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墓

作者: 莫华杰

出狱那天,正值2004年的大暑。

和三年前的夏天一个鬼样,阳光层层铺下来,密不透风,填满了空气中的每一处缝隙,令人呼吸困难。知了的叫声像哭丧一样,在热浪里徘徊,惹人心烦。

我在监狱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茫然若失地走在街上。县城没什么变化,街道还是那样窄,楼房也是那样旧,被阳光晒变形了,曲曲扭扭的,看起来有些不真实。餐馆边上的下水沟散发出阵阵恶臭,惹得苍蝇成群飞舞。街道行人稀疏,还没有苍蝇多。我在牢里也听说了,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县城看起来像一座空城,只有苍蝇的嗡嗡声驱散了一些寂寥。

我在香火店里买了一箱鞭炮,乘坐三轮摩托车回家。到村口,我点了一根烟,开始放炮。狱友说,这样可以赶走晦气。

村里人听到鞭炮声,都跑出来看热闹。见到是我,妇女都躲得远远的,连老太婆也不例外,好像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瘟疫的气息。

三年前,我提着礼品到李铁岭家里提亲,想娶李铁岭的女儿李秋水。李秋水与我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没有爱情也算有亲情了。可没想到李秋水拒绝了我,她嫌我没出息,要嫁给村干部的儿子彭大宇。彭大宇在镇上的派出所上班,吃国家饭的。我是真的很爱李秋水,她长得这么漂亮,我怎么舍得她跟别人睡觉。情急之下我威胁起李秋水,说你不嫁给我,我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这话正好被李铁岭听到了,他一脚就把我踹出了家门。李铁岭是铁匠,身子壮得如一头水牛,他把礼品砸到我的脑壳上,说你找死啊!

我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有一天中午喝了些闷酒,我拿着镰刀去砍苞谷秆,正好碰到李秋水在木薯地锄草。酒壮怂人胆,我对李秋水说,如果你敢嫁给别人,我就把你脸割伤,让你破相嫁不出去。一边说一边拿着镰刀在她面前挥来挥去,露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李秋水并不害怕,她把脸伸过来说,你有胆就割吧,彭大宇是警察,不把你关到牢里才怪。我原本只想吓唬她一下,但她不应该说起彭大宇,想到她就要跟彭大宇订婚了,我醋意涌上来,加上喝了酒,太阳晒得脑壳发昏,一时手上控制不住,镰刀的刀锋竟鬼使神差地从她脸颊划过,一直划到了下巴处。

鲜血瞬间涌出来,李秋水那张姣美的脸一下子变得可怕起来。我俩都吓坏了,以为在做梦。李秋水用手紧紧地捂着脸,尖叫起来。我丢下镰刀,赶紧将身上的T恤脱下来,并掏出烟来揉成一团,要给她止血。李秋水像只受伤的小鹿,转身要跑。我一把抱住她,让她不要动。然而李秋水情绪早已崩溃,哪里还听得进人话,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把我手中的T恤和烟丝都打掉了。

村里放牛的老汉听到叫声,跑过来探个究竟,见我光着上身抱着李秋水,又见李秋水满脸是血。老汉以为我要对李秋水图谋不轨,当即拿起边上的锄头,往我身上砸了一下,把我打倒在地。

就这样,我因犯故意伤害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这件事情在乡邻四寨闹得沸沸扬扬,传出许多谣言,最终的版本是我拿着镰刀逼迫李秋水就范,在木薯地里对她动手,完事之后为掩盖罪行,于是杀人灭口,幸好放牛的老汉及时赶到,把李秋水从我手中救了出来。

我的爸妈和村里人去云南割松脂了,要到立冬才能回来。没入狱前,村里还是很热闹的,随便放个屁都能引来一帮人围观。没想到三年过后,村子就被外面的诱惑掏空了,鞭炮震了半天,也只有中老年人带着小孩,以及放暑假回家无所事事的中学生过来围观。

鞭炮在太阳底下炸起了一层土灰,空气蓄满了呛人的火药味,令人躁动不安。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但我还是拼命地睁大眼睛,在人群中细细搜索着李秋水的身影。这三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她,我妈探监时曾跟我说,李秋水脸上留下长长的刀疤,破了相,加上谣言缠身,弄得身败名裂嫁不出去。我打算出狱后再去她家里提亲,要用真诚的爱情感动她。可是我没有看到李秋水,倒是看到了李铁岭,这让我的心情很失落,仿佛这三年大牢白蹲了。

