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门前有对“四不像”

最让我惊讶的，或者说，最先吸引我的，不是那地州那些剽悍强横的土司老爷，而是那地州土司衙署旧址门前，那对似是半成品的石头“四不像”。我用上“似是”这个词，是因为我不能确定，这对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非狮非虎非豹，但又具有动物形貌的石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把它们拍照发给几个朋友欣赏时，其他人都毫无例外地回复一两个大拇指，只有一个朋友提出疑问——

“石狮子？还没有到雕刻清楚脸部的技术水平？”

“特意不雕刻，搞成四不像，让其他牛鬼蛇神看见了产生恐惧，这是那地土司想出来吓唬人的招数。”

“是吓人还是吓别的？”

“吓人也吓别的。”

“效果还可以吧？”

……

我不是那地州土司，当然不知道当时这对“四不像”能不能吓唬人和其他动物。接着，只好改换话题，才把这次跨越历史的谈话继续下去。

“也分公母，你看母的那只，腰部比较细，可能比70厘米还小，哈哈哈，还有点弯曲呢！说明当年那地土司老爷的审美要求，基本达到我们现在水平。”

“人类的审美是一致的。 只要不是奇葩。”

这就是我和那位朋友的微信对话。这位朋友把问题说到“人类审美的一致性”这样的哲学高度，把我问住了，同时也把这次谈话谈死了。对话无法进行。无可奈何，我只好回头翻阅史书，把那地州土司的来龙去脉理了一遍。

史籍记载：“那地，古蛮峒……宋以前，名系无考。”古蛮峒，就是古代生活在岭南一带的百越各族的一部分。峒，为唐宋设置的一级行政单位，约在县级以下。宋以前，名系无考，是说在宋朝以前，没有那地这么一个名称，也没有那地族人来龙去脉的记录。但这个说法过于武断，似乎也不准确。后人考证过，唐代曾在今天南丹境内设有明州、福州、鸾州、那州、延州等羁縻州，属黔州都督府管辖，册封当地僚人首领莫氏、罗氏对当地的少数民族进行管治。可见，作为羁縻州的“那州”在唐代就有了。

到宋代，基本沿用唐代的做法，在广西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继续推行羁縻制度。清朝的英秀写过《庆远府志》一书，至今仍然被研究土司制度的人反复引用。该书就说，“熙宁（1068—1077年）初，地州土人罗世念来降，就其地授世袭”。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地州”，还出现罗世念这么一个人物。罗世念，就是目前在史书上看到的那地州最早的壮族头领。接着，罗氏第二位首领罗更从出场。《庆远府志》说：“崇宁五年（1106年）那州罗更从内附，遂置那州、地州，世以罗氏领州事。”这里说得更清楚了，就是在宋徽宗时代的崇宁五年，就已经设置有那州和地州了。同样的事情，《明史》的记载是“宋熙宁初，土人罗世念来降，授世职。崇宁五年，诸蛮纳土，遂置地、那二州，以罗氏世知地州。大观中，析地州置孚州。元仍为地、那二州”。这里没有提到罗更从这个人，但明确说宋崇宁五年“置地、那二州”。又说到了元朝，仍然为“地、那二州”。

而《南丹县志》却有另一种说法，即“崇宁初年（1102年）壮族土酋罗世念纳土归宋，崇宁五年建羁縻地州”。在这里，《南丹县志》说罗世念纳土归宋的时间是崇宁初年，而《明史》和《庆远府志》说法相同，说罗世念归宋时间是熙宁初年。熙宁是宋神宗年号，崇宁是宋徽宗年号，《南丹县志》应该是搞混了。据推算，熙宁初年与崇宁五年相距为38年左右。我愿意相信英秀的说法，熙宁初年归宋的是罗世念，崇宁五年纳土归宋的是罗更从。

尽管说法不一，从这些记载我们还是获得非常有用的信息。一是唐朝有“那州”，宋朝有“那州”和“地州”;二是1106年，中央王朝直接设置那州和地州两个羁縻州，均由当地罗氏首领掌管州事;三是地州由罗世念管辖，那州由罗更从管辖。所以，有一本书是这样记载那地州的来源的：“宋为那州和地州，元因之，归庆远府管。”至此，我们就弄清楚了那州和地州的“名系”来源，并非“无考”，而是“有考”。

其实，真正“无考”的，是从1106年之后到元朝灭亡、明朝建立的1368年，历时262年的漫长岁月里，那地土司历史沿革虽是“元因之”，但史书上都没有记录那地罗氏土司首领更迭接续的情况。一直到明朝建立的第一年，即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开始统治的年代，罗氏土司的首领才再次出现在史书上。这次出现的人物，就是那地土司州发展史上的著名壮族首领罗黄貌，他也被后人称为那地土司州的始祖级人物。《明史·广西土司传一》如是说，明洪武元年，“土官罗黄貌归附，诏并那入地，为那地州，予印，授黄貌世袭土知州，以流官吏目佐之”。这里说得非常清楚，就是到明朝洪武元年，当地土官罗黄貌归附中央政府管治，朝廷下诏书，把那州并入地州，“为那地州”。于是，那地州作为一个土司州，成为中央政府管辖的一级行政区域，从此时正式开始。

