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作者: 何葆国

何葆国

1966年生于闽南,中国作协会员,自由职业者。已发表各类作品数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同学》《山坳上的土楼》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潜入地里》等三十多部,曾获福建省优秀文学奖一等奖。

1

“老东结婚,有没有请你啊?”

孔多志一脚踩上门槛就冲着纪伟政问,但是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说错,连忙改口说,“是老东的儿子结婚,不是老东……”

纪伟政坐在一只塌陷的老沙发里,整个人像是瘫坐在地上一样,那扶手的皮革开裂出好多粗糙的口子,他的手按在上面,按了几下,身体也没办法往上升起一点,他的脑子就像他的屁股一样转不动,说:“老东啊,老东啊,结婚也不说……”

“不是老东,是他儿子!”孔多志再次更正说。他双脚走进了伟政家的客厅,这本来就窄小的厅堂,一下显得更局促了。

“老东啊老东……”伟政双手撑在扶手上,往上撑起了一点身子,屁股下的弹簧咚的一声,也往上蹿起一点。这时隔壁房间里传出一声异样的响动,伟政听到最高指示似的,整个人像弹簧一样往上蹿起,腿脚灵便地拐过茶几,就向隔壁房间急急如律令般扑过去。

那房间是卧室,满满当当对摆着两张床,一张是伟政的,另一张是他老爸的。他老爸快九十岁了,早年是马铺县味精厂厂长,眼下这房子正是味精厂三十几年前建的宿舍,而味精厂早已在多次的改革改制中灰飞烟灭,只留下两排破旧不堪的平房宿舍。孔多志还是马铺一中学生的时候,经常跟老东来这里叫伟政一起上学,那时候马铺城里的房子主要还是土坯房、木板房,钢筋水泥房尚不多见。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伟政本来也离开这里多年了,他是去年初监狱出来后,无处可去,又回到这里的——他学生时代的家,正好母亲过世,父亲需要有人照顾,他也总算有了栖身之所,而且据说他老父亲是享受离休待遇,退休金这几年上涨可观,基本上可以维持父子俩的日常生活开支。孔多志三不五时来这里坐坐,从没见过他父亲,但是卧室里稍有动静,伟政便十万火急赶赴过去,这让多志感受到他父亲巨大的存在感。伟政总是说,我现在啃老啊,要是老人家不在,我就没饭吃了。

孔多志在两座位的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的茶盘不知多久没清洗了,茶壶的盖子掀开着,里面的茶叶都发了白霉。他想这应该是自己上次来泡的茶,五六天前了,上次来也是他洗的茶盘和茶杯,那洗的不知是多久之前的。这厅堂后面是厨房,光线暗淡,那里有个水龙头和水池,取水和洗茶盘都不是很方便,然而这几年,多志几乎每次来都要重复这不愉快的体验,今天他不想做了,口渴就忍忍吧,反正,什么事忍忍就过去了。

墙角柜上的电视机里播着国际新闻,画面很火爆,却是静音,多志在屁股下摸出遥控器,开了声音键,轰的一阵爆炸声立即在房间里炸响,从电视上看,到处兵荒马乱,难得自己还有闲暇来别人家看电视啊。

纪伟政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看了孔多志一眼,又在他的专座上坐下来——这只老沙发不知是老父亲从哪里弄来的,粗拙、笨重,皮革开裂,弹簧松弛,他从监狱出来重新回到这里,第一眼就看到老父亲坐在这塌陷的老沙发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父子俩阔别多年的相互对视,显得非常漫长而无趣。他来了之后,老父亲渐渐不出来了,把活动范围局限在卧室里,这老沙发就变成了他的专座,一坐下来,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这让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你老爸怎么样?”多志问。

“还好啊,还好。”伟政说,“现在我全都靠他了。”

多志笑笑说:“伟哥,你还有得靠,不错了啊,我什么也没有。”

伟政的身子在老沙发里耸动了一下,说:“靠一天算一天吧。”

“对了,老东儿子结婚,没请你我。”多志说。

“老东结婚,也没请你我啊。”伟政说。

多志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来——这可不是吗?原来伟哥的话大有深意。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东在土楼乡中学结婚,他和伟政不知从谁那里听到消息,立即决定赶往土楼,那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通往土楼的班车每天只有上午一趟,他们只能站在路边拦过路的运输车,等他们找到老东在土楼乡中学的宿舍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两个人饥肠辘辘,都快饿晕倒在地上……

伟政叹了一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不请,三十年后不请……”

多志绷着脸,很严肃地问:“三十年前不请,我们去了,今天我们要不要去?你说要不要?”

