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生命的写作
作者: 赵学勇 杨翠萍一
在一个价值观多元的时代,好的作品往往深得读者的珍爱与敬畏,而一部好的作品除了本身的艺术魅力吸引读者,最能打动读者的往往是潜藏在字里行间思想感情的深刻性,激励读者,启发读者。总之,好的作品会以独特的方式呈现出一种源于作品,而又高于作品的东西。李路平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如此,正如刘理海在《游离的妖怪——李路平诗歌阅读札记》提到的:“看似波澜不惊,又会在不经意之间深深地打动人。”
李路平的语言简短而精练,看似寻常,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威力,它们就像久旱的甘霖,而我们就如同枯萎的绿植,一触碰到它们,便在浸润中不知不觉地重新萌发了。因此,无须寻找某一种途径就能进入他的作品里。因为他的创作大多来源于生活琐碎,并在人生的长河中磨炼之后,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化雕饰为质朴、化抽象为平实的意蕴追求,因而读者感到亲切和熟悉。在此,把李路平的创作理解为一种亲近化写作是较为合适的。李路平对于写作技巧相当熟练,他不仅知道从何处入手能够吸引读者眼球,而且清楚在何处收尾能让读者回味良久,或者吊足他们的胃口。同时,你会惊讶于这些简洁平实的语言说出了你想说却不知道如何表达的话,他写的故事仿佛就是你的经历。你可能是与生活抵抗或妥协的工人,也可能是寻找捷径赚钱的主播,亦可能是远在他乡的理发师、被老板压榨的上班族……看过后总会让人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已。
二
在李路平大量的作品中,包括诗歌、小说和散文,总能读到一些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从中可以剥离出作者的一个矛盾的自我形象——既想独立于尘世,又想与这个世界建立密切的关系。正是这种矛盾关系,构成了李路平作品中强劲的张力。
李路平遇见很多美好的事、物和人,但他没有参与进去,而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或者说用“孤独者”来形容更恰当,因为大多时候,他总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无法融入其中。世界的“喧嚣从未停止/一些巨大/的车辆摇晃着穿过人行天桥……临街的窗户嗡嗡作响”,他却将“门锁了,在厨房吃饼干”(《喧嚣从未停止》)。而“从闹市回到幽居”,无非是“从交谈回到冷清”,“从孤独回到孤独”(《被时间绑架的一切》)。时常一个人游离于世界之外。或许,可以把李路平的这种孤独感归结于无穷无尽的悲观情绪。一方面,家庭矛盾使他不能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在面对“星”(一条狗)的死和奶奶的死的时候,他的怯懦使他回避了这种不正常死亡(毒药致死)所带来的冲击,而这两次回避也给他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李路平“发觉了自己内心更为‘阴暗’的一面……很多自然而然的感情都变得诡异无比”,他“成了一个哑嗓的人”(《喑哑者》)。另一方面,李路平“从高中开始在外地求学,后来大学和研究生都去了不同的城市,最后毕业工作,还去了另一个地方”(《活着三题·猫咪为什么活着》),“异乡人”的身份使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归属感,如同浮萍四处飘荡,不知何处是彼岸。
这种孤独感所带来的创作效应,便是在李路平的作品里集见到的“死亡”“离开”“恐惧”“忧愁”“黑暗”“痛苦”等字眼。他总是黯然神伤,将自己封闭在幽居中,宁愿被人遗忘,独自解剖自己,疲倦的侵扰使他“在寂静而又黑暗的柔软中/轻缓地下陷”(《午后》);睡醒之后仍是无限的空寂,“黑暗之水在幽居中起伏/……行走大地,就是行走在永恒的异乡/永恒的悲伤和牢笼/”(《醒来之后》);即使巷子里热闹非凡,他也“从未想过打开窗户看看他们”,总忍不住一人独自发呆,“心情就要变坏”(《巷子里》),如同总是潮湿昏暗的巷子,但却不知“那无边的忧愁究竟从何而来”(《无边的忧愁》),或许是对父母腿脚受伤、风湿疼痛的“恐惧”(《恐惧》),又或许是对身体逐渐发福的忧虑(《抵抗中年》),抑或是对故乡人的眼光致使返乡成为内心的煎熬的难以释怀(《返乡》)……总归,就是这些生活琐碎带来的悲观情绪,而“悲观者的眼睛看见的一切都是悲观的”(《鱼为什么活着》)。
