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咳嗽什么

作者: 张愚

温和回到家时,看见马时亨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他没转过头,也没用余光看温和,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电视。温和平静一下呼吸,转身带上门,随即就听到马时亨嗓子里一声干咳,不久又是一声。温和心想,他是感冒了还是脾气见长?她换上拖鞋后,从西屋床头柜里找出一瓶咳特灵和一盒连花清瘟胶囊。

那些药递到了马时亨眼前,他装作没看见,没伸手去接,反而向旁边移动着身体。温和心想,他是个飞升了的人吧?那就请他享福去吧,不要指望别人给他来杯温开水再喂他药,或者享受女儿娜娜般的待遇。温和有点儿生气,把药瓶和药片咣的一声放到茶几上,转身到西屋换衣服去了。

难道,这个人磕头磕到金元宝上,大白天梦到了自己是联合国秘书长?倘若不是,怎么这么嘚瑟?

温和磨蹭着不肯再出屋。她从门缝里见一头白发的老马(马时亨父亲)已打开厨房的灯,老太太(马时亨母亲)往饭桌上端剩菜。一盘是大白菜,一盘是西红柿鸡蛋汤。他们晚上不炒菜,娜娜也跟着大人一同吃。

厨房是安静的。娜娜的脸凑近饭桌,往嘴里扒着大米饭,匙子碰到盘碗的声音细而轻微。那阵子,没有人喊马时亨吃饭,他爱吃不吃,娜娜也只管吃自己的。他不在场大家的心情反而放松。相反,他出现在哪里,哪里气氛就紧张。可他习惯了当主角。当温和穿过客厅时,他还在那里自嗨,一阵咳嗽后,又听见他咕嘟咕嘟喝茶,然后他来到了厨房。大家都在等待他的指手画脚,对一切的一切找刺、鸡蛋里挑骨头,漫无边际,没完没了。果然,他瞪起猫眼,察看着桌上的大盘小碗,拿起筷子点戳着半盘白菜,又盯着老马和老太太,有些不悦地说:“你们就吃这个?加个荤菜嘛。冰箱里不是满满的?记住了,以后我在家里,必须四菜一汤。趁着牙口还行,就要吃饱吃好。”

四菜一汤是公务员出差的招待标准。温和一听,捂着嘴笑出了声:“哎呀,我的牙科大主任,家里不是食堂,不是饭店,摆啥谱?想吃山珍海味,还得小心硌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提拔了当院长呢。”

马时亨脸上先是露出一点笑,点了两次头,威严地咳三声,才用筷子敲着娜娜的碗沿说:“温和老师,此一时彼一时嘛。这一次真让你说对了。今天上午,上级领导找我谈话了,我被任命为副院长,分管牙科、眼科和耳鼻喉科,还让我兼管药库和药房。以前,那可是一把手亲自抓,这不是想让我犯错误吗?”

“谁知道呀!你刚当个副职就想犯错误。你还是有点出息吧。”温和说。

此时的老马听出了门道,他随即提醒儿子,千元以上的钱、卡和金银首饰一概不收。三把韭菜两把葱的无所谓,那是老少爷们的心意。马时亨连嘘几声:“错,大错而特错。不懂就不要装懂嘛。”

老马并不反驳,他赶紧吩咐老太太炖鲢鱼头,剁牛肉丸子,炸猪里脊。老太太屁颠屁颠地拉开冰箱门,将存货取出,有的现洗,有的用清水泡着。老马又从酒柜里翻出酒壶酒盅,他从农村老家带来的白铁皮酒壶,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马时亨说:“瞎忙啥?我在外边什么没见过没吃过?我也不想胖,好东西别一顿吃完。平常给娜娜单独做着吃嘛。”

两个老人像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们没有答腔,有活的干活,没活的找活干。人还是忙着好,尤其老年人,一旦不忙了,闲下来心里就慌,空落落的。如此,马时亨的咳嗽就没人在意了。

温和想到,以前马时亨不是这样的。他不会笑,话又少,在大众场合偶尔咳嗽也赶忙捂嘴,怕唾沫满天飞。他纠结于别人的看法,在乎别人的想法,也考虑别人的感受,很少显山露水,很少轻率地发火,显得过于清高和矜持。所以,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会有一些错觉,也仅是错觉而已。时间一长,人们就容易得出结论,那人没什么呀,就是外表严肃点,脾气挺好的。温和常微微一笑,如此评价她还是满意的。换句话说,那不就是人品好吗?

不过,今晚温和听出马时亨的咳嗽是故意的,有点装,有点作。谁没感冒过?谁不会咳?他是高兴得有些过头了吧!唉唉,由他去吧。温和尽管反感,还是提醒他说:“你是医生,不知道有病吃药?”

