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角上的雕像
作者: 冷火我从未想过会和一个餐叉缔结契约。大厨说,这不需要出具书面合同,现在餐叉是你的,或者你成了餐叉的人。说完大厨亮出他的餐叉,好家伙,足有两米多长。叉头犹如箭镞,是三角形的那种,看上去异常邪恶。
一小时前我在熟岩浆西餐厅狼吞虎咽地吃了焗蜗牛、鹅肝、牛排、卷心菜,如果不是优惠券打三折我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组合。理由是我不喜欢蜗牛,这种由黏液构成的动物总令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鼻涕。事后大厨告诉我,蜗牛是在今早六点六分六秒恰巧爬到卷心菜上的。我问,卷心菜难道是六片菜叶?大厨摇着头说,它于十六世纪传入中国,蜗牛有一岁零六个月了,至于鹅肝,它富含铁锌铜钾磷钠六种矿物质。我说,在我看来除了蜗牛踩点准以外,其他的数据都很牵强。大厨说,不要总是怀疑,我也没办法,你确实中奖了,现在只能面对现实。我并非是个爱怀疑的人,只是大厨和这家餐厅,这件与叉子缔结契约的荒唐事无论怎么想都非常可疑。餐厅是新开的,优惠券是我在门口捡的,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一阵风转进旋转门里,然后是服务员小姐,两颗咬在唇上的小虎牙,以及她俏皮的长角发卡,这些都令我不得不坐下来吃点什么。我在卡座里花了一小时看一本名为《熟岩浆西餐厅为什么叫熟岩浆西餐厅》的美食指南,看到饥肠辘辘,服务员小姐才再次出现,她将四件套组合摆上餐桌。我狼吞虎咽地开吃,吃完发现餐叉和我的右手竟然合为了一体。它盖住了掌纹,叉柄与皮肉完美结合,如果用力抓握甚至还能在叉头上感到脉搏。为此,我特意计算了一下,每分钟八十下,我捂着胸口再次确认,挂钟的指针旋转一周,我确定叉头传来的振动与心跳同频。
当时我环顾四周想找个什么人求助。餐厅里的客人不多,一对情侣、三个正在吃套餐的小伙子,此外还有不知去向的服务员小姐和正在愣神的我。我手心向下,在餐桌上摩擦着,餐叉与桌面都很光滑,饱满的摩擦声让我心烦意乱又茫然无措。我摊开掌心,餐叉纹丝不动地贴在那里,仿佛在我手掌里面有块吸力十足的磁铁正用十二万分的专注力努力吸附着它。我将餐叉举到眼前观察,从各个角度,像个古董鉴定商那样细致入微地反复寻找它不同于一般餐叉的地方,但它实在太普通了,连一点花纹都没有,是那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随便在大润发、中百、各类网店都能轻易买到的物件。对面的小伙子投来疑惑的目光,我与他对视,想说点什么,当时我急需找人帮忙理清思路。小伙子低头继续吃饭,他也握着餐叉,套餐里有块黑椒牛排,他吃了一小块,放下餐叉用纸巾擦嘴。我出汗了,开始留意起餐厅的环境,我想在更大的思考维度上把这件事慢慢理清。我在傍晚走进餐厅,入夜后火焰造型的壁灯在墙体上亮着橙红色的光,正中央的吊灯非常复古,巨大的吊环和灯盘让我想到了与中世纪相关的某种刑具。每一面墙都是岩壁造型,凹凸不平的表面在最初还曾让我产生过攀爬的冲动。在我斜上方,空调内机由于安装不平微微渗水,偶尔会有水珠贴着墙壁不动声色地滑下来。至于吧台,则完全采用了溶洞造型,上下各有一排缠着彩灯的钟乳石,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好似被含在了一张准备过圣诞的超级嘴巴里。室内播放着不知名的古典音乐,带有田园风情的旋律慢悠悠地从黑胶唱片里传出来,室温二十七度,我头脑昏沉,一切太过诡异。
思来想去,我决定找餐厅的负责人谈谈,无论如何得有人出面对餐叉作出解释。餐厅没有经理,我穿过柜台旁边狭窄的通道,拉开一扇贴着“厨房重地 无关人员禁止入内”的铝合金门走到里面。在那里我看到了大厨,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家伙,他体形庞大,背对着我正用平底锅为黄油加热。油烟机的噪音很大,我喊了几声,大厨懒得转身,宽大的后背瞬间令我想到了高山滑雪场,那过于突兀的肩胛骨和后背肌组成了奇怪的弧度,鬼知道那里竟然有对翅膀。
