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家正疑惑

·房永明 广西全州县人，现供职于广西作家协会。

一

昌家正说石城解放的时间是1949年11月17日，比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晚了四十八天。

别人问昌家正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他得意地说，石城解放那天刚好是他二十岁生日，难道自己的生日还会记错。

其实，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天生日，别人家孩子过生日能吃上一个鸡蛋，他没有，也就不过了，久而久之就忘了哪天是生日。那天他特别高兴，在县城，他碰到了老师唐吾斌。见到昔日常着便装的唐吾斌穿着解放军军装，很是惊奇，年轻的昌家正梦寐以求的就是能一身戎装，他正想提出请求，没想到唐吾斌好像早知道他有此想法，和他说：“家正，我们现在正好缺人做事，来跟我干吧！”于是，昌家正穿上了军装，他把这一天定为生日，并牢牢地记在心上。

让昌家正更想不到的是，八天后，老师唐吾斌当上了石城县县长。

那天，唐吾斌安排昌家正等人在县城显眼的位置和各乡公所张贴布告。

昌家正去贴布告的地方是净土寺。净土寺在楚南很有名，因此并不清静，原本敬香的人就多，现遇时局动荡，很多人便到这里寻求寄托。

那天，下了点小雨，昌家正担心布告贴上会被淋湿，便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看见寺门前有个雨檐，就走了过去。谁知，雨檐下正贴一张大红纸，红纸的颜色还没褪，应该是张贴没多少天。只见红纸上写的是各方善士给净土寺捐的香火钱，昌家正仔细一看，名字写在最前头的是蒋文中，他便一把将红纸扯下，还踩了一脚。

昌家正之所以要踩一脚，就是因为蒋文中原来是石城敌伪县长。他没想到，平时耀武扬威的蒋文中一听到解放军的枪炮声就带着人马躲到宝盖岭去了，更没想到他逃跑之前还捐了钱请佛祖保佑。昌家正想若是唐县长带人去围剿蒋文中，他一定报名参加，说不定能把蒋文中捉拿或是击毙。

布告一贴好，很多人就围过来看，有人还边看边念出声来：

中原临时人民政府令，委任唐吾斌为石城县长，遵即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就职视事，除坚决执行约法八章外，特再布告数事如下：

一、凡受敌伪欺骗逃亡外乡者，应迅速回家各安生业。

二、一切匪伪武装应立即前来投诚缴械，本府本着“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的政策，分别处理。如有顽抗者，决予剿灭。

三、凡伪机关人员，应速向本府登记，听候处理。如保存公文公物有成绩者，并酌情奖励。

四、中国人民银行钞票为合法货币，应一律使用，不得拒用，所有伪币，一律停止流通。

仰我全县人民一体周知为要。

此布。

昌家正站在一旁，想听听大家看了布告有什么反应，听到嘀咕最多的就是：一个大同中学的教书先生怎么就成了县长。

昌家正清楚，当年的大同中学可不是一般的学校。1934年，杜军长在此创建大同中学，军长夫人曹女士当校长。大同中学本来只是陆军第五军子弟学校，地方官绅向杜军长请求，在学校增设民众中学部。一向把石城作为第二故乡的杜军长一口答应，而且招三个班，商定民众部校舍设备费用由地方负责，每月日常经费两万元由第五军支出。因此，就有了不少地方子弟进入大同中学。

当时的大同中学提倡“文武合一”，对学生实行军事化管理，严格训导，就是要让学生养成整齐、严肃的习惯和牺牲进取的精神。学生穿军装，扎皮带，捆绑腿，荷枪实弹，完全和部队一样。特别是对违反纪律的学生，处理很严，不仅有罚站、罚跪、关禁闭，还有打屁股等体罚，迫令学生养成军令如山、绝对服从的习惯。

