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牙
作者: 罗皓予罗皓予
苗族,广西西林县人。中国音乐名家词曲创作培训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十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全国公安文学创作骨干培训班学员。曾在《广西文学》《公安文艺》《凉山文学》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歌词、歌曲等文艺作品。
阿福醒来的时候,嘴里的那副连体金牙已不知去向了。他预感到要出大事,从床上一跃下地,光着脚丫出了门。
丽梅赴深圳打工前,夫妻俩吹枕头风,丽梅说过:“今后这两颗金牙在哪里,我们的爱情就在哪里了。请管好你的裤裆,守好你的嘴巴,看好你的金牙吧!”
这件事,阿福也是在丽梅的怀里发过誓,保证过的。
“现在只要金牙还在,我宁愿被别人卸掉身上任何一个原配零件都不要紧!”阿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丽梅有个一成不变的习惯,她每天都要和他手机视频,检查他嘴里的金牙。
说起阿福那副连体金牙,来历极不平凡。阿福和丽梅结婚前那年,他们回丽梅老家过春节。寨上统一宰年猪那天很闹热,每户出一个男劳力组成宰猪队,然后按照顺序,从村头到村尾,一家挨着一家地宰年猪。宰猪队那阵容庞大得很,到哪户总是把人家院子灌得满满的。加上跟在宰猪队后边凑热闹的小孩、男人、女人、老人,还有整个寨上不同毛色的大狗小狗也鱼贯而来。那场面让年猪们警觉到末日来临的恐怖,所以谁家的年猪被抓被绑时,总是拼命号叫和怒吼反抗。
丽梅家那头年猪是放养的,生性凶猛,四肢发达,狂野十足,连宰猪队十来个小伙子蜂拥而上都抓不住它。任众人怎么围追堵截,年猪层层突出重围,直奔寨子下边的田坝而去。
阿福年轻气盛,心想自己在未来岳父岳母面前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他脚底生风,尾随跟踪年猪。他好似运动员上了赛场,和年猪较起劲来。猪往左一下,他往左一下;猪往右一下,他往右一下;猪玩转急弯,他跟着玩转急弯;猪跳一坎,他跟着跳一坎。那样子就像两个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运动员在跳跨栏比赛,既有比头,又有看头。
后边跟着一群人狗混杂的队伍,乱七八糟的,就像赛场上落伍的运动员,快的慢的,乱了步伐。有的小孩被急性乱窜的狗儿碰翻,筋斗滚瓜栽倒田里。田间的场面一片狼藉,逃的,追的,哭的,喊的,叫的,骂的……女人呼喊孩子的声音和骂狗儿不长眼睛的声音,声声入耳,一浪淹没着一浪。
阿福顾不上身后发生的一切,他一心只想征服自己前面那个疯狂逃命的家伙。他想让这个寨上的人们认识一下他,让丽梅的父母亲给他一个认可。他越想越起劲,越想越疯狂。
猪在逃命。
他在飞奔。
阿福一边竭尽全力追猪,一边遐想自己胜利之后的喜悦,却忘记了眼前的危险。年猪突然纵身一跃跳下田最后那道十来米高的坝坎。阿福的速度太快了,他就像一颗玩命的滚石,跟随猪身后跳了下去……人们愕然了半晌,几乎听不到有谁在呼吸,连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一样。
人们清晰地看到年猪飞身下了高坝坎,稳当地落在低堤坝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傲慢地甩着尾巴窜入草丛里去了。
阿福却挂在人们眼球瞳孔里的那道低堤坝上,满嘴鲜血,一动未动,如同一头刚被放血了的年猪……
醒来的时候,阿福满脸肿胀,自己感觉像换了个头,脑袋比原来的要大得多,重得多。眼睛偶尔还会出现黑洞盲点和冒出零星跳跃的金星,说话根本无法咬文嚼字。阿福从镜子里见到自己一脸纱布,两颗还能旋转的眼珠子表明自己依旧活着。他还没哭出声来,泪水早已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眼泪滑入嘴角,舌尖上味觉品到的是一股咸涩,带着湿热,给人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酸楚。主治医生告诉他:“你的命总算保住了,但你上颚两颗标志性的大门牙断了,彻底没了!”
阿福在镜子里证实了医生的话是真的。原来两颗撑起自己门面的洁白大门牙真的不见了,留下的空缺就像主人搬家卸走了关键的两扇门板。
阿福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经证实自己输给了那头年猪。
丽梅的父亲说,这个小伙子连抓头猪都这么玩命,太像年轻时候的我了!遇事大胆,干事玩命,女儿嫁给他这号人,应该吃穿不愁,这桩婚事准了。丽梅的母亲却说,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这样不怕死是划算,可一个男人和一头年猪较劲就不划算了!