温和的话就像刮过一阵风,马时亨没当回事儿,他朝垃圾桶吐口痰,又咳一会儿,嫌老太太做的鱼太咸,肉丸子硌牙,里脊肉又糊又辣。可老太太的脾气相当好,笑嘻嘻的,还和老马碰了两次盅。

吃到一半,温和看见娜娜将吃了一口的鸡翅扔到了地上,就狠拍了下她的屁股,娜娜没哭,噘起了嘴。对面的马时亨马上瞪起牛眼,啪地放下筷子,刷地站起来,又抛出他的离婚理论:“咋了?看谁不顺眼?难道,你非逼我说那句话?”

“不用你说,离婚就离婚。你说了没有一百次?”

马时亨居高临下地盯着温和:“亏你还是个人民教师,娜娜还小,不能动手动脚,应批评教育为主。你把它捡起来洗洗吃了,做个样子不更好?娜娜就会有样学样。这就像我对待病人,所有的病人都是亲人,都要和风细雨,和颜悦色,和气生财嘛。我在科室就是这样要求大家的,谁对病人不好,我就对他不客气。”

“就凭你那不会笑的脸?还不把人吓个半死,开什么玩笑!”

“你一个月有二十九天住娘家,回来趟家还耍威风?”

“我让你怕了?非常好。”

“你还要怎样?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个中心。”

“你不是教师爷,我不想接受什么教育。”

这样的斗嘴如同失火,弄得满屋浓烟。娜娜一只手拍着桌子,偏过头,一本正经地望着温和:“你们怎么老吵架?烦不烦啊?不准吵!我不许你欺负爸爸。”

刹那间,温和愣了,心想娜娜肯定被人教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气得浑身颤抖。她朝后拉着椅子腿,扬起手臂,瞄准了娜娜圆圆的下巴。

这时,马时亨已从地上拾起那块鸡翅,洗都没洗就大口嚼起来。他吃得有滋有味,嘴角边上流出黄色的涎沫。他的口腔里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或许他想以身示范,用榜样的力量使之能够成为一种家风。至于这能不能上家谱、祖谱,也是简单的事情,只要他有资金就是小菜一碟。因为他熟识出版界的朋友,弄个书号,找个印刷厂,想印多少就印多少,爱给谁就给谁,马姓人家哪有不领情的?一时间,他有些飘飘然了。当他发现温和的动作时为时已晚,只能朝老马呜呜啦啦地喊。

正在默默喝酒的老马,似有所准备,温和的拳头也好耳光也罢,都被老马的胳膊轻轻挡住了。娜娜受到惊吓,怔了片刻,便背过身去,哇地大哭起来。本来温和只想吓唬一下娜娜,让娜娜得个教训,没想到她的手背被老马的手臂震得生疼。这让温和非常不满,感到自己被伤害了。她那攒粉笔的手,弹奏古琴的手是不该触碰这些的。这是多么不对称的交手。她觉得委屈愤怒,眼里的泪水很快模糊了视线。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一阵风似的跨出厨房,穿过客厅,嘭一声带上屋门,眼泪就流了出来。

就那样,好好的一顿饭吃得滋味全无,这当然与马时亨有关。他是赖不掉的。他的尾巴有点翘了,而且还不知道收起来。

家里自老马和老太太来了后,已不是从前的样子。她成了少数、异类,所有的眼睛,都明里暗里瞅着她。她不能多说话,她一开口,就会等来猜忌、怀疑、讽刺和诘问。无疑,她的话就是一颗带引信的炸弹。她也不能给娜娜买水果和其他吃的,因为那些东西没一样是好东西,一眨眼就会变成农药残留、催熟剂和有害的调料,容易得白血病和天知道的什么病。这个家庭的成员都成了医生、护士,她从头到脚,从五官到内脏都会被全天候X光般监视,无处可逃。没办法,温和就让娜娜星期天和节假日到姥姥家,姥姥家就在温和的小学校附近,只有一街之隔。那样,温和下班后就更不用跑远路了。

不知何时,温和听到马时亨调大了电视的声音,他还在不停地咳嗽和走动,茶几上的水果盘、精致的茶叶桶、包装盒里的糖块、香烟和花生果,都仿佛在他的手指下蹦哒、跳舞。他是有意找茬!找谁的茬?或许,为了显摆一下他的新身份?

