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作者: 盘鸿宝·盘鸿宝
瑶族,1966年生,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历任教师、新闻干事、公务员。曾在《民族文学》发表小说,获得2019年首届全国“清白泉杯”廉政征文散文类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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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这一天,是2020年农历正月初二,尚未立春。
上午八点半钟。站在石壶岭盖顶上,借一阕宋词,我替赵疙瘩大喊了一通。
越城岭腹地,数百里青山绵延,如绸缎,抛波引浪。隐约间,一弯江水斗折蛇行,明灭可见;清晰处,一条公路玉带飘飞,扑胸而来。
冰结得厉害,风也吹得紧俏。山顶上,几棵吊柏喜颜尽开,虬枝齐刷刷甩向南边,针叶花白锐利,像一把朗逸的胡须。在公路两侧,毛竹深度鞠躬,竹梢差点点地,像一对招财童子低着头,打着拱手,毕恭毕敬地迎接尊贵的客人。
捡着公园老头练声的样子,我又扯开嗓门“哦嗬嗬”喊了一通,眼前似乎被我喊出一串串彩色的气泡,我看见无数的彩球,发散着,浮游着,铺满了天空。
宿酒彻底从胃里苏醒,呼吸之间,一团一团白雾往外冒,我闻到满岭的酒香。
清冷的早晨,老简会赶早么?赵疙瘩高兴得昏了头,七点钟就用烧火棍挑开我的盖被,把我从床上撬起来。我怜悯他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不想逆他兴致,换了别人,我准没有好声气。
“鸟还守在巢里过年吧!”连只鸟的影子都看不见。
九点半钟,摩托车冲上坡顶,赵三多一个急刹,双脚撑地,熄了油门,停在我身边,他老婆被弄得前俯后仰,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大侄子啊,等老简吧。”
石壶水的村民脑袋不笨,但也不甚聪明。每年大年初二,赵疙瘩让我到石壶岭盖顶等老简,这都像雁过衡阳一样。四年了,不用猜。
“你终于也有地方去拜年了。”
“是咧,托老简洪福,回外家拜年去咯。”
赵三多今年三十八岁,前年老简牵的线,去年腊月办的酒。我每次打开抖音,最先看到的视频总是赵三多。赵三多两公婆够癫的了,生怕别人看不穿,天天穿着瑶族的节日盛装,把石壶水抖得群山沸腾,壶里翻滚。在他的婚房,在我们村口,在石壶水瀑布下面,在他的食用菌基地,有时也在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他俩在视频里不是用手指蘸着口水数钱,就是想方设法抖淘气。我印象中最可笑的,是他斜着身子,一手拎着蛇皮袋,非要外出务工,脸上绷着一副决绝远离誓死不归的僵硬表情,他老婆在地上滚,头发散了,头巾掉了,双手还死死地拽着他的裤脚。视频中两公婆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你莫走》:“你莫走/我不走/点个灯/修个屋/生个娃/养条狗/你莫走/我不走……”寓喜于哀,得意得有些不像话。
“大侄子,来,帮我抖一个,效果和潘长江那样的,《妹妹门前有条弯弯的河》。”
赵三多把手机递给我,抱着他的新娘,扭一阵腰,亲一口。他老婆也太会配合了,眉飞色舞的,喊叫声更是暧昧,像发情期的母兽。我的心又窘又羞又痒,这种视频发出去,还不丑死全世界?但我还是真心羡慕这个老光棍,他把石壶水的一山一水,一风一俗倾情演绎,在抖音平台,粉丝居然飙涨到数十万。我北京很多同学看了他的抖音都说,此生必走一趟石壶水才不冤枉。我怕他们说笑,又怕他们当真,他们果真来了,吃我的,住我的,当时吊脚楼那样寒碜,我没有底气。
折腾了几分钟,赵三多把油门往死里封,摩托车轰轰大叫。
“走喽,大侄子,老简来了,你要留住,说我赵三多明晚请他喝酒。”
