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微笑

·邱 引

原名邱亚雷，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诗刊》《绿风》《青海湖》《山东文学》《广西文学》《西湖》《青岛文学》《当代小说》《野草》等发表诗歌、小说。中学教师。

忙碌了一天的李红旗脱下了护士服，他把自己扔到宿舍的小铁床上。就在半小时之前，他刚为一个老大爷处理了排泄物。这个老大爷只有一个儿子，自从老大爷住了院，他这个儿子就再没露过面。帮老大爷处理脏物时，李红旗恶心想吐，长这么大，他还没这么伺候过他的父亲呢。李红旗打开手机，看见王芳给他发了一条信息。王芳问李红旗今晚回不回家，如果他回去的话，有话对他说，见面的地点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王芳是李红旗的女朋友，不过，王芳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主动联系李红旗了。有时候李红旗给王芳打电话，她都不接。即便接了，也是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就挂了。看完了王芳发来的信息，李红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分手这两个字儿在李红旗的脑子里一个劲儿地蹦跶。李红旗推测，王芳这次约他见面，很可能是要跟他分手。上一次两个人见面已经是两个月之前了，他们吃饭的时候，王芳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说。吃完饭李红旗约王芳去他的单身宿舍，不咸不淡地坐了一会，她就告辞了。那一次王芳没有让李红旗送她回去，一个人挤上了公交车。临上车的一刹那，王芳回过头，哀怨地看了李红旗一眼。李红旗从王芳的眼神中看到了不满和鄙夷。他马上羞愧地低下了头，当他手忙脚乱地点上一根烟，公交车载着王芳已经远去。

李红旗和王芳谈了三四年恋爱了，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不过，想要结婚，他们要面临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买房。仅靠李红旗和王芳，等到他们头发白了也买不起房子。李红旗在一家医院当护士，每月的工资除了吃喝应酬剩不了多少。王芳是幼儿园的老师，挣的还没李红旗多。尴尬的是，他们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也帮不上多少忙。李红旗好几次想和父亲谈谈买房的事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王芳曾经明确地告诉李红旗，她不想和李红旗在出租房结婚，她更不愿意在出租房生下他们的孩子。只要一谈起房子，李红旗立即垂头丧气。房子不是他俩小时候搭的积木，梨城的楼盘开了一座又一座，骄傲地矗立在大地上，但哪一户是属于他们的呢？李红旗做梦也想买一套房子。有一次他梦见在大街上拾到了一把钥匙，一个白胡子老头告诉他，只要赶在天亮前，能用这把钥匙打开一扇门，那栋房子就是他的。李红旗无比亢奋，他潜入一个小区，爬上爬下，一扇门一扇门地试，可是没有一扇门他能打开。他累得浑身大汗，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当他几乎绝望地把钥匙捅进一把门锁，啪嗒一声，门竟然开了。李红旗兴奋地跳起来，振臂高呼胜利。谁知道从门里蹿出一只凶猛的藏獒，龇牙咧嘴地冲李红旗扑过来。李红旗哇呀一声醒了过来，醒来之后的李红旗很沮丧，在梨城买套房子对他来说无疑是黄粱一梦。没有房子，他和王芳的恋爱还能持续多久呢？

李红旗拿着手机，一张又一张地翻看他和王芳的合影。李红旗决定回家和王芳见见面，他们冷战了这么多天，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李红旗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踏上了开往老家槐花村的最后一辆班车。尽管天色已晚，车上的人却不少，他们提着月饼有说有笑。李红旗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李红旗打开了车窗，他看见了那轮满月，它大大咧咧地挂在天空，一副不懂人间悲欢离合的样子，就知道跟着公交车瞎跑。

李红旗在太平镇下了车。太平镇距离槐花村还有几里路，走回家需要半个小时。李红旗的父亲李国武早已等候多时，他拍了拍三轮摩托车，示意李红旗坐上来。父子俩虽然多日未见，但彼此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月光下，李国武板着他那张一成不变的扑克脸，也不说话，只是将三轮拍得砰砰响。李红旗也没和父亲计较，这么多年来，李红旗和父亲一直相处和谐，他们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很多时候只靠眼神和手势交流。小时候李红旗想在父亲的怀里撒撒娇，李国武抱着李红旗，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长大了李红旗还想和父亲喝喝酒，开开玩笑，就像村里的那些父子一样，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嘛。李国武呢，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分明是不给李红旗亲近的机会。李红旗慢慢也就死了心，看来父亲对他温柔一笑是一种奢望了。况且李红旗也不大争气，只考了一个大专当了一名护士，他哪有资本让父亲对他笑脸相迎呢？

李国武的三轮车开得很稳，如果路上有坑坑洼洼，他就开得慢一些，尽量让坐在车里的李红旗减少颠簸。坐了近两个小时的汽车了，李红旗有点困，他想靠在父亲宽厚的脊背上打个盹。当然，李红旗也只是想想罢了，真那么做的话就会很尴尬了。再往前走，就是那座废弃的联合小学了。小时候李红旗和王芳都在这里上过学，去年两个人故地重游。想想去年两个人还是如胶似漆，李红旗的鼻子发酸，差点掉下泪来。