对于阿福,丽梅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她心疼之后又莫名其妙生起怨气来。她埋怨父母亲没把那头年猪圈养起来,圈养的猪运动少,肯定没有这种超强的能力和阿福较劲,也就不会有这件事情发生。她觉得阿福也太逞能了,平时在她怀里逞能就算了,连和头猪也这么较劲。唉,男人啊,往往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都是一头猪……这头猪和那头猪较劲也算说得过去……丽梅越想越觉得阿福可爱,越想越觉得自己选对了这头“猪”。
这事之后,寨上的人一见到阿福就有点忍不住笑。因为他没有了像两扇整齐紧闭门板的大牙,一说话,一张嘴,都很搞笑,人们不得不笑。特别是小孩和女人,天生无邪,天生爱笑。
丽梅觉得第一次带阿福来见父母,就闹了这么一出戏,心里有点对不住阿福。阿福却说,我丢两颗门牙换回一个老婆,赚大了。丽梅一听这话破涕为笑。
结婚之后,丽梅还是在生活的点滴之间发现了阿福失去门牙的隐痛。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向父母亲借了两万块钱,带阿福去找最好的牙医镶了一副连体金牙。两颗9999纯金门牙,金黄金黄的,很像两颗一模一样并排的黄玉米粒,着实招人喜欢。谁也没想到,这副连体金牙真是配绝了阿福的门面,他比原来更加帅气了,整个人更加精神更加雄头了。
阿福戴上金牙回到寨上,招来许多年轻人嫉妒的目光。他嘴巴甜,讲起话来似乎含金量也高了,也很中听。他见人特别礼貌,见了小孩,男的叫乖弟弟,女的叫乖妹妹;见了大人,男的帅哥哥,女的叫靓姐姐;见了老人,男的叫好爷爷,女的叫好奶奶。没人会拒绝,都觉得阿福会做人。自倒插门到丽梅家,对岳父岳母孝顺有加,二老自然喜欢这个女婿,也就把阿福当儿子一样看待。寨子人听说阿福嘴里的金牙价值上万,姑娘小伙们都羡慕,每每和他聊天,总忍不住偷窥他的金牙。
阿福和丽梅原先打算一起出去打工,家里年老体弱的二老几乎干不了重农活。为了尽快还清父母的两万块钱,阿福说他出去打工,让丽梅在家。可丽梅不放心,她怕阿福出去不小心会把金牙弄丢了不划算。夫妻俩最后商定,由丽梅出去打工,阿福在家里照顾老人和担负田间地头的农活。
丽梅走前那夜,夫妻俩吹枕头风时丽梅再三嘱咐阿福,要他在家管好自己裤裆,守好自己嘴巴,看好嘴里的金牙。
丽梅的担心并非多余,她常听寨上结过婚的女人特别是美寡妇秋红姐说过,男人一旦结了婚,时间久了,心里就会私养一只偷腥猫。你管不好他,心里那只偷腥猫就会作怪,让男人着魔似的犯贱。这事,她秋红姐最有发言权了,她说,寨上哪个男人老不老实,我秋红姐打个媚眼,抛个秋波便可搜得出来。
丽梅半说笑半认真地试探阿福,要不要我叫秋红姐来搜搜你心里养没养偷腥猫?阿福说你放心好了,你在哪里我的那只偷腥猫就在哪里……话音未落,他又搂住丽梅亲吻起来。阿福嘴里的金牙凉凉的,舌头热热的,让丽梅体会到了爱情冰火两重天的味道。
美寡妇秋红姐的确有几分姿色,只要是男人,谁见了她都会不由分说多看上几眼。就连寨上六十来岁的老铁匠铁榔头见了她,都忍不住摩拳擦掌瞅她一阵子,然后才手忙脚乱地把烧铁的鼓风箱拉得风风火火。
秋红姐是个天生爱遛狗的女人。她养着一只猛兽,还取了个很洋气的名字叫狼欧。狼欧一身黑毛,很像非洲的黑种族,除了牙齿是洁白的,连皮肤到眼珠子都是黑的,甚至看人的眼光都黑得令人毛骨悚然。寨上人都认得狼欧,但因为它太霸道,又凶悍,大家都不爱理睬它。说来也奇怪,狼欧却很听主人秋红姐的话,它对她几乎是惟命是从。在秋红姐面前,它一直低调,谨慎,顺从,几乎不敢发怒。
在寨上,阿福最怕遇见狼欧了。每次见到狼欧那种凶神恶煞的目光瞪自己,阿福就会腿软,心里总在打鼓,甚至身上会冒出虚汗。有一次,阿福上山打柴,途中在野外大便,以为无人知晓,正得意忘形之时,背后突然袭来一股煞气,令他毛骨悚然。他感觉有一双狼眼在围猎自己,便悄悄回头看个究竟,谁知是狼欧站在他身后正吐着红红的舌头,目露凶光,大有欲进攻阿福之架势。阿福吓出一身冷汗,搂起裤头连滚带爬逃回家去,好在他嘴里的金牙没被吓掉。
金牙不见了怎么办?阿福一边光着脚丫走路,一边回忆昨天的事。
昨天是个阴雨天,阿福在家里闲着无聊,他看着屋外由远而近的溟蒙雨雾,心情有些惆怅。屋外滴滴答答的落雨,像一首被朗诵着的情诗,令人勾勒起记忆中的往事。阿福又想起丽梅了,他在想今天她那里的世界也在下雨吗?想到他们幸福的时刻,阿福情不自禁伸手去摸摸嘴里的连体金牙,轻轻地触摸它们,那感觉有点像丽梅的亲吻……这时,一阵手机的铃声打断了阿福的思绪,他开始以为是丽梅打来的电话,接听不是,是寨上的酒友杨三。
“兄弟,今天下雨没事干,过来我家喝酒。猪脚炖黄豆,大补啵,哈哈,快过来!”
