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雕筑巢

作者: 陈纸

我不知道我们谭城的动物园是何时建立起来的,也不知道那些动物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完整而热闹地生活在那里。我不知道动物园为什么要引进一只猛禽,只知道这只金雕即将在动物园为它特辟的山谷峭壁的凸出处筑巢。我还知道,这只金雕不想依靠任何人为的力量,它要利用自己的威望,动用动物界的力量,完成这项筑巢任务。刻不容缓,因为寒风凛冽,大雪将至,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任务。金雕想当然地认为:平时,动物园里那些和它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兄弟姐妹此刻应该拿出一点诚意来,支持这件事吧!

谭城动物园分为两大区域:步行游览区和车入游览区。步行游览区又分为动物表演区与鸟语林。想必大家一看“步行游览区”这名称,眼前浮现出的就是一幅莺歌燕舞、歌舞升平的场景——不错,这个广大的区域几乎集中了所有温顺听话的动物,它们听从人类的指令,取悦人类,同时在它们的同类世界也信奉相安无事、与邻为善、妥协服从的原则。

车入游览区则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这里分为草食区与猛禽区。假设你进入车内,成为一名游客,此时此刻必定心生谨慎。的确,草食动物不一定只吃草,偶尔也会吃肉;而猛禽则是以善于驾驭和腾飞著称。有时,它们高高在上,冷不防俯冲下来,一把抓住其它动物的颈脖或眼睛,甚至是头部,将利爪戳入其头骨,让对方受伤或丧失性命。它们性情凶猛暴烈,有一种震慑一切的气势和力量,让其它动物不得不屈从。

金雕,绝对是猛禽区的“区长”。作为一区霸主,连老鹰与秃鹫都敬它三分。你瞧谭城动物园的这只金雕:腿上耸起的羽毛随着健硕有力的肌肉一抖一颤;三趾向前,一趾朝后,趾上那又粗又长的角质利爪,在抓获猎物时能像利刃一样,同时刺进猎物的要害部位,撕裂皮肉,扯破血管,甚至扭断猎物的脖子;两张巨大的翅膀呼呼生风,用力扇将下来,足以将猎物击倒在地。

寒冬将至。这只金雕要在动物园为它特辟的山谷峭壁的凸出处筑巢。金雕没有向动物园提出申请,动物园也没有察觉到金雕的特殊需要,因为从一进动物园起,人们就为金雕筑好了巢。谭城动物园将金雕视为贵客,与华南虎、非洲狮一样享受上等待遇,居住环境是特意打造出来的。动物园在两百米高的山头,最险绝的悬崖处,为金雕建了一个华美的巢。这个华美的巢,让刚进动物园的金雕很是满意和激动。有一阵子,它甚至不想出去觅食,不想飞翔。金雕整天窝在巢里,吃了睡,睡了吃。

金雕也有睁眼的时候。它睁大眼睛往下看,看见山下的游人在睁大眼睛往上看,那些坐在车里的游人隔着车窗铁栅栏也在仰头看它。游人除了看,还对它指指点点。刚开始,金雕以为游客们对它感到好奇、欣赏和崇拜,所以,它一如既往地感到得意和自豪。

有一次,它睁着锐利的眼睛,侧着耳朵,想听听游人在说些什么。它隐隐约约听见游人在交头接耳,先是问:那是一只鸟吗?接着有人疑问:它会飞吗?再接着,有人不满了:动物园真是黑心呀,多收我们十块钱门票,骗我们说能近距离拍到那家伙在空中捕食的惊险镜头,现在看来只是一只大懒虫而已。

金雕越听越气愤,特别是听到后面的评价时,简直怒火中烧。它当时不知哪来的冲动和气力,气运丹田,将力气运送到两边的翅膀上。它感到浑身血液沸腾,周身发热,于是使出所有的力气,它要奋振翅膀,它想向游人、向所有人、向全世界宣示:它是世界上最凶猛、飞得最高的鸟类,它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叫金雕。它有统治一切的力量和威望。

金雕张开双翅,怒目圆睁。它紧盯着那些对它指手画脚、甚至满脸疑问和嘲笑的游人俯冲下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然后直线往上飞,再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他们心中的问号拉直成一个感叹号。

它终于飞离了它三十多天没有离开的巢,飞离了那个人们为它精心打造的巢。可它的身子却一直往下掉,速度有点让它猝不及防。金雕感觉头脑眩晕,它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它突然意识到不能坠落得太快,怕坠落得太快,身体会砸到地上,会摔得粉身碎骨。它运了一下气,凭着经验,往双翅输送力量。它要控制自己的身体,要控制俯冲的速度,它好像又有了信心,像无数次面对地上的猎物一样,脸上的肌肉慢慢舒张,甚至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狞笑。它听到了地上的尖叫声,是一群游人在尖叫,久违的尖叫声。它看见他们仰着头,同时又抱着头,他们感觉到了耳边呼呼生风,他们的尖叫声被金雕解读为喝彩。

幸好,金雕及时调整了下降的速度,不然它的身躯真的会砸到游览车的顶棚。不过,给游人们一个下马威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这就足够了!想到这里,金雕得意地叫了一声,头突然往上一扭,极力掌控住自己的身体,它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天空,它要奋力往天空飞翔!

