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的人
作者: 千忽兰有一年我在景德镇城中心的莲花塘住了几天,那地方在九龙山下,也就是说市中心竟然有九座大山。莲花塘是唐代就有的公园,后来苏东坡、佛印在这里喝茶溜达谈诗论隐。
我住在那里时,每天傍晚都和老猫散步。已是初冬,水面清寂,天气还不算冷,我们绕着莲花塘走了好几圈,任何时候一抬头都能看见家里窗户亮着灯。我对老猫说,你有没有觉得心很定,人是不能租房过的,尤其是年过四十,事关生活品质和尊严。
老猫当然表示同意,他终于可以在网上下单全新空调,而不是去二手市场扛一台未来绝对会滴水的灰褐旧空调回到出租屋。他指挥工人装空调,装窗帘,立书架,那架势像是要一住百年似的。他盯着红色房本上的七十年看,感到很满意。他甚至还提着剩下的乳胶漆去了走道,他像画画一样挥动刷子把污墙全部刷白了。
我看出来他的身体和眼神都放松了下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像什么呢?一头惊慌而凶猛的野兽。
莲花塘顾名思义满塘荷花,房产中介打开手机相册让我们看。这位白皙秀丽的景德镇女子说,明年春天荷叶就一小片一小片地铺开了,夏天最美,你们买这里太有眼光了。老猫点点头,他告诉我他将要画一套四幅的莲花塘之春夏秋冬。也就是说他将在未来日子的任何时间缓缓走下楼,就站在了莲花塘边,那里有垂柳,有便民的长木椅,有唱戏的老人在木头亭子里。他支起画架,眼睛在六边形镜片后面微觑,整个莲花塘和背后连绵的九龙山就在他的眼睛里,并且已然属于他。
小城渐渐埋入黑影和金色的灯火,我记得那个古老的小城虽然被称为世界的瓷都,但一到夜里就显得格外冷清,而且它的黑夜特别黑,池塘则更黑。一股吹透后背的秋风突然扫荡过来,我和老猫赶紧快走,往楼上去。莲花塘在唐代有一位年轻女子投塘殉情。老猫说,其实这里阴气很重。他又说,但是他最不怕这个,他可是研究非正常死亡的,而且到了宋代苏东坡和佛印来到这里,他们是名流雅士,能冲散这里的阴气。
我们那时也喜欢往九龙山深处走,山脚临湖有一幢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宾馆,齐白石住过,他画了一幅莲花塘的柳丝图。宾馆连着整个大院都废弃了,大铁门上一把锈锁,我们凑近大铁门向里望,野猫匆匆跑过钻进山林。有一个白天我们专门上山,那是正午之前的时光,天空明亮,清风徐徐,我穿着一件粉底蓝色碎花的棉布袍子,盘着头发,慢悠悠下楼,抬脚往山路上走。老猫举起手机拍下我一瞬间的动影,山路两边全是高大树木。后来我查看那张照片,那里面的女子于我是陌生的,她介于神鬼之间,面容沉静,飘移不定,树下徘徊。也许是那个投塘的唐代女子让我产生太多联想,于是魂魄也随之而动。我有时会抬头观察老猫,不礼貌地直视他,他躲避我的目光,他说出的话音软软糯糯,不在生活里,也可以说不在我们共同的生命里,如果我们的生命曾经共有,那么我渴望他能对我说出什么话呢?或者说我渴望真正属于我的这个男人——该说出怎样的话才算是对的呢?