当“悲观”成为他生活的大部分时,他便开始自我怀疑。养鱼时,产生了“鱼为什么活着”的疑问;养花草时,产生了“绿萝为什么活着”的疑问;看到鸡时,产生了“鸡为什么活着”的疑问;看到树时,又产生了“树为什么活着”的疑问。与其说是李路平对万事万物“为什么活着”产生疑问,不如说是对他自己“为什么活着”产生疑问。鱼换了新环境仍能快活地游动,绿萝无须过多照顾也能顽强成长,树不厌其烦地待在某处直至死去,而他无法忍受长久待在一个地方,四处奔走,新的工作环境没能带给他曾经的期许,他的生活也被那些有意无意的东西占据得越来越多,他越来越如同鸡一样,“既要面对老母鸡们的欺凌与压制,又要担心来自主人的宰杀”(《活着三题·鸡为什么活着》)。困境无处不在,命运如同魔鬼,狞笑着他的挣扎与痛苦。
三
然而,这样一个“孤独者”即使无法融入这个世界,也必然有自己的容身之所,排解孤独之法。“读书让我的生活一直处于一个相对平静的状态……我的自我感觉,是在文字里找到了栖息之所。”(《读书》)在李路平看来,容身之所不必多豪华,一本可读的书足矣,它会成为一个人永恒的安宁之地,会让一个人更清晰地认识自己,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一旦能够正视自己,人也会变得更强大,去“期待惊喜,期待刺激”,去经历“尚且没有经历过的感情”(《鱼为什么活着》),面对命运这庞然大物时,也便不必畏惧了。在《对一只鱼说谢谢你》中,可以感受到李路平从中透露出来的精神气质。
孤独的人总会通过他物来寻求心灵的慰藉,久而久之,便成为一种寄托,一种牵挂,鱼的出现让他慢慢地又沾染了些许人情味。这种转变,李路平心怀感激,生有纠葛,亦有牵挂,无疑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他以一种崭新的心态去重新审视所发生的一切,发现了更多美好的事物,甚至心生敬畏。他发现了更多“微小而又无名的生命”(《有些生命》),看到“那被草木染绿的水莫名地亲切”(《亲切的水》),甚至开始走出闭室,听“巷道里传来欢快的声音/……每个孩子都在发光/……昏暗的窗外逐渐明亮起来”(《巷道里的声音》)。当生命中一切的美好不断相遇,产生交集,孤独的屏障便被轻易地打碎,李路平下定决心重置自我,开始走出自我。他一如既往地上班,在休息的片刻,怀念尘世的人,“他们如此美好,执着地爱着 / 恨着,在我触不可及的地方/慢慢变老”(《美好》)。他们必不可少,构成了丰富的生活景观,李路平选择了最独特的方式接近他们,做一条鱼,“游过湖边忘归的情侣/游过微风柔软的肚腩”,静待时光,不去打扰,这何尝不是一种善良的行为。
善良的人心怀万物,情感细腻。李路平在观察身边的事物时,也在关心、关注着这个社会和这个社会上的人。他的许多作品以娓娓道来的叙述,以饱满的怜爱、关怀与热情表现了青年人的困顿与渴望。《晚餐迷失》用一个奇谋故事,全景展示了一个“社会问题”:生病与救疗。在外打工的男女青年秦波和方敏,因女儿小花一出生便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生活陷入了困境。秦波为救女儿,自污名誉(担负背叛妻子、不顾女儿安危的懦夫的恶名)筹集救命钱,以奇谋反转了生存绝境。这种极端的手段,不禁令人唏嘘,但也显示出了一种深广的隐喻:社会的进步,人情的温暖。“小花的手术费用很快就凑齐了,甚至还多出许多,又有人提议用多出的钱成立一个基金会之类的,专门救助新生儿心脏病患者。”生活与生存的压力,的确需要社会的鼎力支持、大家的倾情相助。作者通过这个奇谋故事,向社会发出了喊声,表现出浓厚的担当意识。
