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短篇小说)

作者: 马昌华

说实在的,云姑从一开始便不喜欢石老元。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也指不出石老元的什么不是来。虽说人长得不怎么英气,甚至还有点大舌头,常常被人善意地取笑,可上山打猎,下田把犁,门门活路也算得上是一把好脚子。若论家事功夫,整个云岩寨还真没几个后生能比得了。

关键是人还有点小殷勤,虽然舌头有点大,嘴巴却像搽了蜂糖,甜得腻。

蛮会来事的石老元,深得寨上姑娘们的青睐,成了不少人心中理想的汉子,老惦着要是与石老元好上,这辈子可遂了意了。可是,一个穷字让姑娘们蠢蠢欲动的心又收敛了,只好带着遗憾退避三舍。

很会来事的石老元,偏偏看上了并不喜欢自己的云姑。

“云姑,山上的映山红开了,可好看了,我陪你去摘花玩吧?”石老元热情相邀。

“我为什么要你陪?不去!”云姑鼻子翘得老高,眼睛都不瞟一下石老元。

热脸贴上冷屁股,石老元讨了个没趣。

但石老元没有泄气,云姑的脸蛋跟映山红一般,又美丽又甜蜜,早把自己倾倒了。

“云姑,河里的鱼儿膘肥了,我们一起去捞鱼吧?”石老元倚在门口,满脸期待地看着忙这忙那的云姑。

“没空,不去,哪个愿和你去,你找哪个去呗!”

云姑的话比钩藤上的刺还扎心。

可是遭了拒绝的石老元并没有气馁,一而再再而三,一有机会,照样满怀希望地与云姑套着近乎。

并非自己无赖厚脸皮,石老元心中多少存着些理所当然的底气。

云姑是家里的独女,虽然算不得寨里的寨花,不过心灵手巧心地善良,又顾家,也是后生们中意的对象。

阿爸对云姑的婚事早有盘算,选婿的要求还挺高的,别的不论,前提得是倒插门。

云姑不能嫁到别人家去,替人家传宗接代,得为他杨家续香火。

寨子里的后生们,看上云姑的不少,却被这个倒插门的要求给难住了,自己家的香火也得续啊!

“云姑,这辈子只能在梦里与你同床共枕了。等下辈子吧,下辈子一定去你家倒插门!”

暗恋云姑的小伙子们,只得酸酸地将美好的愿望留待不可预料的下辈子。

别人不愿倒插门,石老元却很乐意!

石老元的阿爸阿妈死得早,就他一个人过日子,家里穷得只剩下身上这一把子力气,要讨个婆娘进自己的家里来,怕是比登天还难。他知道寨上也有不少姑娘并不讨厌自己,可是,以自己的条件,拿什么娶人家呢?

思来想去,还是倒插门的云姑家最实在。

“续谁的香火都是续,生下的儿女,还不都得管自己叫阿爸!”石老元倒是想得很开。

关键是自己对云姑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云姑对自己不冷不热,是她的事,有云姑的阿爸支持就行。他曾亲自上门试探过云姑阿爸的口风,云姑阿爸可是当着自己的面点头应承了的。自古以来,寨上哪个人的婚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要是你小子愿意,明年春上就让你们圆了房,好做一家人。”

那回,在与石老元一道吃着自己的糯米酒的时候,云姑的阿爸趁着酒兴,坦白许诺了。这个许诺让喜出望外的石老元兴奋了好久好久,一连几个夜晚睡不着觉。

“是块冰坨坨,日子长了也能捂得化的!”

拿到了云姑阿爸的尚方宝剑,石老元算是吃了定心丸,每每在云姑面前碰了钉子,便会自言自语安慰自己。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云姑阿爸在一次上山采药时不慎跌下了悬崖,死于非命。只留下云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撑持着。

云姑阿爸的后事是石老元一手帮助张罗的,他在事实上把自己当成了吴家的上门婿。悲伤中的云姑没了主意,任由着石老元操持。

云姑阿爸过世后,石老元以未过门的女婿主动地担起了照顾云姑的责任,劈柴挑水的重活儿都揽了过去。

可是,石老元的体贴并没有换来云姑的温存。对于石老元搬过去一起住的要求,一直不肯松口。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和你成亲过日子呢!”

