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者
作者: 刘涛·刘 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青岛。中短篇小说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并入选各种“年度选本”。
一
泳者现在是蛙泳,那种像青蛙一样正规的蛙泳。
游泳运动员比赛时也是这种泳姿,就是头埋进水里,双臂向后划动时,抬起头(连同上半身),待双臂向前伸展时,头再次埋进水里。
蛙泳分两种,在水里总是抬着头的,被认为是大众式蛙泳,夏季里,下海戏水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这种姿式,只有像泳者那样的蛙泳,才称得上是“弄潮儿”。
五月初,海水还是凉,14摄氏度左右。二十多年来,泳者每年都是这个时候下海游泳,天天去,一直到十一月中旬才停止。
五月是最美好的季节,陆地上,绿草盈盈,树绿花红,阳光温暖。碧蓝的海水滑如绸缎,在五月阳光的抚摸下,闪着宝石般的光泽。
现在已经涨满潮了,沙滩被海水覆盖大半,仅剩十米左右干燥的地方。一些游泳的人穿着泳裤,或趴或仰,倒在沙滩上晒太阳;有的三五成群围一个圈儿,垫起了排球;也有一些不游泳的老人,坐在沙滩上陪着孩子挖沙玩。几只雪白的海鸥盘旋在天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随时要俯冲下来。
这个季节,大批面条鱼来到了这片广阔的海域,浴场在海湾内,鱼群不可能进来,但零星的面条鱼还是有的,也许就是这些零星的面条鱼,吸引了海鸥。
下水五分钟后,泳者适应了水温,浑身上下有一种酥麻的感觉,很舒服。今年第一次下水,泳者游起来很认真卖力,尽可能让自己的动作标准。一个冬天没游泳,生怕肌肉失去记忆,游泳的姿势僵硬。蛙泳——双臂划水时,头带动脖子以下的部位跃出水面,双腿向后蹬时,头再次扎入水中……
“我想陆地上游泳。”这是一句电影台词,几十年过去了,泳者至今还记得清楚。
上世纪80年代末,他和电大同学外出实习,从华山下来,在一个小火车站等候开往西安的绿皮火车。那时候还兴播放录像带,车站小广场上有一个电子屏幕,正在播放一部欧美影片。他们到达小广场,那个电子屏幕正好播放到这个场景:夜晚,华灯初上,男主角敲一家房门。门开了,女主角露出漂亮的脸蛋和丰满的身材,她问:“是你?想干什么?”那男人嬉皮笑脸说:“我想陆地上游泳。”
听了这句台词,他差一点笑出声来,心想,那男主角说的是蛙泳吧。本来可以继续看下去,无奈车站广播响了,招呼候车的人检票进站。小广场上的人都涌向检票口,他和同学们也急匆匆随着人流涌过去。那个年代乘火车就像上战场厮杀,光买了车票没用,如果挤不上车,只能留在原地改签下一趟车。
好不容易挤上车,泳者一步也挪动不了,人挤人,他被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同学们都被挤散了,只有一名女同学离他不远,被四五个扛着大包小包的农妇挤在中间,动弹不得。这名女同学在班里算是姿色出众,上课时,泳者坐在她的身后,经常望着她曲线生动的背部想入非非。这名女同学被挤得不知所措,红着脸朝他笑了笑,他又想起了那句电影台词:“我想陆地上游泳。”
二
仿佛一梦醒来,他就年过半百了。此时,他正坐在电脑桌前,胡思乱想。
“看看看看,你又抽烟!就不能到外面抽!”郭凤瞪着眼说。
郭凤是他老婆,这几年,她强烈反对他在家抽烟。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他在家爱怎么抽就怎么抽,二十年前,他甚至把烟灰缸放在床头柜上,躺在床上也可以抽烟。郭凤说她现在年龄大了,闻不得烟味。
他说:“怎么叫又抽烟?我早饭后抽了一支,现在快中午了才抽第二支,我抽烟不多。”
“不多也不行!出去抽。人家隔壁老温,都在走廊上抽,你就不能学学?”郭凤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
他回头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懒得说,拿起一支烟和打火机,穿上鞋,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走廊北面有一扇窗,窗台上有个铁制方形罐头盒,那是老温放在这里当烟灰缸用的。
老温是他邻居,两家一墙之隔。他住的这栋楼共二十层,一层八户人家。他住十层6号,老温是7号。老温是某公安分局的刑警,烟瘾大,老温曾对他说过,晚上审讯,又费脑力又费体力,还不能打盹,那烟是一支接一支抽。他和老温说他两天才抽一盒,老温羡慕得要命,说要是和他一样抽这么少烟,也不用被老婆撵到走廊来抽了。
他燃上烟吸起来,窗外是个大平台,一些飘落的树叶和不知从哪来的废纸塑料袋散落于此,一只黑白花纹的猫在平台上慢悠悠地走,还不时回头张望一眼。他感到奇怪,这是一个连接南北两栋高楼的大平台,离着地面十几米高,这只猫是怎么上来的?平台上没有吃的,更没有地方适合猫栖息,它到这里干什么?
