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玫瑰(小说)
作者: 李路平黄灿接完电话后,太阳在他额头上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把电动车停到路边的香樟树旁,放下撑子坐好,看了看车筐里的花,点了一支烟。
送货之前,黄灿已经猜到了结局。下单的那个人在备注里留言:如若不收,请自行处理。他已经懒得再接黄灿的电话了。尽管如此,这一次,黄灿还是要拨通那个号码。那个女孩再次拒收后,说了几句话,要黄灿转告他。
香烟让黄灿放松下来,他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接到那个人的订单了。那是一个奇怪的人,有点懦弱,大约也很无趣,但似乎多少有些专一,有些长情。那个人总在固定的日期,订同一种鲜花,给同一个人。黄灿在手机里翻找出那个人的电话,是一个省内的号码,很好记,接着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然后拨了过去。
黄灿在“那些芳香的年轻人”送货,这是港城一家小有名气的花店。港城是一座滨海城市,近几十年来得到政策倾斜,经济腾飞,人们有了闲钱,知道享受生活,鲜花需求也随之跟进。
黄灿初中毕业就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出来闯,他们都进了电子厂或工地,只有他兜兜转转,最后来了港城,成了花店的一名送货员。他做出这个选择,与母亲有关。母亲是乡村环卫工,前些年注重乡村建设,到处都开始美化道路,不知名的鲜花开始出现在乡道两旁,煞是好看。母亲像很多环卫工一样,时不时会把那些花的种子或幼苗带回来,种在家门口,时间一长,那里就变得五颜六色起来。他也很喜欢那些花儿。但起初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门前出现那么多没见过的花,那么好看,又那么无用。直到它们吸引了他喜欢的一个女孩,他才有意识地把那些花儿侍弄得更好看一些。
那个女孩叫李欣,和他在同一个村子里,寄宿在她的外公家,成绩优秀,注定是会通过升学离开这里。现实也确实如此,黄灿的成绩越来越差,旷课次数越来越多,李欣的成绩稳稳地排在前面,中考进入市里的重点中学,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来港城之后,有次打电话回家,母亲无意中说起李欣考上了港城的大学,刚上一年级。他心里一惊,想到冥冥之中,或许他们的生活还会有交集。
那天放下电话后,他在地图上查找了那所大学的地址。他很熟悉,时不时要送一束鲜花过去,看着那些从他手里把花接过去的同龄人,脸上总是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欢喜,令他充满羡慕。他想,有一天或许会在那里见到她。这个想法太过突然和惊喜,黄灿不得不及时止住,给自己浇了一盆冷水:那样的场合,截然不同的境遇,是喜是悲都说不定。
可能是挨着附近的高校,老板才把店名取为“那些芳香的年轻人”。黄灿没有问过,当他在信息墙上把店名念出来,又看见是一家花店后,便拨通了上面的电话。面试很简单,老板就是看看人有没有力气做事,会不会说话都是其次。
但他说得很少,读书时酷酷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出来打拼了几年才真正意识到,没有学历,也没有技术,走到哪儿都没有自己的理想工作。他接收招聘信息的渠道,和读过大学的人几乎完全不一样,他们都在网上投简历、奔走于各场招聘会,备有一大堆学历证明、技能证书和获奖材料,而他连像样的学历证明都没有,更别说其他证书和材料了,只能经熟人介绍,或到各类人才市场,在招贴板上寻求机会。这种深深的挫败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他的心底不断累积,犹如一口气堵在那里,让自己越来越张不开口。
花店的工作说忙也不忙,说不忙有的时候也很忙。黄灿虽然说是送货工,日常工作时,不外送的工夫,他都需要在店里帮忙。他主要做的是搬运、拣选和修枝。花厂的人把鲜花运送到店里,他要帮着把一筐筐的货搬进来。有时候遇到公司开业或庆典这样的大型活动,货很早就送过来了,数量太多,只能暂时堆放在店门口的平地上,大家加速收拾送走。一个月里总有好几次,这些大订单几乎可以维持花店的运转。因为采摘、挤压、运送等缘故,黄灿知道,不是所有花儿都能完好地被送到店里,总是有一部分要损耗丢弃。在其他人搭配包装前,他要提前把这些破败的花儿拣选出来扔进垃圾桶里。为了给顾客提供更优质的服务,他们店里的损耗率甚至比其他花店要大得多。当然这都是由老板决定的,每当他捧着一大堆的鲜花扔掉时,那些花的香气萦绕在他的脑间,一种类似失恋的失落感就会袭来,仿佛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不可挽回地被浪费,而那个装载废弃鲜花的大桶,就像一处遗址或残骸,经历盛大光鲜的时刻之后,不可挽回地被遗弃。