“我再强调一遍,老弟,你得接受现实。谁让你是六月六日早上六点出生的,这事怪不得谁。”大厨有些不耐烦,说着,他张开蝙蝠一样的翅膀,我知道这东西应该叫翼。
眼前的一幕让我想到了电影道具或者梦境,巨大的反常反而令我平静,我用叉子挠头,故意用力,想让自己从这荒诞的梦境中抽身。一滴血珠沿着太阳穴热乎乎又冷冰冰地滑下来,我感到餐叉哆嗦了一下。
“何必呢?它很锋利。”大厨将餐叉杵在地上,顺便吐了个火球。
火球用热度告诉我眼前是严丝合缝的现实,而我在日常经验之外陷入了困境。空气里满是浓郁的硫磺味,我冷汗直流,上衣完全湿透了,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心平气和地与我交谈,我很可能会在惊吓中晕倒。
“你不会晕过去,因为你有这个。”大厨用长指甲指了指我手中的餐叉,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舔了舔牙齿,他镶着一颗金牙,这颗牙其实是獠牙。
“你,果然,不是……你是……”我结巴又语无伦次。
“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得和你详细说说叉子。”
我点头,瘫软地靠在门框上。大厨用最短的时间告诉我,我、叉子,两者之间因为关联了恶魔数字也就是所谓的六六六,所以我们结合了。这是把恶魔餐叉,一旦拥有就必须作恶,做些恶魔喜欢的事情,否则餐叉将不断变长,而我也会头上长角,背后长翼。他又吐了个火球,将火球捏成心形冲着服务员小姐弹了一下,补充说,屁股后面还会长出尾巴。我转身,服务员小姐正在水槽前清洗餐具,火球在她身后一米开外的地方解体,地上有些水迹,火落在上面“刺啦啦”地挣扎了一会儿。
“这是圈套,我要见经理。”获悉自己不会被大厨生吞而且还即将莫名其妙地加入恶魔行列后,我有了些底气,我不甘心受人摆布,脸色一沉,提出抗议。
大厨敲敲旁边的巨型烤箱,漫不经心地说:“经理在里面,把他塞进去后,我的形态就可以随心所欲了。”说完,他又改变了肤色,整张脸看上去很像未扒皮的紫薯。他摘下帽子,脑袋上方是两只羊角,“看,绝对很邪恶吧。”
我咽了口唾液,依旧担心会被眼前的家伙做成烤串,我沉默地站着不敢转身也不敢再说什么。大厨看出了我的恐慌,温和地说:“如果不作恶,你就会被身体牵制,最终也变成这样,除非你选择作恶,用恶魔的心脏控制外在。总之你不变坏,就凭这副模样,别人早晚也得烧死你。”
大厨话落,服务员小姐扭着翘臀走过来,她拍拍我的后背,鼓励说:“去作恶吧,想想那些和你有仇的人。”
大厅里有人高喊买单,服务员小姐应声而去。大厨继续烹饪,他翻炒了洋葱丁、胡萝卜丁和西芹丁,将煎好的牛肉倒进去,加入红酒继续翻炒。他忙得不亦乐乎,身体慢慢恢复原状。临别前我向大厨要了联系方式,走出餐厅的那一刻,我感到前路一片黑暗,犹如一个飘忽不定的噩梦。
说实话,我从不奢望人生会多么辉煌,生活无非是活着而已。在公司里我没有背景,也不讨领导喜欢,我每天写文案、报表、替部门领导参加视频会议,这样的工作如果不出意外可能要做到六十岁左右。我本质上是个无聊的人,下班后没什么应酬,独自待在家里看看网剧或者与女友缠绵一下。我的女友,孙霞,我们相处融洽。事实上我们的关系仅仅维持在性上,属于性伴侣那种。虽然这么说比较低俗,但我们确实只是赤裸裸的肉体关系。孙霞是独身主义者,在她眼里男人要么混蛋要么变态,她与我交往仅仅为了解决生理需求,选择我是因为我不变态。但今后如果我拿着餐叉与她做爱,她很可能又会改变看法。
我昏昏沉沉地走上大街,被硬邦邦的冬夜冻得直打哆嗦。复归现实后,我恢复了平静,手中的餐叉让我在心底产生了奇妙的感觉。它像一片厚厚的阴云,云团里藏着某种力量,是闪电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我说不上来。在街角小卖部,我买了二锅头口杯,就着寒风分四次灌进肚子,身子很快暖和起来,叉头上也热乎乎的。我享受这温暖的感觉,返回小卖部又买了一瓶,这次一饮而尽。我感到躁动,掏出手机拨打孙霞电话。接通后,听筒里传来电视剧的声音,音量很大,估计是开了免提。
“我在做面膜,这个点打电话又想了?”孙霞的声音听上去犹如一位面瘫患者在说话。
“算是吧,此外我还想让你帮我谋划件事。”
沉默几秒钟后孙霞说:“什么叫算是,我不喜欢动脑子。”
我在风中呼出酒气,“今晚我们来点刺激的,我可能有了特殊的力量。”
“你来我家吗?”
