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神鼓的地方
作者: 孙子钧火车鸣叫一声,呼啸着冲出城市,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奔去。
这列开往东北边境的老火车,玻璃上渍着的黄色水锈仿佛陈年凝结。这列被时代甩下的丑陋老旧,人们大概仍觉得弃掉可惜,便派往人烟稀少的旮旯里晃悠去了。
整列火车的车厢里也没有几个人,可以放肆地躺在长椅上休息。车轮和铁轨咣当咣当的撞击声,让人有种寂寞的躁烦。往窗外望去,东北的大地辽阔无垠。而我今天却看不出多远,远山上的风车都朦胧在了阴沉沉的雾气里。
火车晃了六个多小时,到了这座边境小城。我要在这个小城住上一夜,明天早上还要坐三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达我要去的赫哲族部落,就是《乌苏里船歌》诞生的地方。
小城实在是太冷清了,听不见喧嚣,街上跑的公共汽车里也清寂得看不见几个人。这里和大都市有着天渊之别。
翌日午后,我终于走进了期待已久的赫哲族部落。这个赫哲族人千百年来的部落,想象它该是有桦树皮的撮罗子、地窨子,还有那些挎着弓箭的彪悍的猎手,还有敲着手鼓、腰间甩着铜铃、围着篝火跳舞的萨满……
让我吃惊的是,这里一幢幢美丽的别墅,仿佛是走进了一个神秘的童话王国。而童话王国里的主人们正在捉迷藏,让你窥不见一个。使劲儿搜罗,才看见有几个孩子在广场边上的塑像处绕着追跑玩耍。这样小的孩子,即便是能捉到一个,也是不能问出什么的。
我来这里采访,是事先和当地政府联络过的。我拨通一个电话,很快驰来了一辆小车,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赫哲族小伙子刚,把我送进了一座两层的别墅小楼里。
“每天早中晚,都要去镇上的食堂吃饭。”说着,刚便给我一把钥匙,转身走了。
“喂……”我叫住他,“这里……就我自己吗?”
“是,就住你自己。”他没给我留一点儿悬念。
我仍不想放他走,想问个清楚:“这里没有服务员吗?”
“没有,你有事打电话给我就好。”
我赶紧记下他的电话号码,仿佛这唯一能逮到的人,出了这个门就不见了。
天啊,这幢两层的小别墅,怎会让我一个人住呢?大概这个偏远的天边少有人来。我还是第一次独自享受整幢别墅,我是要在这里住上几日的,而心里却害怕起它的凄清来。
我放下行李,打电话向介绍我来的朋友诉苦,朋友提醒道:“你要记住门牌号,那里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会找不到家的。”
我赶紧又拿着钥匙出了别墅,走到院门外,看着那个大木制门牌,在将要黑下来的天色里,尚能辨清上面的“木克巷 尤克勒哈拉C20-2”。这便是我现在的家了。牌子上还画有一头牛的标志,不知是否是这个民族的图腾。
楼上洗澡的水龙头已锈死了。一周多的时间将不能洗澡,这让我垂头丧气。洗脸的龙头拧开来,出了一大股水锈。这美丽的别墅,也是很久没有客人住了吧。
楼下的洗漱间该会有水吧?我忐忑地走着木楼梯,心跳声和脚步声一起“咚咚”地响。虽然拉上所有的窗帘,堵住了外面的黑暗,可还是不敢关掉走廊和卧室里的灯。
午夜,一阵鼓点声,将好不容易睡着的我惊醒。时弱时强的鼓点让我愕然,不能理解这夜鼓的含义。它们有节奏地敲着,让我的神经紧绷。
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仿佛闭上眼睛,就会有什么走近我。哆哆嗦嗦地在心里做着祷告,赫哲族的天神叫阿布卡恩都力,他会帮助我的。
“阿布卡恩都力啊,萨满嘛发,请保佑你们远方来的朋友,在这里平安……”
我不知做了多少遍的祈祷,突然想起明天是他们的节日,我就是因为这个活动,才这时赶来这里的。那响声,该是有人在练鼓吧。这样想着,心就放松了些。不知何时,鼓声息了去,我也才不知觉地走进混沌的梦里。
天亮了以后,一切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阳光让我有了胆气。推开窗子,环顾着我住的周边环境。昨日进来已是傍晚,没有好好打量我住的地方。