赵三多消失了,他的开心让我忘记了寒冷,风雪中,我有半个小时掉在蜜罐里,爬不出来。
石壶水村庄不大,37户人家,22户贫困户。这个地方最大的优点是齐心、讲脸面。像今天赵疙瘩办酒,除了新人拜新年的,全村各家各户的事情统统停摆,大大小小都归到赵疙瘩新房子帮忙。
按石壶水的风俗,大年初二是往外家拜年的日子,从初二到初五,除了往外家拜年,也等着亲人到自家拜年。家家户户把火塘烧得旺旺的,一家人守着火塘,不轻易出门。过了初五,亲人拜年结束,村民之间才可以相互走动,叫走破大门。如果过了元宵节还没有走破别家的大门,意味着该丢的关系就丢了。在我的记忆中,正月里的大门我们总是走不出,别人也迈不进。赵疙瘩说,串门就是串穷。他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也不愿意被别人寒碜。这么多年来,我家正月里的大门是被老简走破的,从2016年起,老简准时在大年初二给赵疙瘩拜年,2018年我考上中国科大,我们家那塘阴冷的灰烬似乎又热起来了。往日生火,眼泪流尽,几根焦柴凄凄惨惨地冒着烟,现在哪怕生柴嵌在灶口,用吹火筒一吹,火就呼呼地啸,火一啸,客人就来了。最初是远嫁的小姑大姑,接着是入赘他乡的二伯三伯,紧接着是村民,本来一盘散沙的亲戚朋友,喊声聚拢就聚拢了。
石壶水的鞭炮声一阵阵传来,蹿起的浓烟有的被竹林吞噬,有的弥漫在石壶水上空。
这么寒冷的天气,老简应该不会来了吧。我双手握着,哈一口气。
赵疙瘩打来一个电话,我用两个字回答他,他没有挂机,我似乎又看到了他眉目间结成的痛风石一样的疙瘩。他这个令人讨厌的疙瘩一喊出来就出来,仿佛是二郎神杨戬的第三只眼。他用第三只眼看别人,别人也用第三只眼看他——都是疙瘩。
赵疙瘩眉目间的疙瘩是先天性的,只不过小时候不扎眼,不伤人。
我爷爷叫赵富贵。最捉弄他的,是他干瘦无颊,一身骨头,颇似韧劲十足的刺榆,绰号“牛筋榄”。“牛筋榄”死去那年,正值责任制分田到户,家里能主舵的只剩下赵疤脸和赵疙瘩。赵疤脸三十出头,赵疙瘩不满十二。赵疤脸让赵疙瘩去借棺材,那一刻起,赵疙瘩眉目间遽然隆起一团皮肉。事实上在石壶水借棺木是很容易的,有些老人还在壮年就早早备好棺木,一般搁在牛栏上。如果有人借棺,主人是欢喜的。在主人看来,棺木被人借走,病痛和灾难就借给了死去的人。因为这个兆头,主人不但欢喜,还亲自把棺木卸下来,送出去。
几锨薄土埋了“牛筋榄”,赵疤脸和赵疙瘩当天分了家。房屋家产、山林田地,全部对半。赵疙瘩鼎锅架不起,跟小姑去了。16岁那年,他随大姑父到湖南扛木头,打了十多年工,28岁时居然用一条丝巾骗得邻村水妹,强行把生米煮成熟饭,自此才回归石壶水。
被赵疙瘩用生米煮熟的“那团饭”就是我。2000年春天,我哭着来到世间,赵疙瘩的笑却洋溢在石壶水。那年月他可真能笑啊,大冬天的光着膀子劈柴,头顶冒出丝丝热气,仿佛他体内蹦跳着一汪温泉。他笑了11年,眉目间的疙瘩好像到韩国做了整形手术,平展展的,亮光光的,谁知2011年在建筑工地踏空坠落,一根钢筋从肩膀穿出前胸,伤了肺部,就再也笑不起来了。为了治病,三万元积蓄花光,还欠下一屁股债。水妹借口说回娘家借点钱,一借就是八年,生不见人,死不见鬼。有的说她在东莞,有的说她在浦东,还有的说她在赣州,描眉画眼,半真半假,赵疙瘩听一次,眉目间的疙瘩紧一回,久而久之,那双本来还耐看的双皮眼被挤成了三角眼。这些年倘若没有老简,我想那双三角眼一定变成了豆眼。
老简名叫简如一。脸皮下拉,眼睛细小。眼睛始终播放着慈光,似乎在笑,双唇始终紧闭着,似乎又很严肃。他是县委宣传部的老宣传干事。据说,老简在报刊发表了很多文章,但领导认为他为人不活络,没有人情味。从1991年社教开始,他就负责单位包村,是正宗的老“包头”。2015年挂派我们村担任第一书记,我们村从来不叫他书记,叫他老简。
我考上大学那年,老简把我带到石壶岭盖顶,也就是现在我站的这个位置。老简说,石壶水像一个宝壶,一条清澈的溪水自壶嘴注入,壶腹有日月,有乾坤,石壶水村民将来的生活肯定也会有滋味,只是眼前石壶里煮着饺子,却倒不出来。他依形赋思,硬化了溪堤,保留了壶腹四周的青石板,从壶嘴到壶腹,竖起的灯柱缀饰了中国结,晚上一开灯,一盏酒壶透明在山洼,天空喝了这一壶酒,天空都是醉的。