李铁岭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透出一股仇恨,朝我直射而来,比阳光还刺眼,那神情分明是要告诉我,他恨不得就地挖坑把我活埋了。明媚的阳光下,我感觉到一阵寒意。

村里人议论几句就散去了,显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最后,只剩下寂静,在我内心深处孤独地回响。这样的寂静并没有让我觉得轻松,反倒令我有些无所适从,感觉比呆在监狱里还要难受。

在村里呆了半个月,我慢慢习惯了出狱后的生活。

在乡下,蹲过大牢的人是不招乡亲待见的。村里人都有意疏远我,只有一个人愿意跟我玩,这人叫张宝成。张宝成告诉我,村里人之所以不理我,是因为彭大宇挨家挨户地传话,说我败坏了村里的名声,是村里的毒瘤,大家要一致排斥我,把我赶出村。彭大宇对村民说,他从牢里出来,肯定是狗改不了吃屎,万一又要在村里搞事杀人,岂不更麻烦?

彭大宇现在是镇派出所里的队长,加上他父亲是村干部,他说的话比什么都管用。我出狱当天,他便开着一辆摩托车上门来找我。他穿着警服,像审问犯人一样,问我在里面改造得如何了,有没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叫我放老实一点,要是我敢再犯事,他绝不会饶过我。

我冷笑着抽烟,没有理他。我知道彭大宇恨死我了,当初他和李秋水谈得好好的,却被我搞砸了。彭大宇很爱李秋水,但她破了相,又有谣言说她不清白,最终他只能放弃。李秋水一气之下跑到广东打工,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我想她肯定没有嫁人,因为她脸上有刀疤,一般人不会娶破相的女人。

张宝成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喜欢赌钱,总惹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村里来,害得村里经常丢东西。村里人把张宝成当成瘟神,要是哪户人家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第一时间就会怀疑到他身上。在村里人的眼中,我和张宝成属于同一类人,我俩混在一起玩,正合村里人之意,坏人就应该和坏人待在一起。

张宝成并非生性恶劣,他其实是个可怜人。张宝成的父母攒了大半辈子的钱,终于在村子北边建了一栋新房。房子建好后,一家人欢喜迁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宝成的母亲没多久突然得病,肚子痛,还没有送到县城医院就死了。三年后,张宝成的父亲从外地喝醉酒回来,一头扎到路边的河里,去见了阎王。那条小河不足三尺深,连猪都淹不死的。

就这样,张宝成成了孤家寡人。他当时已满十八岁,养活自己是没问题。村里人说张宝成家新建的房子风水有问题,伏了煞,才引来灭亲的祸害。张宝成听信其言,请风水佬过来看山向。风水佬拿罗盘量了半天,说山向和造屋的时辰,还有主人的八字没有相克,不是屋子的问题。张宝成仍不放心,又请来仙婆问卦。仙婆在屋里立了神台,神神叨叨地念咒语,下了阴间。后来魂不附体地回来,说屋子下面有一个将军墓,不知道将军是哪个朝代的,生前威武不屈,死后气魄仍在,张家的房子正好建在将军墓的主穴上,整日被人践踏,将军因此下了恶咒,凡是在此房居住的人,三年丧一命,直到断子绝孙为止。

张宝成吓得全身发抖,连夜搬出房子,跑回老宅居住。但仙婆发话,说就算搬到外地住也不行,因为将军咒是无法破解的,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仙婆的鬼话让村里人深信不疑,渐而传出谣言,说张宝成是一个不祥之人,谁跟他亲近,谁就染上晦气。大家于是有意疏远张宝成。父母双亡的打击让张宝成悲痛的心里埋下了阴影,再加上被人们疏远与嘲讽,缺少安慰,受伤的心灵无法修复,渐而性情大变。本来他是一个勤快老实的人,但一想到那个无法破解的将军咒,再加上村里人的冷眼对待,仿佛将他判了死刑,整个人便心灰意冷起来,有了活一天算一天的心态。他曾想让村里人帮他挖出那个将军墓,说不定可以破解将军咒,但谁也不敢去惹这种诡异的事情,怕咒语蔓延到自己身上。张宝成于是赌气地说,既然你们不愿帮我,看不起我,疏远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就这样,张宝成满怀怨恨,开始纠结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村,把村里搅得乌烟瘴气。村里人除了指责几句,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我伤害李秋水当天,正好也是张宝成请仙婆到家里问鬼神那天。我被警察抓上车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家里传来仙婆摇铜铃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玻璃瓶被砸碎一样,清脆而刺耳。那时,我压根没有想到老实本分的张宝成日后会成为一个混混。

我和张宝成混在一起,人们更是看不起我,说三年的大牢也没有把我改造好,一出来就跟张宝成这个瘟神混在一起,迟早要惹事的。有人幸灾乐祸地说,张宝成身上背了个将军咒,说不定哪天横死,把猪公佬也一起带上,岂不更好?