“我牙齿不好,啃不动猪脚嘛……有谁在你家?”
“就几个酒友了,铁榔头、阿虎、二狗、大牛,今天多了个美女秋红姐啵……”
“哦哦……”
不知为何,阿福一听说美寡妇秋红姐在场,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并有些犹豫起来。他知道,秋红姐是个魅力型女人,体态风韵,曲线分明,听说也是寨上最有故事的女人。男人的许多向往大多是道听途说产生而来的。说秋红姐有故事,阿福也是听寨上男人们私下谣传的罢了,其实谁也没有见过秋红姐一路活来究竟写了些什么故事。
丽梅曾警告过阿福,别去招她,免得惹祸上身。这话阿福一直记在心里。也是因为丽梅这句话,让阿福对秋红姐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
阿福还在犹豫不决,杨三又电话来催:“兄弟快过来啊,今天这桌酒就差你啦!快点,我们开火了。”
挂了电话,阿福撑起一把雨伞出了门。
雨还在淅淅沥沥,阿福踩着一路雨花往杨三家走去。身后几只甩着尾巴的狗儿紧跟着阿福,那派头好似将面临一场别开生面的喜宴。
杨三家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酒桌上围了一桌人,火锅冒着热气,依稀能见到鲜红的猪脚腊肉伴着黄豆和几颗红枣沉浮翻滚于锅内,几双筷子不时在锅里来回打捞,各夹所需。一群摇着尾巴的不速之客鱼贯来回,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它们之间谁也不会谦让谁,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夺食客扔下的骨头。
阿福一进门,桌上忙碌着的筷子都停止了。老铁匠铁榔头坐在秋红姐的右边上,他盱衡了阿福一眼,仿佛对阿福的到来不屑一顾,然后用冷冰冰的目光示意阿福到秋红姐左边的空位上坐。阿福还没反应过来,秋红姐已吐着酒气腾起来拉住阿福的手,然后拖他坐到自己身边的空位上,说话也妖里妖气起来。
“阿福啊阿福,你老婆去深圳那么久了,今天就让姐摸摸你的金牙呗!呵呵呵,呵呵呵……”
秋红姐话音未落,满桌子人笑炸了整个屋子。
铁榔头看上去老气横秋,但他的目光很犀利,像氧焊枪喷射出的火苗直烧阿福面门,把阿福弄得满身燥热难受。他俩虽是中间隔着秋红姐而坐,但阿福早已嗅到铁榔头带着一股来者不善的味道。
大家一阵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酒过数巡,阿福说话渐渐结巴起来,他感觉要发生地震,杨三家的屋子在他瞳孔里一直在摇晃,在打转。
杨三作为东道主,他精神焕发,干劲十足,再三要求和铁榔头、阿福等人猜码划拳。其他在场的人一个个停下筷子,静观热闹。
杨三和铁榔头一阵激烈的对垒之后,铁榔头四码全胜。他赢得威风凛凛,借着胜利的兴奋猛然搂住身边的秋红姐问:“大妹子,你老哥厉害不?”
秋红姐瞟了阿福一眼,她本可以拒绝铁榔头的拥抱,但她没有拒绝,反而迎合着铁榔头的拥抱笑了笑,并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姜还是老的辣!”
铁榔头那得意忘形的模样,大有英雄抱得美人归之势,弄得桌边其他几个年轻人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