总括起来，唐朝有那州，宋朝有那州和地州，明朝两州合并成为那地州。

那么，那州、地州、那地州，都有哪些地盘呢？我一直无法查到精准的记载，只知道，那州州治在今天广西天峨县城六排镇那州屯，地州州治在今天南丹县吾隘镇那地村，合并后的那地州土司衙署所在地就设在吾隘镇那地村。那天我到过并看见那对“四不像”的地方，就是吾隘镇那地村，是当年那地州土司衙署所在地。当年土司老爷办公场所的宽大地盘，现在已建成了一所学校。那对“四不像”就摆放在学校大门边。经过初步梳理，我们知道那州和地州合并后的那地州，其管辖范围大体是这样的：东邻河池州，西界贵州省，南至东兰州，北接南丹州，西南隔着红水河与泗城州对望，横跨如今广西南丹县的南部、天峨县的北部和东兰县的西部。兼有今南丹县吾隘镇的全部、车河镇的一部分，天峨县六排、坡结二乡镇的全部和岜暮乡的一部分，以及东兰县的巴畴等地。光绪《广西舆地全图》载，那地州分思廉、白旦、纳州、加延、岜暮等6哨，辖163个村子及石王、吾隘、云榜、六排、址宜、弄烘、坡结、乾边等8个圩场。

这样的地方，就是用现在的眼光去看，仍然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偏僻所在。事实上，直到现在，天峨县仍然是广西未通高速公路的极少县区之一。著名龙滩水电站建设之前，这里没通二级路，从天峨县出到南丹县，需要翻越高耸险峻而连绵盘旋的龙王坡，汽车车程需三四个小时。可见这一带的山高路远。但是，这并不影响它在最高层人物眼中的地位和作用。翻阅史书我们就看到，古代皇帝刚刚登基，忙是忙，却都没有忘记桂西、黔南这些古勾町国和古夜郎国的地盘，或者说，他们都在第一时间高度重视边疆少数民族地区问题。曾经，元朝泰定皇帝登基第一年的十二月份，就任命右江地区强悍的壮族头领岑世兴为怀远大将军，同时让他担任沿边溪洞军民安抚使，可以佩虎符，还继续做来安路的总管。朱元璋也是这样，登基第一年就签发诏书把那州并入地州，成立那地土司州，同意那地州土司首领罗黄貌世袭土知州，给他发了官印，并安排“流官吏目”辅佐他。所谓流官吏目，就是指政府安排的官员和办事员。说是辅佐协助，我想，其实还有一个职责，就是监督，是帮“朕”盯着这些经常“闹腾”的地方土豪，要按照中央政府的统一要求来管事，不要胡作非为。

那地州这个名字就这样进入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中，它以25任土司总共563年有记载的人事更迭史，在桂西壮族地区演绎出诸多惊心动魄的辉煌。他们管理百姓，维持治安，征收赋税，保证中央政令在此地得到执行，也奉命远征侵犯国家疆土的倭寇。同时，他们征伐别人叛乱，自己也曾叛乱，曾盘剥人民，镇压起义，兼并土地，攻击邻近土司州，甚至为了争权夺利而杀害亲人，等等，好事坏事都努力去做。这么长时间的演变，在演变中出现的诸多历史人物，围绕这些人物产生的诸多历史故事，那是可以用一部长篇幅的纪实作品来记录的。在我这篇壮族土司历史文化故事里，却无法把他们生龙活虎的烟火人生全部演绎出来，只能选择几个“名堂”特别多的人来简单向读者作一介绍，从中粗略了解那地土司州曾经的波澜壮阔和曲折离奇。

交代过的那几句话：“宋熙宁初，地州土人罗世念来降，就其地授世袭。”“来降”也好，“内附”也罢，说的都是罗世念带领当地百姓接受大宋中央王朝的管辖，从此，他的后代就世袭当地首领，他肯定是当时那地一带说得上话的首领，不然史书上也不会这样记载。他决定带着当地的土地和百姓，归附当时血脉运转还算正常的北宋王朝，使偏僻荒凉的桂西大山区的少数民族地区纳入中华民族共同体之内，应该是有远见有胆识的人物，历史记载他的事迹虽然不多，但这是广西壮族地区发展史上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之一。只有类似罗世念这样的人物，在每个历史发展的关键节点，识大体顾大局，毅然跟上中央政府的脚步，才让我国诸多的少数民族地区与汉民族一起构成多民族统一的大家庭。