我们在九龙山上溜达了很久,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就像画上的仙人飞落在连绵大山上,羽扇纶巾。山里无人,是个工作日,大家都在上班。我们遇见一个奇怪的深坑,可以看见里面有石板,老猫说,这大约是清代的古墓,后来墓碑没有了。老猫还说,这山太大了,显然我们今天也就只能走到这里,后面的日子多着呢,要把九座大山都走完,还要往鄱阳湖走,枯水期一到清朝的古木石桥就露出来了,那是座长长的桥,人可以走上去,从湖这边走到湖那边。
他说的这些话现在想一想有点像常听的誓言,但我依然不觉得这个诺言和我有必然的关联。我对老猫说出的很多话都不相信,于是在很多事也许会成真之前,我已经做了别的决定。如果我相信,似乎就都可以是真。偏偏我就是不相信。这里面有量子力学的作用力。后来我遇见巴拉,我坚定相信他的一言一行,虽然我们其实活在两个彼此无关的世界里,但因为我相信,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如此对照,可知我是自主选择退出了老猫的世界。
那是我对景德镇最后的记忆。我离开景德镇,坐动车回汉口,就再也没有重返。莲花塘和九龙山离我越来越远,像长了翅膀的海市蜃楼,我曾经走入过,它却飞离了我。是的,那时候那个家还有我一份,后来我们分开了,我离开了那个家,那个家彻底不属于我,我略微感到遗憾,因为莲花塘和九龙山顺带着也就不属于我了。而我只有呆在莲花塘时才感到无比舒服自在,在别的城市则呼吸沉重。
生命果然不能承受太轻的东西,我惧怕一切轻飘,包括老猫眼神的轻飘,于是我不愿重返。老猫说,眼神轻飘就一定代表我不珍惜我们的感情?那个深秋或者初冬我与他总是两尺之距,我说,杭州那个男人把二婚的妻子杀了。老猫大笑,他摘下六边形眼镜,他这个眼镜真像一口古井,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说,自从你上次款款深情和前女友通电话被我听见,我就总觉得一个不知是什么的阴谋正在生成,我上有老下有小得好好活着。
老猫从不和我翻脸,他去铺开画纸画画,我们从莲花塘里摘的一枝酱色的枯莲蓬,他对着它画了起来。我当时觉得他很可怜。我的心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这可怜压下去。如果不压下去就是我可怜。这个道理一想明白,我与那个已依稀看见的一种走遍大山的人生就剥离了。
为什么要说到景德镇,并不是想再次提起老猫和我的不合适。我想起来那三五天在景德镇家里接待的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是一名画家。这在景德镇太平常,那里晃动的脸不是当地人就是画家或者陶瓷匠人。比如帮我们买房子的中介,她是当地人;帮我们装修房子的小包工头,他是当地人。我们在周六去的著名的夜市陶溪川,那里上百家摊子的主人大多数都是景德镇陶大的学生和外地来的艺术家。
老猫也是画家。他先是在纸上画,后来用青花颜料到陶坯上画。纸画有人买,烧好的瓷瓶瓷罐瓷板也有人买。老猫活下去就靠卖它们。微信有进账的时候老猫就去景德镇最大的火锅店,在离莲花塘不远的古窑址那里,现在叫遗址公园。火锅店老板也是一个大光头,生意太好,店里到处挂的红灯笼显得更红更亮。火锅店老板能够一眼发现谁是画家,他亲切地走过来加了老猫的微信。这是景德镇和别处不一样的地方,它似乎很小,又似乎很大。
回到我说的家里来的那位客人这里。客人和我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而且我们都出生在额尔齐斯河堤下。他是我的同乡,家乡都在新疆一个叫布尔津的县城。老猫在景德镇三混两混就进入了当地的画圈,他发现了这个来自布尔津的画家,于是我们认识了。
我当然还记得莲花塘畔那套不大不小的房子里的陈设。陈旧的实木地板,从前的主人是景德镇博物馆的一位研究员。实木地板虽然用了有三四十年之久,但它们散发出的迷人的金柚光芒让我们没舍得在装修的时候拆掉。白墙,高高的顶到屋顶的老榆木书架,蓝色窗帘,香樟木雕花斗柜,四方茶桌,青花大瓷盘盛着手绘小茶盅,老猫从汕头托运来的一对红木宫廷椅。
这是搬进景德镇新居的第一顿饭——开伙饭。我们唯一的客人,我的布尔津老乡,他来了。
