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园往事

作者: 琬琦

在这里,天堂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村子。

三四月间,漫山遍野的沙田柚树开花了。这些粉白的花朵朴素而又奢华,散发着柑桔类花朵特有的香气,像一朵朵祥云包围着整个村子。往日默默无闻的天堂村突然热闹起来,数不清的蜜蜂与蝴蝶都循着香气来到了村子里,整日吵吵闹闹地围着柚花打转。很多衣着光鲜的陌生人也来了。他们有男有女,女人负责在柚树下对着花朵搔首弄姿,男人则端着黑色的长枪短炮按下闪电一样的光芒。

芸娘也是在柚树开花的时候来到天堂村的。芸娘开着一辆枣红色的女式摩托车,停在一个三岔路口向人们打听贤婆婆的家。男人们的长枪短炮纷纷对准着芸娘。在柚花的映衬下,一袭纱裙的芸娘脸色素净,像迷路的仙女一样楚楚动人。

贤婆婆祖孙三代在厅屋里迎接芸娘的到来。贤婆婆说,她已经七十二岁了,却是这个家里的主要劳力。珍姑娘是贤婆婆的女儿,已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却被夫家逼着离婚了,还带回来一个五六岁的女儿,她们叫她大姐头。

珍姑娘冲着芸娘无声地笑,白净的脸颊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涡。芸娘疑惑地想,这姑娘好好的,怎么就被丈夫抛弃了呢?她看起来比贤婆婆壮实多了,难道不是果园里的一把好劳力吗?

仿佛要解释给芸娘听一样,珍姑娘忽然站起身来笑着说:“等我去楼上看看,要收衣服了,不然都晒蔫了。”

贤婆婆难为情地低下头,佝偻着身子看自己搭在膝盖上的双手。膝盖是瘦的,那双手也是瘦的。大姐头跑过去,爬上那瘦瘦的膝盖,怯怯地说:“外婆,我饿了。”

芸娘就掏出包包里的一块饼干逗大姐头,让她叫“嬢嬢好”。大姐头却很听话,只跟着贤婆婆叫“老板娘好”。

那晚,芸娘就在贤婆婆家住下了。

夜里,她辗转难眠,忽然听到呜呜的哭声。坐起来仔细听听,是珍姑娘在哭。贤婆婆低声地劝她:“别哭了,再哭就吵醒老板娘了,大姐头也要醒了。吃了药就好了。医生说你这病是要坚持吃药的,别吃一天不吃一天的。”

珍姑娘说:“这药太苦了,太难吃了,我不要吃。”

贤婆婆又说:“我的姑娘呀,苦口良药呀。听话,吃了药明日就可以帮老板娘点花了,找点钱给大姐头读书呀!你的孩子你不宝贝谁宝贝啊?”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芸娘披衣起身,走到阳台外面。她住二楼,一抬眼就看见满天星斗在头顶上闪闪发亮,照着远远近近的柚子花。那花朵幽幽地散发出莹白的光,一簇簇一朵朵像繁星在怒放,在闪烁。光芒照得见树的影子、低矮的院墙和发白的小径。空气里的花香比白天更浓,一股一股甜香像薄雾一样流动着,带着微凉的温度,扑到芸娘的脸颊上。蝴蝶蜜蜂都已歇息,却有三两只流萤,一闪一闪地飞进树丛里不见了。

芸娘想,这真是人间天堂呀!可惜丈夫陈安在身边的时候,她从来不曾陪他到果园里来过。那个没良心的,去年秋天卖了一园子的沙田柚后就离家出走了。临走前托贤婆婆捎来几句话,说他实在太想要一个孩子了,他已经找到一个愿意帮他生孩子的女人了,不会再回来了。贤婆婆家的沙田柚园,他还有五六年的承包期,要是芸娘愿意承包就承包,要是不愿意也可以转包出去。

芸娘在家里过了一个寂寞的春节,又过了一个寂寞的二月,经不住贤婆婆再三捎话说柚园要是再不理就要荒废了,花都全开了,这才收拾收拾自己出了门。

次日一早,芸娘换了长衫长裤,在贤婆婆的带领下出了门。贤婆婆带着她走了一遭柚园。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告诉她,这柚树采收之后就得修剪,还得松土施肥,然后赶在年前喷多效唑催发花芽。陈安拍拍屁股走了,贤婆婆就自作主张请了人来修剪和施肥,肥料用的还是去年留下来的。好在老天开眼,今年的柚园花开得还算可以,要是点花点得及时,估计收成还不错。不过修剪与施肥的人工费都还没有付,就等老板娘来了……

置身柚花浓郁的香气中,芸娘仿佛整个人都深陷在花香织就的帐幔里,丝绸般柔滑的香气从她的鼻尖和脸颊上飘拂过去。贤婆婆微驼着背往前走着,斑白的头发被树枝勾得有点凌乱。芸娘默默地跟在后面,偶尔停下来看看树根下松得整整齐齐的泥土,泥土上覆盖着一层疏疏的落花。