不知何时,人们给我取了个猪公佬的绰号。张宝成忿忿不平地对我说,看吧,村里人就这样势利无情,只要你出了一点不好的事情,怕连累了他们,就跟你划清界线,恨不得把你赶出村子,没有一点人情味。我问他,既然你这么讨厌村里人,干嘛不出去打工?眼不见为净。张宝成哼了一声,说我要和他们对着干,他们看我不顺眼,我就让他们活得不顺心。我冷笑道,这样怄气有什么意思,自寻烦恼。张宝成说,有意思,我就要让他们知道,我的烦恼其实也是他们的烦恼。

我在牢里服刑,每天都要上班干活,就像在工厂做事,制作一种绕线圈的电子元器件。外面的人工成本高,很多老板都把产品发到监狱里加工。犯人干活有工资拿,虽然工钱低,但在牢里待了三年,也能存下不少钱。出狱后,即使一年不做事我也不会饿死。

习惯牢里的日子,虽然重获自由,却也闲得发慌,不知道要怎么打发无聊的时间。我于是萌发去广东打工的念头,然而心中却有个念想,我必须要搞到李秋水的联系方式。我要去广东找她,求她原谅我,并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我知道李秋水破了相,很难嫁出去,不管她在外面是否谈了男朋友,只要我死死地缠着她,她一定会被我感动的。

我鼓起勇气,要去李铁岭家里询问李秋水在广东哪里打工,能不能给我地址和电话。并且,我要向李铁岭表明自己的决心,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娶李秋水做老婆。

李铁岭脾气暴躁,当年事发之后,他跑到我家里,当着全村人的面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要不是我爸妈苦苦哀求,说不定我会被他打死的。但是为了娶李秋水,我愿意把命豁出去。

我买了烟酒礼品,跨进李家的大门。李铁岭看到我,脸色立即黑下来,我还没有开口,他就指着我说,你还有脸上门?我说我是来赔罪的。可李铁岭一点也不领情,咬牙切齿地说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后来,我硬着头皮打听李秋水的联系方式,说要娶她为妻。李铁岭仍像当年一样,一脚就把我踹出门,并把礼品砸到我脑壳上,说恨不得打死你这个畜生。他叫我滚远一点,否则一定会打死我。

没办法,我耷拉着脑壳,灰溜溜地跑到张宝成家里,把烟酒礼品丢给他,让他帮我打听李秋水的联系方式。我说你好歹一直在村里待着,又和赌鬼混在一起,有些消息渠道,肯定能打听到李秋水的联系方式。

没想到张宝成是只傻鸟,竟然也拎着礼品跑去找李铁岭索要联系方式。李铁岭二话不说,把张宝成拎起来打了一顿,脸都被打肿了半边。而那些烟酒礼品则被李铁岭没收了,说我和张宝成轮流侮辱他,他要拿礼品出气。

张宝成捂着脸对我说,要不等到过年,村里人打工回来了,再找他们打听打听,应该会有消息的。我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心想现在才夏天,等到过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可不想一直忍受这种无聊的生活。

夏天真是一个闷死人的季节,稻子被火辣辣的阳光晒得香气弥漫,就像炒熟了一样,仿佛摘下来就能吃。知了像疯掉一样,一天到晚鬼叫不停,叫人恨不得将它们抓来炒着吃,好叫日子安静些。我每天只有早上和傍晚才敢出门,其他时间就窝在家里看电视。太阳实在是太大了,出一趟门就像到鬼门关转一圈。我想,要是我在外面晒中暑了,肯定没人愿意救我,甚至没人给我收尸,村里人都巴不得我和张宝成被太阳晒死。

如此又过了几天,实在呆不下去了,我跟张宝成说,你帮我留意李秋水的联系方式,我先去广东打工,说不定能发财。等我发财回来,村里人就对我刮目相看了,到时候我要娶李秋水,李铁岭肯定会答应的。

张宝成扯住我说,你想发财?我翻起白眼说,废话,谁不想发财。张宝成神秘地说,我有一条发财的门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干?我冷笑道,不会让我去赌钱吧?张宝成说,不是。我的房子下面埋了一个将军墓,我们把墓挖开,到里面去取点宝贝。你想,既然是将军墓,肯定有不少宝贝陪葬,挖出来就是古董了,拿到外面卖掉,想不发财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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