《他们为什么都想往前一点》更表现了人处于困顿中的挣扎与无奈。吴志勇在杂志社上班,工资除去房租还够他一个人生活,等评了职称,工资上涨,买房的事指日可待。然而世事难料,女友的怀孕打破了他浪漫的幻想,自己的生活在女友怀孕后开始加速,“自己却不能像这些骑电动车的人一样,可以随时减慢速度,遇到红灯后就停止前进,享受着惯性带来的惬意”。《女孩子为什么都往那边走了》则分别叙述了刘国庆、韦明海、吴大龙三个外省人在事业上、爱情上、家庭上的遭遇与痛苦,生活就是这样,在他们感到惬意的时候,总是要当头一棒,“南城三人行”的微信群是他们唯一释放自己的天地,三人抱团取暖,互相抚慰。《阿芝的心事》通过阿芝和梅梅的友情讲述了一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受过情伤的阿芝在一家医药企业上班,对工作的规则与套路游刃有余,随之而来的是同事的猜忌与诋毁。作为阿芝唯一的朋友的梅梅真诚刚直,维护阿芝,得到了久违的温暖的阿芝放弃了沉沦,“决心慢慢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去热爱和拥抱这个世界”。
这些作品,没有强烈的故事情节,以自然简单的叙述把当代青年人出入社会的境遇和心境剖析得十分透彻,从一些极为普遍或细微的情感和事物中,抽离出一些干净剔透的共鸣点,让读者沉浸其中。
李路平展现生活中的凡俗与辛酸,并非在于暴露生活中的懦弱、绝望,以及丧失积极生活的勇气,他要强调的是,能否拿得起放得下,淡然面对一切,在困顿中寻找生命的希望,以一种超然的姿态来度过时光。秦波通过自污的方式解决疾病的侵扰;吴志勇身兼数职,解决经济问题;刘国庆、韦明海、吴大龙在一次次的聚会中互诉衷肠,彼此鼓励;阿芝更是以饱满的热情去拥抱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也都有解决自己困难的方式,李路平或许很孤独,但由怀疑自我到重置自我,再到关注众生,何尝不是他解决自己困惑的方式。
四
看李路平的作品,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在抱怨生活,但也正如他所说的,“我是一个悲观者,但还没有厌世情结,我甚至可以说我爱这残缺的世界”(《鱼为什么活着》)。正因为爱这个世界,他反而比常人更加领悟了生命的真谛,发生蜕变,使他达到了一种完全意义上的人生状态。李路平对过去已释然,对未来在期待,并能够全身心地拥抱和享受生命。他看透了许多,但这不意味着他已经放下了人生的牵绊,他仍迷恋俗世,将之隐藏幻化于文字中,留下动人的写照。因此,李路平的作品显得格外的真诚从容。可以说,这就是隐藏在李路平作品里的深刻的情感——一种理想主义精神,既有对现实的不满足,也有对未来的坚持;既有对命运的担忧,也有对生活的热爱。
格非在一次访谈中从大众文化和市场多元化等方面指出当下文学创作不受关注的原因,“当下我们对文学的关注度显著地降低了,甚至处于尴尬的境地,功利性阅读和消费性阅读成为我们的主流”。而张福贵在《百年中国文学的人文情怀》中指出了另一种可能,“其实很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文学自身。现在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影视作品所反映的往往是少数人生而不是普遍人生,所展现的不是现实而是玄想,不是真实而是装饰”。那么,这样的作品在这个社会自然难以为继。
相对于此,李路平的真诚无疑给当下的文学一个有益的启示:少一些辞藻,多一些实质,让思想沉淀于现实,让语言升华于最忠实的态度,作品才会有更完满的收获。可能这样的表述略过于夸张,但这是对好的作品心存敬畏。李路平的作品,是真正朝向生命的写作。
(编辑 吴翠)
·赵学勇
陕西师范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撰有《传奇不奇: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等著作十多种。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延安文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首席专家)、《红色文艺与百年中国研究》(首席专家)等多项。兼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鲁迅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等。
·杨翠萍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