转了一圈回到工棚,已经有两个女人在那里做工了。一个是珍姑娘,一个是兰嫂。贤婆婆介绍说,兰嫂是她的邻居,也是长期帮柚园做工的。还有另外两个女人没有来,是被别家柚园抢先雇去了。

地上摊了一地雪白的花,大姐头就蹲在花里玩。贤婆婆看芸娘有些疑惑,解释说,那些都是蜜柚树的花。早上趁露水没有干时就要采摘下来,用小剪刀剪下花柱旁边那一圈橘黄色的花粉。珍姑娘举起一朵花示意芸娘看着,然后微笑着用剪刀熟练地剪下花粉,接着将花朵往地上一扔。

花粉剪下来集在一个小瓶子里,注入调和了蜂蜜的清水,拧紧盖子,由兰嫂捏在手里使劲地摇晃。贤婆婆又解释,这为的是让花粉们被摇出来。珍姑娘仍旧是笑眯眯的,拿了扫把和垃圾铲,把一地落花都扫起来了。大姐头也过来帮忙,两只小手抓了满手的花,极其认真地拿到门外的柚树根下扔了。芸娘是读过《红楼梦》的,那一瞬间她竟然想起了黛玉葬花那一幕情景。但黛玉葬花是凄凄惨惨的,哪有珍姑娘这满面的笑容?

花粉水给平均分成了四份,每人一份,装在半个系着绳子的矿泉水瓶子里,然后挂在脖子上。每个人还分到了一支毛笔、一根细长的小竹竿。芸娘是新手,跟着贤婆婆两人一组。贤婆婆教她,干瘪发黄的花是昨天开的,就像太老的女人,关键的器官都萎缩了,怎么点也生不出孩子了;刚刚打开一两个花瓣的花朵又太嫩,承不住毛笔的重量。所以要寻找那种刚刚完全打开的花朵。这样的花朵就像新婚的女子,水灵润泽,柱头上布满新鲜的黏液,毛笔轻轻一点,就把花粉粘住了,不久就会结出一个青青的小柚果来。

芸娘听着心里有些伤感。她二十岁嫁给陈安,一直到现在快四十了也没生出一儿半女来。两夫妻跑了很多医院,都没查出到底是什么问题。西药一抓一大把地吃,苦苦的中药也喝了不少,肚子还是像新婚时候一样平坦。她就像是一朵开得太老的柚花,这辈子恐怕再也无法坐果了。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花粉水里注有朱砂,毛笔蘸了水轻轻一点,柱头上就多了一颗鲜红的朱砂痣。这样就避免了一朵花被重复点授,不然是会生出畸形果的。高处的花朵够不着,就将毛笔插进小竹竿里再点。

蜜蜂蝴蝶们也来凑热闹,跟毛笔抢着往柚花上扑。芸娘在树间行走,头上、身上也落了不少花瓣与花粉,就有一两只蜜蜂嗡嗡地绕着她飞。芸娘忍不住骂:“去去去,老缠着我做什么,烦人!”

贤婆婆她们就笑了起来。兰嫂说:“老板娘身上香呗,蜜蜂们把你当成柚树了!”芸娘笑着接口说:“我就算是柚树,也老得不能开花了,没法结果了!”贤婆婆知道芸娘的心事,安慰她说:“不要紧,人家都说,不怕羞生到四十九,你还年轻咯,不要紧的。”

芸娘不想在外人面前讨论夫妻私事,便垂下眼睛,不再出声。

珍姑娘却突然惊叫起来:“妈,你看那两座山,又偷偷地换位置了!”芸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果然有两座山,裸露的红色岩石和绿色植物交相辉映,在阳光下看得分明。芸娘知道那是南山,红色岩石是奇异的丹霞地貌。兰嫂笑起来。贤婆婆气急败坏地骂:“你又犯病了?山怎么能换位置?”珍姑娘不服气,嘟嘟囔囔地说:“就是换了嘛,不信你问问兰嫂,昨天还是高的那座在右边的,今天换到左边来了。”兰嫂眨了眨眼睛,说:“它们想换就换呗,说不定明天又换回来了。”

贤婆婆问兰嫂的丈夫过年有没有捎点钱回来,兰嫂笑骂说:“这臭男人说是躲赌债,好几年没有消息了,都不知是不是跟别的女人私奔了!”贤婆婆又安慰她:“不会的,那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个老实人,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兰嫂却似乎被得罪了,沉默了一会竟问:“你家公子这么久也没回来过?”公子是本地土话,意指老年男子,也就是贤婆婆的丈夫。贤婆婆愣了一下,装作没有听见。

授粉授了几日,新开的柚花渐渐少了,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观光客也渐渐不再来了,天堂村又安静下来。芸娘发现,这村子里的男人奇少。她的柚园里多的时候有七八个人做工,但清一色全是娘子军。问了贤婆婆才知道,这村里的男人,大多数一过完年就去了外地打工,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田地都靠女人耕种。很多女人忙不过来,就将柚园山地承包出去,自己宁可打点小工,挣个现钱。