我的东面只有一户人家,那锈得发黄的大铁院门紧锁,该是空着的。西边一家仍是紧闭院门,院子里长满了高高的野草,好像荒了很久,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两只小白兔,在里面窜来窜去。或是有谁故意放进来,院里的野草足够让它们这个季节不会生饿。
南面人家是这里少有的平房,它背对着我,我不能看清它的样貌。走到北窗去看后面那家,见一个健壮的老头和一个中年的男子,在地上切着一个什么瓜,然后拿进了屋里。他们或是父子。
我来这里,是为了采访一个叫毕拉哈拉·德仁的老人,他孤独地守在黑龙江的一个小岛上,渔猎了三十多年,是在世的唯一还坚守自己民族传统生活方式的赫哲族老人。
我曾采访过他,可没想到在那个小城里相撞了。毕拉哈拉老人在小岛上煤烟中毒,于头天晚上来小城治疗。他的大儿子毕拉哈拉·宏兵,在赫哲族鱼馆请了我和陪同的朋友。
我被安排在毕拉哈拉老人的身边。朋友告诉我说,在宴席上,赫哲族老人是要坐在西南角的,坐在老人身边的,是尊贵的客人。
我也是第一次吃到了正宗的赫哲族佳肴,而那生鱼片,我仍是不敢吃。
之前,朋友就告诉我,只有大碗喝酒,赫哲族人才能把你当朋友。
这时,我看着碗里的烈酒,不知如何是好了。求助地看向毕拉哈拉老人,老人微微一笑,温和地对我说:“随意吧。”
虽未豪饮,却已让我微醺了。时过一年,我不知这里刚刚发过了洪水。毕拉哈拉老人已被救援的部队接出了小岛,我向当地政府提出想上小岛看看。
“那上面都是原始树林,也不敢保证上面有没有野兽。”
一个年轻人对我说:“都说写我们的故事,可像你们这样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从来也没见写过什么……”
他坐在江边汽艇的驾驶室座位上,将内心的抱怨丢给我。其实,从前来的不是我,想必每年对全国各地参观者的接待,已经枉费了他们的心力吧。而他不知,此时我已写出赫哲族的故事了,那是之前去饶河县参加赫哲族乌日贡大会后,我写出的第一篇关于赫哲族的作品——《猎殇》。可我不愿表白自己,去冲撞他的偏见。晚上回到我的住所,将心里的不快和委屈又给城里的那位朋友打电话倾诉。朋友编辑过一本《赫哲风物》,他十分了解赫哲人的性格和风情。他笑了笑说:“你是借别人的光了……”
赫哲族,自古以来洒落在松花江、乌苏里江、黑龙江沿岸,过着渔猎生活。赫哲族是女真人的一支,满族和赫哲族均主要出自黑水靺鞨。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他们也有过不同的名称,肃慎、挹娄、勿吉等。也根据自己居住的区域,给自己叫着不同的名称,如“那贝”“那乃”“那尼傲”。直到清康熙二年(1663年),赫哲族的称呼才固定下来。赫哲族勤劳、勇敢、顽强,有着不屈的性格。清朝为征服这个“慢不朝贡”“其性暴戾”的民族,从1599年至1644年,对赫哲族发兵攻打了十七次。
又杀又掠,使赫哲族人从最初的几万人,到被征服纳入八旗时,只剩下了三千人左右。日本侵略者入侵东北后,赫哲族人因自身就有狩猎的本领,又有猎枪,便自发组织起来对侵略者进行抗击,以至于日本侵略者一直不敢走进赫哲族人居住的原始森林里。几年后,日本侵略者强行把赫哲族人赶进了给他们建立的集团部落里,对他们进行灭绝屠杀。共产党将他们从集团部落解救出来时,整个赫哲族只剩下了不足三百人。有幸存活下来的赫哲族人,走回自己原来的家,对着静静的部落,还有一个个再不会有人回来的、空空的地窨子、撮罗子,失声痛哭起来……
久远的历史变迁里,赫哲族人从千年前走来的历程没有文本将它们记录下来,因为赫哲族没有文字。只是族里的老人们,用着他们“特伦布”“说胡力”“伊玛堪”那样的歌谣和说唱形式,一辈一辈地流传着所剩不多的故事。
只是在那越传越遥远的哼唱里,又有多少人愿意去聆听呢?即便是他们自己本民族的青年,也脱去自己民族的袍子,离开家乡,去大都市说起了汉话。民族文化的危机,使很多文化学者走进赫哲部落里,去搜集采写他们的故事。
而我最终弄明白,那个年轻人对我不友好的原因,是因之前一个学者错写了他们的一个食物名称,致使这个名称被强制改变,连赫哲族人也不得不那样错叫下来。因为它已形成了文字,记载了下来。据说那学者再去部落时,部落里已没人理他了。我想,这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会篡改,因我怀着对赫哲族文化习俗深深的崇敬。