2

毕福东、孔多志和纪伟政都是1966年生于圩尾街,从小玩在一起,彼此间互称老东、多孔、政委(后来改称伟哥)。上了初中,纪家搬出圩尾街,住到了味精厂宿舍,他们还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上了高中,孔家也离开了圩尾街,他们三个人当中一个读文科,两个读理科,依旧是形影不离的铁三角。那时多孔和政委都有了自行车,老东就坐他们的车上学、回家,今天想坐谁的车就坐谁的车,随心所欲。高二那年暑假,他们还教会了老东骑车,不过直到高中毕业,老东家里也没给他买车。1985年他们都考上了大学,老东和多孔在福州,分别是福建师大和福建农学院,政委则考上了厦门大学。前面三年,他们联系得非常频繁,独创了一种联系方式,就是买一本软皮笔记本,老东在上面写了几页,拿到农学院给多孔看,多孔再写几页,然后寄给政委,政委看了,在后面接着写,然后寄给多孔,多孔看了,到师大找老东一起写,然后再寄给政委,如此往复不已。他们在共同一本本子上的书写,很率性,很真诚,写一些日常琐事,包括对某个女生的评价,有时则是对某种社会现象的分析和探讨,可以写上好几页,也可以三言两语,有时还写诗,或者画个漫画。三年下来,竟然写了五本,每本都被手摸出了一种暖心的光泽。大四那年,因为一些不可描述的原因,他们之间的联系突然变少了。大学毕业,他们都回到了马铺,这时多孔和政委才知道,老东犯了错误挨了处分,所以被教育局分配到最偏远的土楼乡中学,他们来到老东还在圩尾街的家里,可是老东不愿意多说什么,三人相对无言,第一次感受到无话可说的尴尬。他们约好报到那天送老东到汽车站搭车去土楼,但是老东提前一天走了,后来他解释说是学校突然派人上门通知他提前一天报到,先进行政治学习一天。政委分配在马铺宣传部,多孔在水利局,他们办公室都有电话,虽然电话机被锁在了一个铁盒子里,但他们有钥匙可以打开,可惜土楼乡中学没有电话,他们和老东之间的联系还只能靠写信。

那天下午快下班时,多孔接到政委的电话说,老东今天结婚,你知道吗?多孔说,我不知道啊,你怎么知道的?政委说,我听他们校长来宣传部顺口说的。老东大四那年在福州街头结识了一个中医学院的女生,她是个北方女孩,高考那年才随当兵的父亲来到福建,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投缘。她得知老东大学毕业分配到乡下中学之后,经常写信给他安慰和鼓励。书信往来中两人燃起了爱情的火花。老东在给政委和多孔两个人的信中表达了他对这个“命运派来的北方女子”小于的真挚热爱,也诉说了他的矛盾和困惑。他们明白老东的心境,内心里非常希望老东获得爱情,获得幸福,对那个视爱情如生命的小于,他们虽未曾谋面,心里早已敬佩得不行。听说分配在省立医院工作的小于专门请了婚假,昨天从福州转了几趟车来到土楼乡中学,今天上午跟老东到乡政府办了结婚手续,回来学校给同事们发了喜糖。多孔说,老东结婚也不请客,多冷清啊。政委说,怎么请?他在那么偏远的乡下,父亲不在了,母亲长年生病,几个姐姐都嫁到外地。多孔说,可是,结婚这是人生大事啊。政委说,是呀,小于那么好一个女子,这也有点对不起人家吧。多孔叹了一声。政委也叹了一声。多孔说,我们去。政委说,我们去!多孔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我们要去给他们祝贺一下。政委说,老东没什么朋友,就我们两个最好的朋友,我们不去还有谁去呀?多孔说,走。政委说,走。两个人说走就走,但是下午已经没有前往土楼乡的班车了。从马铺县城到土楼乡五十多公里,那是一条坑洼不平的盘山公路,叫做天岭,多孔和政委虽然都是本地人,也在政府机关工作半年多了,都还没有走过那条路,倒是常常听人说起那些陡坡和急转弯,心生畏惧。但是那时候,他们只想着怎么越过天岭,赶去祝福朋友,什么困难什么麻烦,想都不想。他们一路走到进土楼乡的路口,决定站在路边拦过路的运煤车或运木材车,这是唯一的选择。