这时,天空又回到了金雕的心中,金雕觉得自己又掌握了天空。金雕的翅膀随着它的心越撑越大,大到将整片天空掩盖在它的翅膀之下。

金雕凭借以往任意翱翔、肆意撒野的经验,适时控制力量,设想往上的速度。但速度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好像有另一种力量——凭空多出的一种力量——不知来自哪里,直往它的双翼上灌。它感觉想要实现以往的速度,必须付出比以往更大的力量,才能达到。它持续发力,持续扇动翅膀,持续往上冲。它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它慢慢明白了,是重量限制了自己的速度。准确地说,是自己臃肿的身体拖累了它凶猛矫健的速度。它没有感觉到老,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累。但它仍不服气,它仍要往上冲。冥冥之中,有一种使命促使它要这样,而且必须要这样,不这样,它就不是金雕!

金雕仍奋力往上冲,它觉得达到了某种极致或限制,它想着要拐弯时,看到了铁丝网,冷冰冰的铁丝网、牢不可破的铁丝网——无边无际地笼罩在它头上。它明白:纵然此刻尚有无穷的力量,也是冲不出去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孔眼正冷酷地盯着它,防范着它越过雷池半步。谢天谢地,此刻,那些孔眼含情脉脉地抚慰着它:乖,听话,转身吧,拐弯吧,别累着了,回去休息吧,回到你曾经痴迷的安乐窝里去吧。

金雕无限感激地看了铁丝网一眼,毫不犹豫地折回身子,略微辨了一下方向,向它的巢穴飞去。金雕听到屁股后面一大片喝彩,它听到有人说:金雕不愧是这座动物园里飞得最高的动物,是这座动物园最了不起的动物!最重要的是,当金雕的双爪刚沾上巢穴,它看见所有的鸟禽都在为它鼓掌。白唇鹿、塔尔羊对它“啧啧”称赞;长颈鹿、斑马、羚羊、熊与狼,露出了敬畏的神情,对它报以微笑。

金雕花了足足十分钟,才平复内心深处的喘息。它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喘,一边骂自己:笨重的家伙!它以前什么缺点都承认过,但就是不承认自己的笨重,现在,“笨重”这个词第一次来到它身上,而且是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好在它还维护了自己的权威和地位,至少,地上的游人、其它同类表面上认可。

金雕躺在巢穴里第一次感到这里并不安乐,而是危机。它辗转反侧,渐渐对身下的巢穴感到不满足甚至厌倦。它的内心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要另建一个巢穴!按自己的设想建造!建造到自己理想的地方去,对,更险绝的地方去!而且,它要利用自己的威望召集动物界的力量,来完成这项筑巢任务!它要让谭城动物园所有的动物,所有进入谭城动物园的游人知道:我金雕是勇立前头、担当使命的,并且,只有我能在那个既高又险的位置上生存!

金雕为自己设立的目标激动不已。它迫不及待地要向动物园的兄弟姐妹们宣告这个消息。不!不是宣告,而是命令——命令自己,更是命令其它动物。所以,它没有站在高处大声叫喊,而是连夜拟了几封信,它在每一封信上插了一根羽毛,羽毛是从它自己身上拔下来的,在它最坚硬的尾翼上拨下来的。信件的大致内容是要大家为它筑巢。金雕站在最高处,它的目光也是居高临下、不容拒绝的。它精心地选了几种动物,亲自将信发给了它们。

金雕向燕子、蝙蝠、老鹰与小麻雀发去了信函。

在谭城动物园,燕子有七十多种。有雨燕、楼燕、岩燕、家燕等。燕子家族都收到了信件,它们紧张成一片,但又不敢公开拒绝。于是,连忙召开了会议。会议上,燕子们叽叽喳喳,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最后,意见达到统一:临近寒冬了,我们也要加紧筑巢过冬啊,一只燕子一个巢,时间紧,任务重,冬天来临之前不筑好巢就要冻死啊。但话虽是这么说,意见虽是统一的,至于去不去,却没一个统一意见。大家为去与不去展开了一轮激烈的论争。会议又足足开了两个小时,最后,大多数燕子认为:金雕得罪不起,还是得去,看能不能只派一只去?大会决定:家燕比较听话,出身比较正统,所以推举它去给金雕筑巢比较合适。会议甚至连家燕去为金雕筑巢后的待遇都想好了:家燕日常的开支、住宿和就餐,燕子家族为它从动物园管理处争取,留它一份;家燕一日三餐及睡觉还是回到现在的地方进行——其实,这是金雕在信件里早就写明了的,说是“按照惯例”,容不得商量或讨价还价。