第二个，就是罗黄貌。上述说过，罗黄貌是那州和地州合并成那地州后的第一个土知州，也就是那地州的第一个土司。罗黄貌为什么能成为合并后担任那地州的顶层人物，当然是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土官身份。可惜，史书都没有说他以前到底是那州的土官，还是地州的土官。于是历史就留下一个让我和跟我一样喜爱寻根问底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他担任那地州土知州的时间是1368年，是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的第一年。《明史·广西土司传一》原文是这样记载的：“洪武元年，土官罗黄貌归附，诏并那入地，为那地州，予印，授黄貌世袭土知州，以流官吏目佐之。”这是罗黄貌第一次在《明史》里出现，其实也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明史》里。不过，有关罗黄貌的故事，当代人龚荫先生的《中国土司制度史》引明嘉靖年版《广西通志》的记载，还说到两件事，即“（洪武）七年，授黄貌知州。九年，被利州知州岑志良杀害，劫走印信”。在龚先生的记载里，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但那应该是惊心动魄的，特别是被利州知州岑志良杀害的故事，肯定非同一般。利州不过是泗城州邻近的一个小知州，后来还被纳入了泗城州，而那地州由两州合并而成，罗黄貌又是第一任知州，应该不是泛泛之辈，岑志良能够杀他，还夺走了官印和有关证明材料，其过程肯定有些复杂曲折而耐人寻味，可惜史书没有记载，连厚厚的《南丹县志》和《南丹土司史》都没有记载，实在是有些遗憾。

罗黄貌的故事无论精彩还是一般，有一点是历史公认的，那地州的罗氏土司家族就是从他这里开始发达，开枝散叶，进而统辖那地州五百多年之久。

第三个，是那地州第11任土司罗谦端。最先让我对罗谦端关注的，是南丹县丹炉山自然生态管理区负责人梁祖开先生。那天我们来到位于一个狭长幽暗的大峡谷里的丹炉山自然生态保护区，雨后的天空在峡谷之巅现出一片蓝天白云，谷中河水泛着碧绿的色彩，欢快跳跃地向谷外流去，河水过处，制造出河中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时隐时现的神秘感。就这样，梁祖开兴致勃勃向我们介绍了罗谦端的故事。梁祖开说罗谦端还有一个名字，是道家的名字，即观阳仙子。由此，引出罗谦端既是一个强悍横蛮的土司老爷，同时又是一位醉心炼丹、追求仙风道骨的道家弟子。这双面人生的精彩集中在一个土司老爷的身上，自然引起我的好奇和思考。

这里我想穿插一下。翻开今人张声震主编的《壮族通史》和玉时阶等人主编的《南丹土司史》，我发现，广西其他州的土司承袭关系的记载都是连续不断的，而那地州土司却出现两次“承袭之事不详”的记载：第一次是上述提到过的，从罗世念到罗更从以后，从宋崇宁五年即1106年，到元朝灭亡、明朝建立的洪武元年即1368年，这次“承袭不祥”的时间达262年之久，其间经历北宋、南宋和元朝。第二次“承袭不祥”，出现在那地州土司史即将结束的近代，从清朝嘉庆九年即1804年继承第25任土司的罗凤之后到民国二十年即1931年那地州分别并入南丹县、天峨县和东兰县，结束土司历史止，也有127年之久，其间经历了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任皇帝，加上20年的民国年代。这是非常特别的现象。

这里的奇特和难解，只好留给研究历史的专业人士去探究了。现在我们接着说罗谦端。罗谦端属于那地州第11任土司，这正是那地土司血脉蓬勃、兵强马壮、积极参与广西各地土司重大活动的年代。大家也看到了，前面我查阅写作罗世念、罗黄貌等人的故事非常艰难，这时了解罗谦端的故事就容易多了。因为，2021年5月，南丹文联主席颜晓丹女士的文章《土司罗谦端》闪亮问世，公开发表在《河池日报》上;所以，这里写到罗谦端的事，好多都来自颜女士的文章。颜女士的文章分为“征战”“袭位”“兵败”“寻山”“获丹”“无极”六个部分，洋洋洒洒万余字。颜女士开始讲了——

那一年，正是明朝万历七年（1579年），罗谦端20多岁。彼时的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野心勃勃。正是这一年，朝廷传来征剿十寨（忻城县南、上林县北、迁江县北的周安、思吉等）叛乱的调令，作为朝廷重要军事羽翼的南丹那地州“俍兵”（也称“狼兵”），理所当然地再次奉诏出征。那天，罗谦端紧跟在父亲——那地州土司罗忠辅的身后，他手执兵器，眼神凌厉，自有一番威严。在他和父亲的身后，是如狼似虎的数千那地“俍兵”……

颜女士的描述实在是活灵活现，十分精彩。

据说，战后史书有这样的记叙：“自是之后，论土吏功，行赏于田州则岑大禄，那地则罗谦端……当居上等。”就是说，罗谦端在这场平乱之战表现突出，可以跟名气很大也非常剽悍的田州知州岑大禄平起平坐，拿到了头等功，而且万历皇帝还为此赏给罗谦端二十两黄金。当然，这头等功和二十两黄金是罗谦端拿自己的勇悍甚至鲜血和多少部下“俍兵”的命换来的。我们都希望，这样的“好事”最好不要经常出现，但历史偏偏不按我们的善意想法去走，这样的“好事”还是频频地出现在这片土地上。还是请颜女士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