向晚的风吹到身上,多孔和政委都打了个哆嗦,他们双手抱在胸前缩着身子,双脚不时在地上踢几下。前面有大车跑过来了,他们赶紧就抬起手,不停地挥动着。往土楼乡走的都是空车,哐隆哐隆,像坦克一样横冲直撞,卷起一阵阵尘土。他们不停地招手,可是司机根本就看不见,或者看见也不想搭理,然后一片漫天尘土几乎把他们掩盖了……

一小时左右过了五部大货车,可是没有一部车停下来,眼睁睁看着它们从面前驶过去,头发上、衣服上蒙了一层灰土。他们一边搓着头发、拍着衣服,一边继续耐心地等待。天色暗下来了,听到了车声,还有车灯扫过来,他们往路中间移动了几步,这样有点危险,但为了拦车,他们也是豁出去了。

一辆大货车哐隆哐隆地跑过来了,两个人站在路中间不停地挥动着四只手。大货车嘎地刹住车,司机探出头来骂了一声。两个人兴奋地走上前,请求搭顺风车,把他们捎到土楼乡。驾驶室坐满了人,要搭车只能上车斗,而且车也不到土楼乡,只到离土楼乡还有十几公里的仙都村。两个人相视一眼,眼色中达成共识,即使这样也要走,到了仙都村再想办法,那里总归更接近老东和小于了。

两个人手忙脚乱爬上了空荡荡的大车斗,还没站稳,大货车就往前蹿去,他们一下全都摔倒了,幸好这是运木材的车,要是运煤车就摔出一身污黑。他们抓住栏板站起身,行驶中的大货车像一头猛兽往前撞开黑暗,拧着身子在黑暗中左右腾挪,他们一会儿被甩向左边,一会儿被晃到右边。夜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竖起来了,身上的衣服也吹得哗哗响。多孔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站在车斗上。政委说,你说什么?老东也真是!多孔说,老东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来。政委说,从没这么搭过车,人生第一次啊。两个人发现说出来的话有时被风吹得含糊不清,有时被车震得支离破碎,他们干脆就席地而坐,靠在车头的角落里,一手抓着栏板,把两只腿伸开来,这样全身感觉舒服了一些,避开了越发凛冽的夜风,说话也能听得清楚了。

多孔说,小于一个北方姑娘,自己跑到土楼乡嫁给老东,这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啊。政委说,老东受了磨难,这也算是一种补偿吧。多孔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没有亲人祝福,连一个朋友也没到场,那实在不行啊。政委说,是呀是呀,我想我们要是今晚不来,以后心里肯定会很不安的,虽然老东没有通知我们。多孔说,他是不想麻烦我们,他犯错误被贬到土楼乡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政委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更要来,我们要对得起朋友,也要对得起爱朋友的人。

大货车在夜色中爬山越岭,一路颠簸跳跃,把车斗里的两个人震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多孔和政委又渴又饿,五脏六腑像是被筛子上下左右地筛着,脑子里嗡嗡直响——车停在了路边,司机喊他们下车,他们还恍若在车上摇晃,听不到司机的喊声。司机不得不登到踏板上,冲着他们大声地喊:还不下车啊?我到啦!

两个人惊诧地爬起身,哆哆嗦嗦地翻过栏板,从车上爬了下来,两脚落到了地上,他们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司机说,前头有部拖拉机正好要去乡里,还不快去!两个人怔了一下,也顾不上说一声谢谢,就往前头跑去。

前头的手扶拖拉机已经砰砰砰地向前走了,他们两个人喊叫着追了上去,多孔身手比较敏捷,踩到踏板一脚蹬了上去,然后返过身,朝政委伸出手,一把拉住他,把他也拉了上来,两个人一起摔在了车斗上,但是想到终于赶上了这趟专机似的拖拉机,他们还是开心得哈哈大笑。

拖拉机停在乡街上,这里只有一条狭窄、漆黑的小街,一间杂货铺还开着半扇门,漏出一道昏黄的光线。两个人一边摸着被震痛的屁股,一边走向杂货铺,一问土楼乡中学就在前头拐弯几百米的地方,不由得松了口气。多志突然想起来,说,我们要给老东包一个红包啊。两个人把身上的钱凑起来,共有10元票十张,5元票四张,还有其它零票若干张,他们决定包一个120元的红包——这在当年是很大的礼金了。多孔向杂货铺老板讨了一小片红纸,把钱包起来,政委还借了圆珠笔在上面写下“永结同心”四个字。多孔看到桌上一只空罐子插着一枝山上采来的哆尼花,那紫红的花朵把昏暗的店铺映照出一种说不出的美丽,他掏出身上最后5元钱,对老板说,把那花卖给我吧,我朋友今晚结婚,正好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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