而且，大同中学还有专门的校歌：

抗战要新军

建国要新人

我们的学校

在抗战建国的时代里诞生

我们是一群小军人

也是一群小主人

我们的父兄

在努力杀敌

我们陶冶学习

锻炼身心

我们将使中国

像我们机械化部队一样

迅速地前进，向前进

当年的昌家正才五岁多，进不了学校，但跟在那些大孩子后面也学会了校歌，唱起来觉得威武雄壮，他想穿军装大概是从那时开始的。

唐吾斌、蒋文中就在大同中学读书。当年，大同中学把教学班分成区队，两人在班上属于年龄偏大的，正因为这样，他们也就各自成了区队长。

两人的文化成绩不相上下，但唐吾斌的军事成绩却比不上蒋文中，尤其是射击，蒋文中实力远远超过唐吾斌。

正是因为这样，唐吾斌大同中学毕业后，报考了师范，而蒋文中考上了军校。

唐吾斌从师范毕业后，回到石城当老师，当时正值当局倡导“特种教育”，在各县特族区成立国民基础学校，15岁的昌家正有幸成了唐吾斌的学生。唐吾斌教了他两年，是他特别喜欢的老师，之后唐吾斌又神秘消失了。这次见了才知道，当年，唐吾斌回来就秘密建立起石城县特别支部委员会，他是特支书记。

蒋文中从军校毕业后，参加了昆仑关战役，立了功，当了连长、营长。1944年，本来已经被派到龙州当团长，得到石城被日寇攻陷的消息，满腔热血回石城。蒋文中跟随的军长叫陈牧农。陈军长曾信誓旦旦，要与石城共存亡，谁知日军还在三十公里外，陈军长便吓得赶紧逃跑，还下令炸掉了军火库，白白丢掉了石城这个军事重地，引起极大民愤，后来被军法处置。蒋文中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乡，带了一些人留下来，当时的县长也跑了，他便当了县长。

二

布告出来的第三天，蒋文中就带着三百多人和七百多条枪从宝盖岭下来投诚。

接受投诚的地点就选在净土寺门前。

净土寺是座远近闻名的古刹，有人曾有诗赞曰：

乾坤造设此佳处，

山水蟠回无尽头。

昌家正提前到现场检查，觉得唐县长选这地方很英明。他看那山门两边所立的哼哈二将，呲牙咧嘴、明盔亮甲，倒是有些庄严，而两边的联额又特别醒目，好像就是为蒋文中写的：

三千世界掌中收，任伊孙行者会翻筋斗，何曾跳出;

十八伽蓝鼻孔啸，饶他韩昌黎极磨牙根，也索来归。

唐吾斌代表政府接受投诚。

那天，一身戎装的唐吾斌个头虽没有蒋文中高，却是意气风发，而行伍出身的蒋文中身着中山装，倒像是落魄的旧书生。

昌家正还看到了蒋文中斑白的两鬓和颤抖的双手，其实蒋文中还不到四十。

唐吾斌站在一个石墩上说：“现在的石城，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石城，今天，你们下了山，按我们告示上说的，一律既往不究，愿意回家的回家，愿意留下的可以当兵。”

宣布完后，竟然有三分之二的人愿意留下来。

那天，昌家正还得知一个事，就是蒋文中躲进山里时，他的二姨太生了个孩子，取名为寨生。原来他跑之前捐钱是为了保佑母子平安。

那晚，唐吾斌单独请蒋文中去了桥头的鸿福酒店，昌家正在饭店门口站岗，能听到里面说话。但昌家正有些想不通，唐吾斌即便不下令枪毙蒋文中，也至少要把他关起来。但唐吾斌不仅没这样做，还请蒋文中喝酒。

唐吾斌、蒋文中喝了几杯后，望着窗外的万乡河 ，两人感慨万千。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十年不到就变了啊！”蒋文中说。

“万乡河可没变。”唐吾斌说。

“天变了！” 蒋文中说。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当年抗战你也是立了功的。”

“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了当年日本投降后所作的《胜利铭》了：挥戈东指，猛虎驱羊，河山再见，日寇归降;笑口高张，热泪如狂，空前胜利，国威大扬。弱肉强食，发奋图强，殷鉴不远，悲惧为良，建国上紧，祸戒萧墙;披沥相勉，同胞勿忘。”