石老元只得尴尬地讪笑:“那你慢慢想,我等着你。”

如果不是意外地救了眼前这个人,云姑可能真的会像石老元期盼的那样:“日子长了,是块冰坨坨也能捂得化。”

云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救回来个英俊孔武的外乡后生,并对这个外乡人一见钟情。

真有点像戏文里唱的传奇。

这天早上,云姑照例上山打柴火,顺便想找点枞树菌。俗话说,枞树菌,赛鸡汤,一碗下肚精神旺。

出了后背岭,一直转到斜对面的枞树坳。

枞树坳长着一片密密麻麻的枞树,厚厚的枞树叶下面覆盖着赛过鸡汤的枞树菌,运气好的时候,一个晌午能采到一大篮子。

可是今天的运气似乎不太好,找了老半天,也没采到几朵。枞树叶太厚了,最近又没下雨,下面是干爽爽的土,菌子长不出来呢。

云姑手里拿着把竹抓筢,往叶子下一层一层地刨,偶尔一朵两朵指甲盖般的枞树菌,从藏身的地里暴露出来,薄薄的伞盖干瘪瘪的,却也能激起云姑心中的兴奋,总算没有白费精神。刨着刨着,突然发现前面窝坑里的枞树叶被隆得特别高,不像是自然叠加的,觉得有些好奇,便用竹抓筢使劲抓刨。

这一抓刨不打紧,竟从里面刨出个人来。

云姑猛地一惊,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直往后退,下意识地想:刨到死人了。

可是,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死在这里呢?再定睛一看,不对,这人脸上分明还有血色,不像已死的人,看上去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仔。

云姑壮着胆子凑近前去,用手指在那人的鼻子下试了试,果然还有一丝气息,只是在他单薄的衣服上,露出一大片已经干透了的黑色血迹来。

云姑顾不得多想,赶紧跑到附近的小溪旁,用树叶舀了水,送到后生的嘴边。水一滴一滴从后生干裂的嘴唇流进了喉咙。

“后生哥,你醒醒——”云姑俯下身子,对着后生的耳朵轻轻地呼唤着。

良久,那后生终于睁开了眼睛,弱弱地喘了口气。

云姑正要询问后生,这大冷的天,为什么会一个人躺在这荒山野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后生翻翻眼皮又闭上了眼睛,怎么也唤不醒。

冬天的白天短,眼看太阳要偏西边,一会就天黑了。这让云姑有些左右为难。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这昏迷的后生怎么办?夜里会打狗牙霜,只怕冻也会把他冻死。

“不行,我得救他。”云姑顾不得少女的羞涩,柴火也不要了,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后生背到背上,一步一跄地往家里挪。

当云姑背着后生回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还好,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不然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呢。虽说前段时间官家曾到寨子里来警告过,有青面獠牙共产共妻的红匪可能要从这一带经过,让大家躲着,不得接触,可说了一个多月了,也没见青面獠牙的红匪的影子,八成是吓唬他们这些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的。

被云姑救下的人自称张大椿,从江西过湖南广西一带做挑担买卖,不想途中遭遇强人,不仅抢光了身上的银钱和肩上的担子,还因为自己试图反抗被打断了一条腿,丢下山沟,好在大难不死,没被野狗吃掉。后来一个人爬起来走,走了不知多久,也没走出大山,结果又饿又痛困在了这枞树坳,幸亏遇上了好心的云姑,总算命不该绝。

“那你就在我家安心养伤吧。我家没有别的人,你放心好了。”云姑看着张大椿把一大碗红米粥喝下去,柔声安慰道。

云姑发现,被救的后生不仅模样英俊,还是个很会说话的甜嘴子。心下便有些欢喜。

听云姑说家里没有别的人,张大椿一时愣住了。云姑把自己从山里救回来,已是大恩德。可她一个弱女子,自己一个大男人,囫囵住在这里,实在太不方便。

张大椿想想,决定拖着伤腿离开,他不能连累善良的云姑。

“你要去哪里,这个样子怎么走?不行! ”云姑不答应。救人救到底,云姑不怕闲话,况且也没人知道她救人这事。

云姑将救下外乡后生的事瞒得铁桶似的,连经常往来的石老元也没能嗅出半点信息。每次石老元蛮强要给云姑家挑水劈柴,云姑拦又拦不住,只得让他干完就走人,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让逗留,更别想停歇叙话了。

