悠悠地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他觉得对面的女孩不会无缘无故地出来帮助一个陌生男人。

我确实有个小条件，你种的花选好了吗？如果还有位置，能不能再养一盆络石。女孩罕见露出一丝哀求的眼神，目光似乎有些害羞，微移之后还是坚定地看着向北。

络石，也是能爬的吗？你也看到我的设计了，不能爬的花用不了。

它就是满天蔓延的，它有个别名叫万字茉莉，花朵是白色的，开花之后特别漂亮。而且，它的花语是万德吉祥的意思，也就是我们每一个都会被爱和幸福环绕。女孩似乎忘掉了眼前这个男人是个陌生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她对络石花非常熟悉，能感受到她急切地想拥有一片络石花。

那行吧！如果算上你，也许花海的花活下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还担心自己偶尔出差的时候，没人打理，这些花会被晒死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就把络石花带回来。最后一个问题，我看你上班起早摸黑的已经累成狗了，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弄一片花海？如果真的只是为了遮阴，可以用的办法多了去。你像我一样买水管回来，不就解决了？女孩用手指了指装好的花架，示意自己要越过围墙看看，脚刚落地，就忽然警觉地望向向北。

上班确实是累，不过我还是坚信一个道理，上班再累，也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上班和我们平时睡觉、刷牙、吃饭这些过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下班了我们还得继续去完成生活的其他环节。如果每个环节都觉得累，我们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我一直相信，上班并不影响我建自己的花园。建花园的原因，我的答案还是和刚才一样，只是为了遮阴，爱信不信。向北起身对着女孩甩了甩手示意继续干活了，就大步走向了楼梯，往楼下走去。

你叫我宸落吧！

我叫向北。向北听到女孩说起她的名字的时候，没有回头。 每一座城市，都不欢迎所谓的感情，大多数人情愿追求酒精燃烧的绚烂。

四

夏天是个危险的季节，与所有熟菜隔夜就会发馊一样，人与人太熟了也容易发馊，她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向北铺设完花架后的某天，宸落熟练地从楼下使劲拉扯着一段水管到楼顶准备浇花，看到向北想要帮忙，急忙摇摇头，右手朝他比了三根手指。向北一脸疑惑，感觉她的意思是两个人的距离间隔三米，又不敢肯定。想着与她已经认识多天了，就要继续靠近，她却扬起了水管，让水洒落在他们面前形成水墙。看着她确实不愿让人靠近，向北也就无所谓地耸耸肩退后了几步。后来，宸落就给他说了这一段话。

向北觉得宸落是想多了，但是两个只隔了一堵一米高的墙的单身男女经常在一起，实在是有些危险的信号。两个人也就做了一些约定，单数日向北负责浇花打理花海，双数日就换成宸落。如果有人出差或者出远门，就在花海中央小桌子上的蓝色心愿瓶放一只千纸鹤，回来了，就放一只纸飞机。向北起初对宸落的这些约定视若无睹，在信息时代，谁还会玩这种繁琐又浪费时间的游戏。天涯海角的距离，现在也就是一个微信图案的宽度。宸落不在意向北的选择，当发现向北出差没有按照约定放置千纸鹤，她狠心连自己心爱的络石都没有浇水打理，单数日不属于她。等到向北回来，看着花海里面的花朵都被阳光打蔫了，叶子也皱了皮，心里顿时慌了起来。当他看到连宸落最爱的络石也没有幸免，就明白了宸落是那种倔强到一步都不会让的性格。宸落养的络石，是具有耐干旱的属性，但是楼顶的花朵经常被阳光暴晒，需要天天浇水让花盆土保持湿润还不能积水，否则很难存活。为了让向北遵守约定，宸落居然可以做到不理不顾，向北只能默默低头认栽。这座城，朋友和彩虹一样，可遇不可求，他不愿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弄丢了。于是，他连夜按照抖音教程做了一只宸落指定的纸飞机，悄悄放到了心愿瓶里。果然，第二天下班再上楼顶看花海，宸落又准时略微有些吃力地拉扯着水管走到了楼顶，浇花打理花海。围墙的两侧都用砖块堆成了简单的楼梯，向北每次看着宸落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踩实了砖头才敢前行，就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是不能上去扶的，她不喜欢别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