燕子家族的答复呈了上去,金雕不同意,它说:家燕的体型太小,飞得太低,多以居民的室内房梁上和墙角之地筑巢。你知道你是为谁筑巢吗?你能飞到我筑巢那么高的地方吗?金雕还不忘“嗤”一下鼻孔,又说:想派家燕来敷衍我?开玩笑!金雕提出要求:派楼燕来吧,楼燕体型大、飞得高,飞行速度快,全身黑色,散发金属光泽,鸣声响亮,而且喜欢在亭台楼阁等古建筑的高层檐下筑巢……不论形象,还是能力、气质和兴趣爱好……嗯,都与我有点相似,或者,努力向我接近……

金雕对楼燕的欣赏,为燕子家族指明了方向和对象。最后,大家只好改推楼燕前往。楼燕一万个不愿意,尽管嘴上不停地唠叨“我自己的巢才刚动工呀,我不能离开呀”,但它面对燕子家族族长的决定,不敢违抗,只好含着眼泪去了。

蝙蝠接到通知,极力辩解:金雕不能将我视为与它是同一个系统的呀。我虽然生有两翅,壮如飞鸟,色如漆黑,其实我不是鸟类,我乃哺乳动物也。而且,我习惯夜间行动,白天从不出门。用人类的话说就是:我是上夜班的,习惯晚上作业,白天休息,不上白班的。蝙蝠振振有词,慷慨激昂,理由充分。它甚至为自己雄辩的口才得意洋洋。当然,它在回绝信中不忘对金雕客气了一番,表达了它对金雕的崇敬之情,甚至不忘吹捧金雕为动物园里的“百鸟之王”。“您的英勇形象,您的绝顶雄风,永远为我仰慕,我永远尊敬您,我随时听您召唤,但这次……”蝙蝠在回复函这样说。

蝙蝠的回复函在第二天就收到了金雕的反馈:废话!既然你尊我为“百鸟之王”,既然你仰慕我的形象,既然你听从我召唤,那现在就应该以在我身边服务为荣,明天来我这里报到,不得有误!

金雕的反馈让蝙蝠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它一百遍,至于骂的内容如何,无法知晓。反正第二天,蝙蝠平生首次在清晨被惊醒,乖乖地抖动着双翅,踉踉跄跄飞出黑暗的洞穴,去了金雕那里。

老鹰则不像蝙蝠那么忍气吞声,它的拒绝干脆利索,它朗声说:我与它同属猛禽,是同级,它没有权力使唤我,我不去!

这话明摆是要故意让金雕听见。金雕也确实听见了。金雕听后,淡定一笑,说:有的虽是同级,但似乎是一方管着一方,不信,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面对同一种猎物,面对同一片天空,看谁更有力量占有,看谁会两手空空……

天空被铁丝网罩着,老鹰不敢再说一句话,它在低头寻思:究竟该如何去向金雕赔礼道歉。

小麻雀接到金雕的信件欣喜若狂,它视这份信件为诚挚的邀请函。它第一时间向它的母亲报喜。它的母亲说:谭城动物园就数我们麻雀的数量最多,因为我们繁殖快,而且不占动物园多少资源。尽管鸟语林里有铁丝网罩着,但对于我们麻雀的生活天地,已经足够啦,可以任由我们驰骋啦,甚至可以不受限制,随时可以飞出动物园啦。我们在这个动物园里的身份特殊,很难说是圈养的还是野生的。我们偶尔俯拾动物园工作人员撒下的米粒,但更多时候,我们是“自力更生”“自己动手”“自己觅食”“养活自己”“丰衣足食”。我们虽然辛苦点,但能养活自己,又能娱悦游客,我们感到很知足、很幸福。可现在你要走了,要去为金雕筑巢,你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怎么办?它们还不能自食其力,你要哺养它们,我们这个家庭不能没有你。

小麻雀噘了一下嘴巴,有点生气地说:如果一个家庭离开了某个成员便不能存活,那是这个家庭的悲哀。小麻雀的母亲见小麻雀执意要去,便叹了一口气说:你爸同意你去吗?小麻雀说: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几百上千年来,我们小麻雀一直被其它鸟看不起,如果能为金雕服务,应该是我们家族的荣幸。将来,我们兴许能依靠金雕,提高我们在动物园里的地位。如果有幸能长期留在金雕身边工作,你与父亲也会显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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