石老元只好满兴而来,扫兴而去,虽然心中有怨,但还是坚持着去了再来,乐此不疲。没法子,自己的魂都系在云姑的身上了。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一长,“云姑私下收留外乡仔”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这天,寨上的后生仔吴四勾鬼使神差地蹭到云姑家后檐下听墙根。吴四勾也暗恋着云姑,只是碍于石老元是云姑阿爸生前许诺过亲事的人,往来云姑家名正言顺,不敢明目张胆地公然挑衅。尽管云姑并不待见石老元,但吴四勾也有自知之明,他更不是云姑属意的人——当然,他也知道,即便云姑能属意自己,自己也不可能到云姑家倒插门,他可是老吴家的独苗苗,担着延续吴家香火的责任呢。听墙根也只能一个人独自偷偷摸摸。

不想这回一听听出了端倪,居然听到了屋子里陌生男子的声音,虽然隐隐约约不很真切,但可以肯定耳朵不会出错。

吴四勾在寨子里碰到石老元,两眼四处一瞅,见没人,便主动向石老元打招呼:“老元老元,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这么神经兮兮的!”

石老元鼻子一哼,不冷不热地回道。平素里,他对吴四勾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姿态,他大概知道吴四勾心里对云姑那点小九九,心里便有些不对付。

吴四勾凑近石老元的耳朵根子说:“云姑背着你在家养汉子了!”

“放你娘的臭屁!”

石老元一口唾沫喷在吴四勾的脸上,以为吴四勾是醋意迷了心窍,才想出这么下作的主意来恶心自己。

“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若诓你,天打五雷轰!”吴四勾抹一把脸上的唾沫,恶狠狠地发起毒誓来,末了又补上一句,“信不信由你!”说罢竟自吹着口哨走了。

但吴四勾到底没把自己听墙根的事端出来,他明白,这是天下男人所不齿和忌讳的。

石老元当然不信,可架不住吴四勾的信誓旦旦,心下不免起了疑惑。

趁云姑不在,石老元悄悄撬开了云姑家的门,想进去一探究竟,果然在里屋撞见了躺在床上的外乡人。

石老元把云姑约到寨子外面的风雨桥上,想让云姑解释个青红皂白,却被云姑碰了一鼻子的灰。

“你是我什么人啊?竟敢背着我,撬我家的门!”

“我们是定了亲的!”石老元嗫嚅道。

云姑铁青着脸说:“谁跟你定亲了?我可没答应过,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你莫不是真的看上那个外乡佬,不要我了?”云姑的话让石老元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的事不要你管,以后你也别来我家帮我挑水劈柴了,之前你帮我的情意,我千恩万谢。但我们两个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云姑丢下话头,自顾走出了风雨桥,留下石老元一个人兀自惆怅。

不知怎么,自从与石老元在风雨桥上不欢而别之后,云姑的心思竟活络起来了。每次看张大椿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有了异样的感觉,心也跟着突突地跳得厉害。

正如石老元所说,她是真的看上眼前这个英俊孔武的外乡佬了。

“张大椿,我喜欢你。”

两人坐在火塘边烤着火,火光映红了云姑俊俏的脸庞。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向张大椿表白了。

张大椿的伤在云姑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渐渐好起来,可以在屋内来回活动了。其间还在云姑巧妙的周旋下,顺利地躲过了官府的盘查。

寨子里有人知道云姑家来了个不明不白的外乡人,但并没有向官府告密。

张大椿被云姑的表白蒙住了,一时怔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我喜欢你!”这样无遮无掩的爱情表白,不是一般情窦初开的姑娘轻易说得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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