温和想洗澡了,不然她整个晚上都会睡不着。在淡红色的灯光下,她在衣橱边脱掉深黄色秋衣,披上一件碎花格浴衣进入卫生间。

一个小时后,客厅的灯光已熄,娜娜也在自己屋里睡了。温和推开西屋虚掩的门,发现马时亨倚着床上的枕头,朝她不自然地笑着。他的笑藏着肉麻、色情和赤裸的性。他大概认为自己升了官阶,成为市管干部,所以他就应该被人伺侯。

可是,马时亨咳嗽个没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温和问他:“吃药了?”

“什么药?”

“没吃?”

“我是医生,我懂。”

“你懂什么?”

“淌淌汗就好了。”

“吃了药,捂上被子就会出汗。”

“那样太麻烦,你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艺术团团长说,躺在被窝里做次俯卧撑就能淌身汗,专治感冒。你信不信?”

“骗子,鬼话,一帮色鬼。你身上有病菌,我可不想被传染。”

说完,温和不容商量就把马时亨的被子和枕头搬到客厅沙发上。接着,她又用小腹和膝盖将他拱出门外,在里屋反锁上了。与此同时,温和还说了句马时亨能听懂的话:“叫你甩大鞋,小心甩破大鞋。”

一晚上,客厅里静悄悄的,连咳嗽声也消失了。大约马时亨服了药。

星期六一大早,娜娜就到了姥姥家。马时亨对温和说他有台牙科手术,就急匆匆赶往医院。他一路走一路咳,看样子他的感冒并没好转。刚过四十岁,他的头发就白了大半,去年又做过肾结石手术。

又是一个星期六。马时亨来送娜娜时对温和说:“娜娜的姑姑准备结婚了。下个星期一,娜娜的爷爷奶奶回老家,娜娜就让姥姥接送吧。男方那头查了日子,婚礼那天是个星期天,你须请一天假,来回三天。”

“我不去,请不下假。”

“你不去,不给我面子?”

“你巴不得,你好领个女护士去呀。”

“胡闹!”

“那种事,你还做不出来?”

“开玩笑!”

“那就再说吧。”

或许,那天的话,说得有点儿重,马时亨有半个月没来岳父家,也没电话和微信。温和乐得省心,娜娜也愿意和姥姥姥爷玩,她从没念叨过马时亨的名字。

婚期临近了,马时亨在微信语音里让温和早请假。他说:“娜娜的爷爷奶奶,在老家砍了地里的树,卖了囤里的粮食,陪嫁不多不少。后天上午十点,准时出发。说吧,到哪里接你?”

“我还没请假。要不你们去吧。”

“又来一个添乱的。”

“我拿钱不行?我出两个月的工资,可以了吧?”

“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

“可是,我听你的咳嗽还没好。这特殊时期,你能去吗?不让人起疑心?”

“没问题。今晚就吃药。”

“但你必须保证,不许咳嗽。”

话虽那样说了,温和还是放心不下。

星期五早上,温和接到马时亨催促的电话,她说正带领班级学生爬山,在十几里外的马栏山。

马时亨不耐烦地说:“把校长的电话号码发给我,我给你请假。你再发个位置,我马上过去。”

一小时后,温和上了车,她看见娜娜的爷爷奶奶在后座,就搂着娜娜坐前排。车后边跟着辆奥迪A6,是马时亨同事的一家子,他们说时间挺宽裕的,就算是到农村旅游一次吧,也让儿子开开眼。温和也认识他那个同事,活宝一个,跟马时亨就差拜把子了。而同事爱人的身份不简单,是医药代表。温和立即想到,马时亨可是属虎的,当心被围猎呀。

沿途的风景不错,映入眼帘的是突兀出现的山岭,远近高低,零星散落,一片碧绿。娜娜跳跃着,大呼小叫,欣喜万分。温和没心绪,偷偷地瞥了眼马时亨,注意到他的国字脸一阵白一阵红,有时黑有时黄。他的咳嗽一声大一声小,一会高一会低,一时短一时长。听者有心,不是所有的咳嗽都是咳嗽。有的混杂,有的故意,亦真亦假虚虚实实。但她越来越担心,不管真真假假,只有他一个人在咳。老马不咳,老太太也不咳。过了一会儿,老马摇下车窗玻璃望着窗外。老太太闭着眼,双手放在腿上,一声不响。又走了一段路,温和将手里的药片塞进马时亨嘴里。马时亨微皱眉头接过水杯。

在暮色降临的芬香小镇,两辆车停在一栋四层楼高的宾馆。在狭长的南北大街上,这里是唯一敞亮的地方。娜娜的姑姑和姑父等人,帮着将车上的大包小包搬进电梯,又送到三楼客房。他们以各自的家庭为主,住进四个套间,细心的主人还为马时亨单独准备了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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