留在天堂村的男人中,莫令三和冯武盛是比较年轻的,但也都是六十多岁的年纪。所以,他们就成了各个柚园的抢手人物。像喷药、施肥这样的重活,没有男人是做不好的。求的人多了,莫令三和冯武盛就端起架子来。每天干活,除了惯例的工钱外,还要好酒好菜侍候着。尤其是喷农药时,说是农药味重,嘴苦,一定要每人一包红梅烟抽着。贤婆婆说这些的时候,芸娘不以为然。心想,不就多花几个钱,有什么要紧。

授完了粉,贤婆婆领着芸娘在果园里巡行了一圈。树下落了一层厚厚的柚花,把泥地遮蔽得严严实实。那些没被点授上花粉的花朵几乎都落了,点授过花粉的,则只掉落了一圈花瓣,枝头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得见小柚果的雏形了。芸娘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小柚果,很兴奋,说:“这么多柚果,今年是不是遇上大年了?”贤婆婆笑笑说:“这些柚果还都是假的咯,一株树负担不起这么多柚果,要自己舍弃一部分呢。”说完,用手轻轻晃了晃树枝,果然纷纷扬扬地掉下来一大片青白的小果。芸娘心疼地说:“舍弃了这么多,可以了吧?”

贤婆婆又笑:“这可还不行。这样的舍弃还要进行两三次的,不然果子太多,只只都长不大。再说了,病菌啊,虫子啊,还有台风也都会来捣乱,所以这果子能留下三成就不错了。”

第一次请莫令三和冯武盛来喷药时,他们都很爽快。莫令三是个秃头大爷,喝了酒后脸膛红红的,干起活来却很麻利。冯武盛则一头乱发,外衣扣子喜欢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汗褂来。他们手脚利索地安装喷药机,调好药水,然后拿着喷枪一棵柚树一棵柚树地喷过去。贤婆婆说药水不好闻,不敢带大姐头过来,安排好了之后就回家了。芸娘则负责照看喷药机和药水缸,偶尔拿一把锄头把药水搅拌均匀。

山林很静,只有喷药机突突突地响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农药味。莫令三和冯武盛的身影藏在柚树林里,两杆喷枪无声地喷洒出雾状的药水。

芸娘想起陈安来。贤婆婆说,陈老板为了省工钱,都是自己亲自上阵。以前,陈安偶尔回家一趟,她还嫌弃他身上的农药味,不愿意给他洗衣服。后来他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陈安现在在哪里呢?那个女人会给他洗衣服吗?恐怕女人已经怀上孩子了吧?

第二次喷药时,莫令三却推辞不来。去请别的女人,都说农药太臭,不愿意做。贤婆婆见芸娘着急,就说,要不然让冯武盛一个人喷也行的。但冯武盛却说,两个人喷一天就喷完了,一个人要喷两天。柚树的管护时间性很强,喷得早一天晚一天区别很大。

芸娘只好亲自上阵。她自作聪明地在头上戴上摩托车头盔,嘴上蒙上口罩,身上穿一件紫色雨衣,手上还套了塑胶手套。珍姑娘见了,捂着嘴直笑,说芸娘像一只大茄子。贤婆婆也笑,说:“老板娘这身行头不错,就是可能会热得受不了。”

芸娘心思细,总怕喷不均匀,举着喷枪老在一棵树下流连,药水扑扑地落在头盔的玻璃面罩上也不知道闪避。冯武盛见了,连忙关了自己的喷枪,走过来教她。如何先从上到下,如何观察药水有没有到位,如何避免药水滴到自己。

正是阳春时节,天气一晴气温就升得很快。柚园依山而建,柚树就植在一行行梯状地块里。芸娘拽着长长的管子爬上爬下,不一会就闷出一身大汗来。坐在树荫下歇息时,她取下头盔,脱掉手套,感受着那掺杂了农药味的一丝丝凉风。冯武盛还在树丛间行走,雾状水柱均匀地从一棵柚树移到另一棵柚树。假如陈安还在,他会舍得她受这份罪吗?

过了几日,珍姑娘嚷嚷要进城看衣服,不然那些衣服卖得太久都过时了。芸娘安慰她:“不用担心,过时的衣服人家都会打折卖的。”珍姑娘却一本正经地说:“哪里,店家很坏的,一过了中午12点,就把最新款的衣服收起来了,店面上摆的就是过时货了。”芸娘听了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

贤婆婆也无奈地笑,问芸娘要不要回一趟城里的家。芸娘想着家里锅清灶冷,空寂无人,就黯然地摇了摇头说:“算了,你们去吧,我在这里替你们守房子。”贤婆婆说:“这间破房子有什么好守的,再说了,我们去去就回来,又不在城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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