三
泳者蛙泳了一会儿,又仰泳了一会儿,现在他想蝶泳。蝶泳难度很大,上半身跃出水面时,双臂需像蝴蝶一样扇动一下,扇动完毕,身子再次入水时,小腿接着向上弯起,双脚要扑打一下,如此反复循环。
蝶泳考验的是腹肌,腹肌无力,基本蝶不起来。泳者年轻时还有点腹肌,仰面躺下,双腿伸直,上半身抬起时,腹部还能隆起几块肌肉。多年混迹社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尽管没怎么发胖,但原本就不算结实的腹肌荡然无存,严重影响了蝶泳。他勉强蝶了三五下,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只能作罢。
现在是春天,浴场还没拉上防鲨网。泳者不敢往深海游,下水后游出五十米,便开始横着游。深海一片茫茫,阳光密密麻麻铺在湛蓝的水面上,闪闪发光。泳者知道这片海早已“穷困潦倒”,别说是鲨鱼,就是手指头大的小鱼也没几条了。在海洋里,大型食肉类动物是跟着食物走的,生物丰富的地方才可能有大型鱼类出现,像泳者游泳的这片海,既没有海豹海狮也没有鱼群,大型鱼类永远也不会到这里来。
即便这样想,泳者还是不敢往深水区去。在没有人陪伴的情况下,泳者总觉得水下很神秘,神秘得令人发怵。他想,未知世界并不遥远,就在眼下,所有人类目光和感知达不到的地方,都存在着恐惧。
他把头埋进水里,睁开眼,也只能看到一米深左右的地方,再往下,海水就不那么湛蓝了,有些发暗发黑,谁知道水底下会有什么?万一有个什么庞然大物迷路了,从大洋深处来到这里,忽地冲出水面……
七月一号,浴场正式开放。开放的前两天,浴场工作人员才会划着小船布设防鲨网,那张网他见过,很细的网绳,拴上重物垂到水下,也不是垂到底,只垂下水面十几米。满潮后,防鲨网那片水域深约二十米,网垂不到的那个区域怎么办?尽管如此,泳者还是很放松,一口气游三百米,到达防鲨网,坐在网绳上休息一下,再游回来。防鲨网漂在水面上的那些圆形浮标,是他的精神安慰剂,他站在岸上,遥看那些浮标,心里就无比妥帖。
一个戴着“脸基尼”的女人迎面向泳者游来,她戴的“脸基尼”是黑色的,把整个头都罩住了,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戴“脸基尼”下海游泳的女人,百分之百都是五十岁以上的,泳者所在的冬泳俱乐部,就有几个。
“来了?”那个女人向泳者打招呼。
“来了来了。”泳者回答,但他并没有认出这位是谁。
她问:“第一天下水?”