蒋文中见唐吾斌提到了抗战，也就回顾起当年的挺进队。当年，陈牧农逃跑后，蒋文中在石城组织了挺进纵队，自任司令，带着一帮地方武装，抗击日本鬼子。蒋文中说，当年自己带着队伍偷袭过日军据点石冲门仓库，那天半夜过后，摸到这里，前锋见路旁有一个黑影，疑似敌人埋伏，随手甩出一个手榴弹，震醒了守卫日军。双方相互射击了一阵，因这里离城较近，唯恐敌援军赶来，打了一会儿，蒋文中就带队撤了。这次战斗虽然没有攻入据点，却让日军不敢随便外出打捞了。

说这些时，蒋文中脸上才有一丝丝自豪。

“文中，我们还是讲政策的，不会限制你的自由，还想请你出来工作，但工作前，你先去学习班。”

当两个人喝完酒分手后，昌家正把心中的疑惑向唐吾斌提了出来。唐吾斌笑了，拍拍昌家正的肩，说：“小昌，你不懂，我们的目标不是枪毙哪个，我问你，我们是朋友好呢，还是敌人好呢？”

昌家正摸摸头，还是有些不懂。

“走，我们去河边走走。”

万乡河，发源于越城岭，从两千米海拔的宝盖岭上流下，常年水流不断。

11月的石城，已经有些寒冷，尤其在河边更冷，昌家正不断搓手，可一看，唐吾斌没有一丝显冷的样子，也就停止了搓手。

唐吾斌说道：“桂城师范是一所好学校啊，当年我去桂师读书，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中不少是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校长汤有彦早在1929年就是地下党员，在他们的教育培养下，我学习进步很快。1942年，我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正国共合作。可就在这一年，广西发生了‘七九事件’，桂军当局跟随蒋介石反共，已经暴露了身份的老师和同学被迫撤离。我临危受命，以桂师地下党小组名义，担负起桂师整个学校地下党领导工作的重任。1943年，我带领桂师毕业的同学回到石城，做开辟新区的工作，这年暑假，我就建立了两个党小组。当年你年纪还小，就没有发展你，你那时候是十五岁吧？”

“不！十六岁啦！怪不得，当年总感觉你和其他老师不一样。” 昌家正笑笑。

“我也知道你有进步思想，不然我不会跟你一见面就让你入伍。”也许是刚喝了几杯，也许是有好多话想说，唐吾斌很兴奋，“1944年，我们又接着在石城建立起中共特别支部委员会，我任特支书记，当时特支辖两个县，活动范围更大，在广西的四个县以及湖南的四个县，什么越城岭、都庞岭、水口山，到处跑。”

“当年你为什么想到参加共产党，投笔从戎呢？”昌家正又问他。

“原因有二。”唐吾斌又像是给昌家正上课一样，“一是这个旧社会太不公平合理，工人做工、纺纱织线、建房子，但却没有衣穿，没有房子住;农民种田种地却没有饭吃;那些官僚地主、恶霸土匪，他们一不做工，二不种田，但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是极其不合理的现象。二是到桂师读书后，知道中国自鸦片战争后，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资源被帝国主义掠夺，关税不能自主，国土沦陷。尤其是日本鬼子侵占了我们大半个中国，你也知道，湖南、广西都被日寇侵占过，幸好我们打败了日本鬼子。当时我们中共石城特支也组织起几支队伍抗日，为保家卫国出了力;好多老百姓为我们抗日的队伍带过路、筹过粮、捐过款、提供过情报。抗日胜利后，我们本来想重建家园，休养生息，可是蒋介石在美国的支持下，发动大规模内战，企图消灭共产党和进步势力。这是阻碍历史发展的反革命勾当，我们当然更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在桂北一带，发动群众开展反蒋的人民游击战争。这是我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的原因。”

“那现在蒋文中都投诚了，我们不是没仗打了，我还穿这军装做什么？”

“你这个小昌，你以为天下太平了？”

这时，通信员跑来：“报告县长，有紧急事，王书记请你回县政府开会。”

三

县政府所在地还在原处，一个月前，这里是蒋文中办公的地方。

那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楼梯、地板都是木头的，走在上面吱吱响。以前，昌家正看到县政府大门，脚都发抖，更别说进县长办公大楼了。现在能走进这县长的办公楼，觉得有些得意，也就把脚迈得更有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