他还要修枝,总是这样,每当他手里空闲下来,掏出手机,就会有一双眼睛看见,然后一张口就会开启,要他把花枝修一修。有些花枝有细刺,比如玫瑰和月季,修剪的时候需要特别小心,黄灿的手不知道被扎过多少次了,他似乎总是心不在焉,一股隐秘的焦虑始终在心底挥之不去。修枝除了剪去多余的叶片,还需要把枝条剪成三十度的斜面,方便顾客摆放时不必再修剪,也能让鲜花更好地吸收水分,保持得更久一些。花瓶里的水最好不要超过瓶身的三分之一。当然,这些话有时候他会对收货人提起,但大多时候不会。除此之外,每天还要统计销量和存货,这都是店长的工作,他有时候也会帮忙做。
作为港城的连锁鲜花店,老板的主要收入并不是花店的销量,而是花艺培训。老板是一位极富品位的花艺师,他在业界很有一些名声,据说曾经去日本和欧洲专门学习过,技艺炉火纯青。大多数时候老板都不在店里,负责插花的都是店里的员工,经过简单的培训后,就能够上手了。花束的样式都是老板搭配好的,只用照着收成一束就好,并无半点新意,黄灿觉得自己来也完全没问题。但不得不说,他们做出来的花束和平台上拍的照片,还是有差距的。他不知道差别究竟在哪里,都是那几种原材料,但是搭配到一起,感觉总差那么点意思。花束种类会定期更新,但不多,似乎顾客已经习惯了固定的那几种,很多花束做出来只是做做样子,几个月甚至半年过去,都没有销量。
黄灿很想学花艺。他在“那些芳香的年轻人”工作一段时间之后,下定决心要学会一技之长。店里的花艺培训,价格不菲,员工有内部价,但对于他的工资来说,内部价也不便宜了。那不仅是一门技术,更是一种艺术。在为数不多见到老板的时刻,这句话总挂在他的嘴边。黄灿没有想过什么是艺术,在他的观念里,只有书画、音乐之类的似乎和艺术沾边,它们往往给人高雅的感觉。占了花店半壁江山的玫瑰,更多给人俗艳之感,怎么和高雅相提并论呢?
他并不喜欢打电话,但他的工作却无法避免。收货人不可能站在面前,等你把鲜花送到他们手里。当然也有这样的人,只是特别少,一些欢脱的男孩女孩,或者年老的妇人,他们要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及早送出或收获爱意,要么早已习惯礼貌地等待,带着期待和欣悦。
听筒里夹杂杂音嘟了几声后,对方终于接听。那个声音黄灿早已熟悉,只是这次稍有些不一样,黄灿想他一定是在饭店里,现在已是饭点了。在嘈杂的背景声里,黄灿听见那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喂”。想必对方也厌倦了接听自己的电话,因为每一次拨打,都是令他失望的消息。黄灿“嗯”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开始,虽然自己已经说过很多次。
黄灿还是对他说,她拒收了。那边传来“嗯”,仿佛正在吞咽,含糊、没有感情。都这样了,还能吃得下东西,黄灿想。她还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你。他的音量一下子高了。隔了几秒,嘈杂声中又传来一声“嗯”,似乎并不意外。她说她是不会收的,别买了。那边只有喧闹的人声,黄灿接着说,她让你不要浪费钱了!他的尾音里带着愤怒还是鄙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对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那边没有回复,他以为信号不好,拿过来一看,电话被挂断了。
还没说完呢!黄灿想再拨过去,想想还是作罢,补不补充,对他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日头没有一点缓和的意思,天上也没有一朵云,灰蓝灰蓝,这个滨海城市,没有一点来自海洋的气息。
黄灿并不想那么快回去,就又点了一根烟。那束香槟玫瑰共有十一朵,不多不少,以满天星点缀,兀立在筐中,用仿旧的包装纸包裹着,外面被纸编的绳索捆扎。出来时喷的水汽已经消失,玫瑰淡黄的花瓣还没枯萎的迹象,依然如刚采下一样,在微风里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他看着这束完好无损的花,思忖着该如何处理。店长有规定,那些拒收的花,需要带回店里。但不带回去也未尝不可,店里从来不会回访客人,只要他已送达,订单便已完成,除了他自己,店里没有人知道花儿最终去了哪里。话虽这样说,但每次拒收的花,都被他带回了花店。毕竟,很难临时想到送出去的人。
如果可以送给她就好了。黄灿忽然想起在港城读大学的李欣,他拿起手机,想要拨出那个号码,那次和老家通话之后,母亲把她的号码给了他。在通讯录里翻出来后,他又不想拨了,那么多年没有联系,一联系上就送一束花,还是别人不要的,想想就让他发笑。况且,还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呢。想到这,他把烟头一吐,又把花送回了店里。