半小时后,我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孙霞的家门。孙霞裹着浴袍,屋子里很温暖,空气里有薰衣草的香味。我们拥吻。每次见面我和孙霞都要拥吻,她身材丰满,我们的吻犹如火药桶上的引线。吻完,孙霞问我,怎么攥着个叉子?我说,先做还是先解释。孙霞挠挠头,先做吧,说完揪着衣领把我拽进卧室。行完床笫之欢,孙霞打开台灯。我有点失望,本以为餐叉会令我在生理机能上大幅提升,想不到和先前没太大变化,虽然持久了一些,但我知道这是饮酒的缘故。床头柜上放着相册,我随手翻看,每次做完我总忍不住要动孙霞的东西。她靠过来,趴在我的肩上,指着照片为我介绍桂林银子岩里的钟乳石。由于是在溶洞里拍摄的照片,她整个人看上去油光光又黑乎乎的。我用叉子挠头,她喊了一声,抱怨差点戳到她。我张开手心,为她讲述餐叉。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恶魔?”孙霞乐呵呵地拍拍我的胸脯。
“不信?那你把叉子取下来。”我有些烦躁,孙霞显然没把我的经历当回事。
她试着拔了几次没有成功,便认真地端详起来。她说,粘得确实很紧。我懒得再做解释,做爱产生的空乏感令我疲惫,我想先小睡片刻,迷迷糊糊正要闭眼,餐叉突然像火苗蹿出了一截。它果然变长了。孙霞大声尖叫,我吓得心脏一通狂跳,不过我也很愉悦,至少她信了。接下来的一小时为了不被孙霞赶走,我费尽口舌。我说我很在乎她,而且自己绝无恶意,就算叉子长到两米也不会把她穿在上面。为了稳定情绪,孙霞取来红酒,半瓶酒下肚她明显冷静了。她开始提问,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西方的恶魔。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因为事情发生在西餐厅里。她又问,除了叉子会变长,其他方面呢?我用手机搜了张撒旦的图片,告诉她可能会变成这个熊样。我们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两人沉默着。她继续喝酒,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说,如果敢对她如何如何就用菜刀把我剁了,这也算为民除害。我说,先别扯这些没用的,当务之急是帮我想想如何作恶。我话音刚落,孙霞的眼睛出现了亮光。她又喝了口酒,咬着嘴唇说,既然这样那就帮我做点事吧。
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孙霞前男友的小区门口。孙霞的本田车暖风不错,吹得我昏昏欲睡,停好车后,她指指小区,冷着脸说,那家伙住五号楼三楼东户,你去把他宰了吧。我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摇头。出门前说好是来点惩罚,怎么变成了要杀人,说完我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砖头。还在床上时,我们商议深夜砸车。孙霞的前男友是个汽车发烧友,三十万的越野车他另花十万元加装内饰,甚至还加装了按摩器。在床上,孙霞盘着腿表情阴冷。我知道她曾被抛弃,原因是男友另觅新欢。这件事导致孙霞性情大变,对爱情心灰意冷。半年前我们在无聊酒吧相识,此酒吧是专为无聊人开的,酒吧老板是个塌鼻梁的中年人,由于无聊,他总爱在墙角的座位上摆人像拼图。我曾用一周时间观察他的拼图,发现是同一个画面。第八天,我按捺不住,想把拼图扔去店外。孙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抓住我的胳膊,认真地说:别找麻烦,那幅画是她女儿的照片,女孩已经不在人世。我诧异地盯着孙霞,她是短发女人,表情异常严肃。事后,我知道关于老板女儿的事完全是孙霞编造的,她在酒吧观察我,第八天找到了搭讪的机会。初次云雨过后,我问孙霞,像我这样傻乎乎的男人为什么会吸引你?她摇晃着酒杯回答:太精明的男人令人讨厌,你没有吸引我,无非是个工具人而已。
当孙霞提出报复前男友时,我曾有过瞬间犹豫,从小到大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做过的坏事至多也就是用望远镜看看女邻居或者喝多酒在公交站后面小便。我这人性格较软,凡事能忍则忍,凡事也都想得开。所以在作恶上我必须有人支招。孙霞最初给的建议是:抢银行、抢奢侈品店、抢一个代购的美容产品。我问:怎么都与抢劫有关?她弹着酒杯说:因为这些都是我想要的。我摇头拒绝,我并非身强力壮的那种,再说餐叉也没有给我特殊的能力,做这些事很可能会当场翻车,搞不好还会被闻讯赶来的警察抓走。听我说完,孙霞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提议去砸前男友的爱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