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饭桌上除了有排骨汤和咸鸭蛋，还有月饼。李红旗什么也吃不下，他洗了把脸就往外走。母亲拦住李红旗，问他这黑灯瞎火出去干啥？李红旗突然觉得委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甩开母亲的手，焦躁地说，别管我。李红旗冲母亲发火太过分了，他不安地看了父亲一眼。李国武一句话也没说，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中秋节的槐花村一片祥和，李红旗走在村里的大街上。他听见了乡亲们的说笑声。看家狗似乎也不想打破安宁的节日气氛，它们对匆匆而过的李红旗报以宽容，没有一只狗冲他吠。李红旗很快来到了村头的老槐树下。这棵树要七八个人才能合抱，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它的身上承受过闪电的鞭打和风雨的咬噬，依然枝繁叶茂。据说这棵树和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有关，它曾经为董永和七仙女做过媒，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方圆十几里的年轻人谈恋爱的时候，都喜欢来这棵树下相互依偎。李红旗和王芳确定恋爱关系就在这棵树下，那时候他们都在梨城上学，虽然他俩青梅竹马，但那层窗户纸却迟迟捅不开。最后还是李红旗鼓足了勇气，把王芳约到老槐树下，结结巴巴地表达了爱意。王芳接受了李红旗的求爱，不过，她埋怨李红旗的求爱仪式太过潦草，没有香水，没有鲜花。李红旗灵机一动，从老槐树上摘下几枝槐花，送给了王芳。王芳深嗅了一口洁白的槐花，闭上眼睛似乎陶醉了。想起往事，李红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那时候的王芳单纯可爱。李红旗送她的槐花她插进水瓶里，槐花最后枯萎了，王芳还很难过。自从王芳工作以后，李红旗发现王芳变了。她喜欢名牌衣服、高档皮包，李红旗送她东西她看不上眼了，香水唇膏什么的她往抽屉里一扔，根本不用。以前他们去小摊上吃馄饨，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恩爱的样子羡煞旁人。现在王芳不和李红旗去小摊吃饭了，她说小摊的东西不卫生。人啊，真是说变就变了。李红旗坐在老槐树下，抽着闷烟，长吁短叹。

槐树叶像撒花姑娘的一滴夜露落在李红旗头上，李红旗抬起头，看见了王芳站在身旁。王芳冲李红旗微微一笑，她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儿尴尬。为了掩饰她的不自然，王芳用手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李红旗觉得眼前金光一闪，他看见了王芳手指上的戒指。对于这种名贵的首饰，王芳从来不跟李红旗提过分的要求。有一次他们逛商场，王芳在一枚金戒指前驻足良久。李红旗心一横想把那枚金戒指买下来。王芳却拉着李红旗走了，她说戒指太贵了，等到以后他们有了钱再买。李红旗手里一直紧巴巴的，答应给王芳买戒指就变成了一张空头支票。他没想到今晚王芳竟然戴着戒指来了，李红旗的脸火辣辣的，好像脸上挨了一个耳光。

王芳在李红旗身边坐下来，他们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像以往，王芳总是紧挨着李红旗坐，或者坐在李红旗的腿上。两个人谁也没开口，足足沉默了五分钟。长久的沉默让李红旗胆战心惊，他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凝重。一只野兔唰地从他们身边跑过，消失在草丛里。该来的总会来，王芳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对李红旗说，咱们分手吧。这几个字砸得李红旗头晕眼花，他的心狂跳。月亮已升到老槐树的顶部，一阵凉风吹过，落到李红旗身上的光斑在轻轻地抖。

过了片刻，王芳问李红旗为什么不问问她分手的原因。李红旗将手指掰得嘎巴响，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颤抖。他问王芳为什么分手，一直都好好的。王芳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李红旗，她之所以和他分手，主要原因是她想买一套房子结婚，而李红旗不能满足她的心愿。王芳的回答在李红旗的意料之中，他迅速瞥了一眼王芳手上的戒指，他问王芳，你是不是找到给你买房子的人了？王芳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开始抱怨，她说和李红旗在一起，让她看不到希望。她年纪不小了，同事们都结婚生子了，她就想要一个家，但这个家李红旗给不了她。听王芳这么说，李红旗不怎么害怕了，就像一个没复习好的学生上了考场，看到试卷上的题不会做，反倒坦然了。