很难说清楚,黄灿对她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当初就是朦胧的喜欢,李欣长相清秀,身形偏瘦,待人热情,大约就是这点吸引了他吧。她外公家离他家并不远,三五分钟的路,有时候那个老人过来和他父亲聊天,时间久了没回去,她就会寻过来,然后和他的父母亲说说话。那时他还很害羞,假装看电视和进进出出,仅仅只是想避开她,或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她的成绩那么好,总是排在班上前三名,他暗自用功过,却未能进步,加之父亲并未为他的学习操心,估计早就知道他读不下去吧,最后只好放弃。
他知道李欣是城里人。只因为她的爸妈每天起早贪黑,在市里的菜市做卤食,家里孩子又多,她有两个哥哥,调皮捣蛋,只好将她放到外公这里读书。说到底,他们并非同一类人。她的和善自信,应该也有身份上的原因吧,城市里的孩子学习更好,老师也更喜欢。黄灿不知道她是否骄傲,他从未见她流露出来,见到她的时间并不多,除了上学,他很少放学后能见到她。
有天夜里,他和父母在一起看电视,父亲忽然说了一句,你喜欢她有什么用,她学习那么好,迟早会考走的。他一下子就知道了父亲说的是什么,但他不知道,为何这从未吐露的秘密,竟会被父亲知悉。他强忍着悲伤,眼里溢满了泪水,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机屏幕。直到回房间,他才捂着被子哭了起来。
他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一些朦胧的东西被坐实之后,随之而来的就只有破灭。本来心里还有本能想要亲近她的想法,从那以后,黄灿只想离李欣远远的。既然父母都知道他的心思了,难道她还不知道吗?
这件事加速了他们之间的分离,他的幻想在一瞬间破碎,人生之路似乎早已注定,在前面等着他,而他就像走了很多弯路的人,尽管无可奈何,也只能顺着它走下去。她顺利考入市里最好的中学之后,他就失去了她的消息。他有意想要离她远一些,最好以后慢慢忘却,再不相见。
然而命运总是和预想的方式反向而来,仿佛真的存在一个上帝,洞悉世间所有内心的隐秘,并有意和他们开个玩笑,也许还不止一个,让他们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作命运的作弄。只是他真的忘记她了吗?当母亲无意间提及她的时候,他分明记得那一刻,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抽动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过往漫天而来的记忆,他从未忘却。
来到“那些芳香的年轻人”,黄灿不久就知道了大多数的花语。以前读书时,他会刻意记下一些花的花语,比如水仙、玫瑰、百合,生活里百无一用,在他的意识中,尤其文字里,它们总是暗藏着一些难以言说的秘密,他也试图从其他人的言语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并乐此不疲。从事这份工作之后,他知道商家为了营销,赋予了商品很多附加的寓意。就像房地产,不断生造一些词语出来,目的就是为了博人眼球,实现营销策略。
赋予鲜花的寓意他觉得理所当然,无可驳斥。当凝视一朵花时,人的心灵不知不觉就会被它缠绕,甚至被蛊惑,从一朵花中见万象,不是不可能的。除了鲜花缤纷的色彩,还有就是它的香味,它们很多被提炼成香精,摆放在室内,总是给人难以言传的感觉。
他们花店的外送平台上,竟有一百多个品种,很多其实只是摆设,无人订购,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黄灿因为负责这个店的外送,所以店长也把这个平台交给他来打理。来自平台的都是一些零散的单子,那些大单,都是熟人介绍或者直接打电话到店里,备好货再由专车司机配送。他刚考到驾照,平台没有订单的时候,就总是跟着专车,想着某一天,不用再骑着电动车满城乱窜,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驾驶室里,轻轻松松把货送到。
现在他只能老老实实骑电动车。不过每次接到单子,看见顾客挑选的花束,他都会下意识地想到它们的花语。和读书时的记忆不同的是,好看的鲜花不是单一的品种,而是经过精心搭配的花束,红橙黄绿青蓝紫,几乎都能找到对应色彩的花朵,花艺师也总能巧心搭配,让它们看起来馨香美好。比如香槟玫瑰和向日葵、桔梗混搭当作父亲节的首推花束,寓意“做你心里的太阳”;用三十三支粉玫瑰搭尤加利可以用来送女友,代表“不变的心”;一朵向日葵搭配香槟玫瑰,则表示“恩情无限”,用来送前辈或老师;二十四颗草莓花束配洋甘菊,生日或纪念日时送给女友或爱人,即为“甜在心尖”;十一朵碎冰蓝玫瑰搭配满天星,送给热恋中的另一半,就是“朝夕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