泳者说:“第一天。”
“水真好。”那女人说。
泳者说:“是的,水真好。”
这个季节,海水清澈且无风浪,是所有游泳人最喜欢的时候,进入七月就不行了,水温上升,南风劲吹,海水混浊不说,还来了大片大片的浒苔。浒苔是一种头发丝细的海藻,一团一团地纠缠在一起,遮盖住水面,远远望去,还以为前方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原呢。
进入八月,海蜇又来了,那些透明的海蜇,人不知鬼不觉潜伏在水里,游泳的人如果触碰上,就会被蜇伤。许多年来,泳者不止一次被蜇过,最严重的一次,他在水里仰泳,一下子压在一个锅盖大的海蜇上,整个后背和双腿都被蜇伤,去医院打了一周的吊瓶。
那女人肥硕的身体从泳者身边游过去,排起浪花扑在泳者的脸上,泳者甩了甩头,翻过身子仰泳。
四
他知道抽烟是陋习,当然也知道当着别人的面抽烟、让别人吸二手烟是不道德的。但郭凤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反对在家中抽烟,还是让他感到别扭。
遥想当年,他和郭凤初相识,那是一个下午,介绍人领郭凤到他家来。郭凤颇有些姿色,家境也不错,第一次见面他和她就相互有了好感。那时的郭凤,在一家纺织厂做工。那时候的他还没调动工作,也在一家企业当工人。知道他抽烟,郭凤每月开了工资,必定给他买一条烟。那时候,他抽带过滤嘴的“双马”牌香烟,一盒“双马”两块五,一条就是二十五块。上世纪90年代,平头百姓家都不宽裕,二十五块钱可以买好几斤猪肉了。
郭凤给他买烟,一直买到他们结婚。结婚后,他和她是“经济共同体”,他每月工资交给郭凤,郭凤再返回零花钱,烟就自己买了,直到现在。
“晚饭吃什么?”郭凤问他。
郭凤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握着遥控器,跷着二郎腿。她看的是一档叫“牵个手吧”的节目,都是些丧偶或离婚的老年人,为了提高收视率,电视台故意乱点鸳鸯谱,有时候会让一个女医生和一个郊区种菜老农民见面,两个人对话简直就是鸡同鸭讲,每到此时就笑料百出,让人欲罢不能。
他坐在电脑前,天马行空地遐想,正想写点什么,一看表,下午四点了,是该准备晚饭了。他说:“你去买菜吧,你买什么我吃什么。”
郭凤说:“什么什么,都是你买菜做饭,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回头看看她,说:“电视声音小点好不好!”
她没做声,两眼盯着屏幕看。
“小点声!”他提高声调,郭凤瞟他一眼,伸胳膊按遥控器,声音小了。
他站起来,准备外出买菜。就两个人的晚餐,简单。他准备买半根大红肠,切一盘下酒,炒个芹菜,买俩油酥火烧。
女儿在外地上大学,经常在晚饭时和郭凤视频,看看他们吃什么。女儿多次说,两个菜少了,让他们吃点好的,保重身体。
他端起酒杯,对女儿说:“来,老爸和你干一杯!”
郭凤说:“我们都这个岁数了,什么也吃不多。放心,不是缺钱,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好愿意吃什么。”
他和郭凤不缺钱,她退休了,每月四千。他当文学编辑,副高职称,一月八千多。除去女儿的学杂费,够吃够用。女儿大三了,如果不考研,马上就要踏入社会。女儿曾透露不想回来,想留在那个直辖市,说那里平台大,有发展前景。
他家是两房一厅,女儿自从上了中学,因为怕女儿有所察觉,他和郭凤尽管睡在一张床上,老是不对劲。他回想往事,好像年轻时,郭凤就对夫妻之事不感兴趣,她不拒绝他,但也从没主动要求过他。
五
泳者回头看浴场的钟表楼,现在是上午九点半。沙滩排球结束了,打球的人陆续下水。这几个人游泳功夫都不错,尤其那个留着山羊胡的画家,更是蝶泳的高手,他下水,就蝶泳一个姿势,来回都不变。没有人叫画家的名字,都叫他胡子。胡子的油画,获过许多奖,他还是冬泳达人,到了冬天,哪怕是零下十摄氏度也不间断下水。
那个光头姓孙,是垫球高手。孙光头打排球总是站在同一位置上,这个位置背靠更衣室面朝大海。只要向他扣球,无论角度多刁力量多大,他都能垫起来。如果换个背靠大海面朝更衣室的位置,孙光头就完了,什么球也接不住。孙光头擅长自由泳,两条胳膊挥动得飞快,但耐力一般,游二十米就停住了,翻身仰浮在水面上休息。
还有位女士,姓林,“70后”,爱在沙滩上打排球,但泳技一般。林女士在水里的动作,就是抬着头的蛙泳,她的头似乎抬得比别人高,看样子是怕脸沾上水。这种姿势只能在风平浪静的条件下进行,稍有风浪,便无法施展。林女士游得很慢,有时候泳者和林女士一起下水,泳者都游出近百米远了,回头一看,林女士还在浅水区徘徊。林女士皮肤很白,换上泳装,两条长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泳者每每都盯着她那双白腿痴痴地看,心旌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