“那,我坐船绕岛一圈好吗……”
我硬着头皮说。我不知下一次来会是什么时候。还好,他便把我安排进央视剧组的快艇。
深秋里,江上风冷,阴天,太阳一直没有拱出厚厚的云层。几个渔民身上罩着棉衣,坐在岸边的船上,也许是等着收网的时间吧。
小船在江里慢慢地走,我也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没有了毕拉哈拉老人的寂寞的小岛。洪水虽退了去,可仍能看见之前被淹而落下的水位线。看着几个弃在岛边的打鱼人住的房子,我不知对它们该做如何的联想。
央视节目组因做着节目,船没有绕去岛的北面,我心中一阵失落。这黑龙江的北岸,便是俄罗斯。央视剧组的镜头,慢慢尾随着江中的一条渔船。
我突然被船上那个撒网的女人吸引住了。她站在汽船的边上,稳稳地扯着渔网排下去。我不懂捕鱼技法,网中是否有鱼儿也不能端详,只是那女子两手扯渔网的动作如此之美,竟让我感动得欲掉下泪来。
即便今天没有太阳,黑龙江依旧美丽非常。它平静自如,视野辽阔,他们的天神阿布卡恩都力,此时也会如我这样,凝看她的美丽吧。
我想起了乌苏里船歌,它好像突然就在江面上飘起,沁进我的心骨。我一瞬间就懂了《乌苏里船歌》的作者胡小石,当年在乌苏里江上,看着赫哲族同胞的木渔船,看着他们撒网,亦如我今天这样的激动和感动吧。胡小石和赫哲族人混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渐渐地,他忍不住了心中的激情,像那个唱着伊玛堪的老人,拨动了他的心弦,《乌苏里船歌》便在他的笔下,飞快地流泻了出来。
“阿——拉赫——赫尼那……”
《乌苏里船歌》像赫哲族部落里生出的圣曲,让这个曾经饱经苦难、濒临灭绝的民族,感动地给天神阿布卡恩都力跳起了神鼓舞。让那美妙的歌声,充盈天地间……
《乌苏里船歌》后来又被郭颂的歌喉,唱到了全世界,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为国际音乐教材。世界因此记住了中国这个美丽的民族……
而我对着这种美,只是傻傻地看。船尾坐着驾船的男人,该是她的丈夫。女人凝神于手里的网,并不理会我们。因不想打扰她,我们不敢尾随太近,于是匆忙拍了几张照片就靠岸了。咀嚼着那余韵,回了那孤寂的别墅。晚上钻进被窝,前夜的鼓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来,掠着我的惊魂。赫哲族的鼓舞,昨日的活动上已演过了啊,这鼓怎么还是响?
“是他们的天神,用神鼓守护它们的部落吗?”我忍不住给小城里的乌玎克·彩云姐姐打电话。
“姐,我害怕!”
第二天晚上,就有住在这里的她的乌玎克·桂凤姑姑来和我为伴了。寂寥又害怕的夜晚,因乌玎克·桂凤姑姑的到来而温暖了起来。
“赫哲族女人网鱼时那么美,鱼儿怎会不入网呢?”我仍忘不了此前那一幕留给我的惊艳和感动。
乌玎克姑姑笑了,说:“我们民族的男女,从前有着很严格的俗规,女人是不得上船的。”
乌玎克姑姑的故事,就在这静谧的夜里,像美妙的梦呓般娓娓道来。赫哲族男人在外面打猎和捕鱼,女人在家里做着活计,刮鱼鳞、捶鱼皮、割兽肉、晒肉干、炒鱼毛……忙碌的母亲会将他们尚小的孩子,用鱼皮袋吊着绑在树枝上——即使也曾发生过孩子被野兽吃掉的悲剧。那样的痛,母亲们是不堪回忆的。
夜深的时候,女人们放下背上的孩子歇息,她们想着捕鱼未归的男人,那牵挂就轻轻哼进了《想情郎》的歌里,也将那歌当作了孩子的摇篮曲:
“我心爱的阿哥,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一去,不见身影?妹夜夜来到大江边,只有对着江水诉衷情……”
这《想情郎》,就是在这样的哼唱里,产生了原始的美和温柔暖情。歌声听得我迷醉,赫哲族语言原来那么的好听!我赶忙掏出笔来,慌急地记下了。
乌玎克姑姑说:“我们的生活环境,是艰苦的……”
如今,一排排整齐好看的别墅,让人难以再想象他们从前住的撮罗子和地窨子,现在也不会有人再把小孩子吊在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