放暑假我必须回到石壶水,其实替赵疙瘩看管鱼塘是没有必要的。赵疙瘩天一开亮就上山割草,每天割三四担撒在鱼塘。他在鱼塘边搭了一个茅棚,尽管鱼塘离木楼不过10米,晚上他仍然睡在茅棚里。
夏夜漫长,踩着灯影,我一个夜晚要转无数个圈。我不是睡不着,也不是精力充沛,我是舍不得石壶水夜晚的亮光,这么多这么亮的路灯,它应该照亮很多的夜行人吧,可是只有飞蚊萦绕,一个人也没有,路灯释放如此巨大的光芒,如果我不让它吻遍额面,暖透心室,我担心我会失去今后的幸福。老简说这不叫浪费,是吸引。吸引?吸引谁?吸引到什么时候?老简答不上来,只说未来未来,一定会来。
东边竹山下,过去是一个菜园子,有400平方米,老简帮赵疙瘩选择这个屋场,作了短期规划和长远规划。除了现有住房占用160平方米外,还空余240平方米。老简说,空余的场地可以做菜园,也可以做花园。大年三十晚上,赵疙瘩说今年要砌两个大水池,修一座凉亭,有喷泉,有假山,有莲池,有石壶鱼。人真的不敢有钱,有点钱想法就大到无边。
相较于赵疙瘩的美梦,我对新房子还没有融入,更没有亲切如归的感觉。我承认赵疙瘩说的,穷人怀念过去是件极其无聊而又可悲的事,但我至今无法割舍的,仍然是那座叫人又爱又难受的吊脚楼,那里的痛点太多,印戳弥新,我常常在半夜里醒来,把吊脚楼的木板震得咚咚作响。
吊脚楼紧靠西边石山,石山上的石头被原始生态林密密覆盖。不深入其间,你不知道那是石山,但是站在吊脚楼前,你不但会发现山上怪石嶙峋,更会惊讶于吊脚楼顶上突兀着一块已经裂缝的大石头。2015年夏天,老简第一次到我们家,他所担心的不是天干物燥,也不是双手套进袖筒萎缩在墙根下行将就木的赵疙瘩,而是这块蠢蠢欲坠的大石头。老简说,它一直像紧箍咒一样咒着吊脚楼,你不明白吗?它的威胁是要命的。那天老简指着大石头,想把赵疙瘩叫到偏离远一点的桂花树下问询,桂花树已经死去四分之三,赵疙瘩赖在墙根闭着眼说:“桂花树的朽枝照样会砸下来,砸爆你的头。”老简说桂花树没死,还有新枝,还有春天。可能老简多说了两句,赵疙瘩随手一扬,扶贫手册扇着翅膀飞落在门前的大丘,也就是现在的鱼塘。
当时赵疙瘩的过分让我难以为情,而老简的过分同样也让我嗤之以鼻。不就是一块石头吗?从我爷爷“牛筋榄”至今,吊脚楼三十多年了,还不是安然无恙?再说,如果哪天大石头坍塌下来,那也是赵疙瘩心里最巴不得发生的事情。
我很快原谅了老简。
2016年农历初二,我听见大门被推开时发出磨牙的响声,老简低头进来,打着拱手说,新年好啊,恭喜发财啦!赵疙瘩一看老简双手又是空的,还说恭喜发财,心里一口恶浊气咽不下,翻出扶贫手册,一撕两半,扔进火塘。老简慌忙抢救,扶贫手册还是烧缺了两个角。
赵疙瘩说:“别的帮扶人逢年过节送米送油送衣被,你送给我什么?每次进门就知道登数登数,我屋顶上长着几根青草我不清楚吗?我今天烧了,我让你登,登个够!”
老简捂着胸口,平静了一会儿。“贫困户又不是叫花子,打发一次饱一天,如果送你两条鱼能保你一辈子有鱼汤喝,我就谢天谢地了,最后你想吃鱼,还不是要靠自己去钓?”
“那你帮赵三多赵六八钓了五万元贴息贷款,我呢?你帮我‘钓’了什么?”
“你现在走一步路都喘不过气,办贷款干什么?”
“我买酒喝呀,喝光这五万块钱,我就死!”
我觉得赵疙瘩真该去死,我怎么上的高中,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赵疙瘩坐着,老简站着,两人在火塘边杠了半天。我把一张用衣袖擦拭干净的凳子让给老简,赵疙瘩说,让他站着。我端一碗温水递给老简,赵疙瘩说,渴死他。
老简坐下来,从口袋摸索出几颗白色的药片,仰头,浅浅抿一口水,咽下。他叫我也倒给赵疙瘩一碗温水,说:“咱俩把它当酒喝了吧,喝了这碗水,咱们是兄弟。我带你去市里,去省里,市里省里治不好你的病,我带你去湘雅,去华西,去北京协和,我不相信,天底下治不好你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