李红旗问王芳，那个人是谁？王芳低下头，小声说，冯磊。李红旗腾地站起来，他冲身后的老槐树狠狠踢了一脚。如果王芳相中的是别人，李红旗不至于如此愤怒。这个冯磊也是槐花村的，他的父亲冯庆东在梨城开了好几家饭店。冯磊结过一次婚，去年刚离。有几次李红旗下班去接王芳，在幼儿园门口，李红旗看见冯磊和王芳有说有笑。冯磊的小女儿就在王芳的幼儿园上学。李红旗很厌恶冯磊这家伙，原因有二，一是冯磊有钱，二是冯磊高调。槐花村修公路的时候，冯磊开着豪车回家，他的车把村里的土路弄得尘土飞扬，即使路上有乡亲他也不避让，他的车所经之处，乡亲们灰头土脸。这家伙结婚时连摆了三天宴席，还一连放了好几天的露天电影。他说他对小时候的露天电影很怀念，借此机会好好过把瘾。冯磊嫌看电影的人太少，找不到当年的欢乐气氛，他让手下的小兄弟挨家挨户地去请。名义上是请，实际上是威胁，不陪他看电影的话后果自负。乡亲们只好丢下家里的电视机，强忍着蚊虫叮咬，来陪他看乱七八糟的武打电影。李红旗只觉得万念俱灰，王芳念及旧情似乎于心不忍，她说李红旗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姑娘，并祝李红旗幸福。

李红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从村头的老槐树到他家只有短短的几百米，李红旗却走出了万里长征的感觉。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母亲一跳，母亲为李红旗擦着泪水，问李红旗这是怎么了？李红旗快要虚脱了，他真想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或者重新变成一个婴儿钻进母亲的子宫。李国武看了李红旗一眼，低下头继续挑拣稻米里的砂砾。李红旗的母亲是个聪明人，在李红旗这个年纪，让一个大小伙子这么悲伤的只有姑娘了。她们的一个微笑能让小伙子精神百倍，她们一句绝情的话能让小伙子痛不欲生。母亲一拍大腿，鼓励儿子一定要振作起来，两条腿的女人遍地都是。母亲劝慰了李红旗一番，李红旗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母亲冲李国武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李国武劝劝他们的儿子。李国武把稻米中的一粒小石子拣出来，他头也不抬，似乎对李红旗的悲伤无动于衷。李国武的冷漠李红旗看到了，自从李国武十八岁那年想当兵被人顶替之后，他就没对别人笑过。他永远板着一张扑克脸，即使李红旗考出了好成绩，或者逢年过节给他买了礼品，也不见李国武的笑容。哀莫大于心死，母亲说李国武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当兵，结果却被有关系的人顶替了，他的心就死了。别说李红旗，李红旗的母亲整天和李国武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二十多年了也没见李国武笑过。李红旗上了医学院之后，他认为李国武得了面瘫。他专门查阅了相关资料，面瘫这种病一般分为中枢性面瘫和周围性面瘫，导致面瘫发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种：中毒，肿瘤引发，病毒感染。李红旗的医学知识还不足以给李国武下诊断，他让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听听医生怎么说。李红旗太想看看父亲的笑容了。李国武死活不去医院，他说他没病。李国武狠瞪了李红旗一眼，吓得李红旗再也不敢提这事儿了。

今天晚上，李红旗觉得父亲那张脸太难看了，他甚至怨恨起了父亲。如果李国武有权有势，王芳就不可能弃他而去。李国武没什么本事，李红旗小的时候，李国武开了一家修自行车的铺子。后来没多少人骑自行车了，李国武又修理农业机械。等到大型现代化农机登场后，李国武只好修起了摩托车、电瓶车。李红旗对父亲印象最深的画面是：李国武低着头，手上油渍斑斑，摆弄散发着铁腥味儿的零部件。李国武这些年赚了多少钱李红旗不清楚，家里虽然衣食无忧， 但要在梨城买房似乎不现实。在这中秋月圆之夜，李红旗感受到了锥心的痛苦。他拿出几瓶酒，往嘴里灌。他想一醉方休，没有酒精的麻醉，今晚他根本睡不着。李红旗开始说醉话，他大骂冯磊，人渣，骗子，抢他的女朋友，然后他又念叨王芳，说王芳是个傻瓜，只认钱，辜负了他的一片深情。李红旗的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她没办法分担儿子的痛苦。李国武还是风平浪静的样子，他把稻米中的砂砾拣干净了，又用小铡刀将一大捆青草铡碎。李国武养了一匹马，马无夜草不肥，半夜的时候，李国武要起床给马喂草料。马吃饱了就高兴地打响鼻，李国武抚摸着马的鬃毛，用脸颊贴贴马的脑袋。李国武对马那么亲昵，李红旗感到嫉妒。

第二天，李红旗醒来时头痛欲裂。他揉了一会儿脑袋，怅然若失。李红旗觉得他比一朵棉花还轻，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起来。李红旗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死亡，这种彻骨的悲凉以前体验过两次。一次是他高考落榜，觉得人生无路可走。另一次是大学毕业时，他和几个同学喝得烂醉如泥。等他醒来时同学们都走了，宿舍只剩下他一个人。李红旗想出去散散步，他觉得胸口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