他应该是一位画家,否则他这个异乡人不可能出现在景德镇。著名画家或者不是画家的人都去了北上广深,还有杭州成都,那些精英云集的现代派大都市。景德镇的优点是生存压力极低,同时还能发扬光大所怀的绘画手艺。如果你只是一个没有名气的民间画家,那么在景德镇能让你不处于对物质条件的紧张和忧虑里。从前老猫在杭州混的时候每个季度交房租,现在他在景德镇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就算一个月卖不出去一幅画一件瓷,他也能慢悠悠睡到正午起来,踱步去古窑遗址附近的菜市场买菜买鱼。也就是说我在老猫生命里的出现更像是他的一位大姐姐,帮他设计好活着的最佳样式,于是翩然撤退,自此消失,永不登场。
那位客人的名字叫王刚强。老猫第一次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我哈哈大笑起来,并且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布尔津的男孩——既然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布尔津度过的,那么我们就会觉得对方永远是布尔津男孩或布尔津女孩。王刚强从景德镇城外五十公里处的一座山村来。老猫说,他买了一座山头,打算建文化基地或民宿。王刚强每天在微信里晒他在院子里种的花,所以他来的时候手里捧的礼物正是一盆花,一盆兰花。他的样子波澜不惊,不高的个子,小平头,牢牢保留住布尔津孩子的气质,那种气质非常朴实。虽然他其实是一位画家,擅长画牛马羊,我搭眼一看那都是布尔津的牛马羊。而且他早年在深圳一家规模较大的画廊做艺术总监,挣了很多钱,很早就在深圳买了套房。后来他把这套房卖了,来景德镇买了这个山头。王刚强的来历大抵就是这样,听着清晰,但越想越感到奇怪和糊涂。当然,也许我在王刚强那里也是个奇怪和糊涂的人。比如我嫁了个男人,这个男人在景德镇是介乎土著和“景漂”之间的身份。我从前是一名会计,现在却每天写字,穿着碎花袍子走来走去,用很文艺的眼神看世界看人。我们全都有来历,而且来历不明朗。我瞬间做出判断。朴实是他的武器。傻白甜是我的武器,我们曾经的二十年岁月里都经历过一些重大事件,最后才成为今天的我们。
那天的家宴堪称完美。墙刷得粉白,大地毯铺开,南北吹拂的风荡起崭新的怀旧蓝窗帘,南风从古窑址来,北风从莲花塘和九龙山来。老榆木老樟木家具和老地板散发金柚色。我渐渐知道这些曾经陪伴自己十年之久的家具不会带走了,我不喜欢给任何人留个烂摊子,我和老猫似乎确实要分手了。老猫浑然不知我在想什么,或者是老猫就喜欢蹚浑水,踩着什么是什么,如果我果真退场了,他其实是赢家,他要的只是安稳的生活和懂事的前女友,而我只要主动退场他就在呆萌中拥有了他其实最想拥有的事物和感情。到那时,他的眼神不再飘忽,六边形镜片背后的目光灼灼盯住前女友,那个长相是刘晓庆和宁静的综合,气质像王姬的杭州女子。
我就像扔在了转轮上的一只刚强小鼹鼠。我们一大早去买新鲜的蔬菜和鱼肉。冰箱里有提早准备好的潮汕烧鹅和鹅肝。我要做拿手菜麻婆豆腐,老猫突发奇想做菠萝咕咾肉。灶上炖着金黄的土鸡汤,电饭煲里熬着银耳莲子羹,四方木桌上摆着一碟碟潮汕点心,香气氤氲每一个房间。王刚强来了。
那么你是谁家的小孩儿呢?王刚强问我。我说我是布尔津供销社旁那个铁皮小仓库改建的裁缝铺那家的女儿。王刚强摇摇头,他说他竟然不记得那里有个裁缝铺。那么你是谁家的小孩儿呢?我问王刚强。他说他家在布尔津其实很有名,因为他有七个姐姐。他说话或者不说话的时候都能够保持微笑,这个微笑并不显得虚假,而是一种修养和礼貌,也可以说是自律。我对老猫很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如果他见了他判断为弱者或者没用的人,他的脸就一直垮着,眼神冷冰冰,好像如果给了这样的人一丝笑容那是绝对不值得不划算的。
当王刚强说出他家有七个姐姐的时候,我的大脑发出无声的嗡鸣,也就是平常大家说的轰的一声。我依然保持着微笑,用傻白甜的神情对王刚强说,我竟然不认识你的任何一个姐姐,因为我不记得布尔津有哪一家里竟然会有这么多孩子。我又对王刚强说,我的姐姐和你同龄,也许你们是一个班的呢。我说出了姐姐的名字。王刚强说,她在我们对面的那个班里,她的眼睛大大的,喜欢笑,蹦蹦跳跳的,学习成绩很好。
也就是说那天我们在一起见面的气氛非常好。那盆兰花的花盆样式古雅,六边形的那种。王刚强说,兰花今年会开,不要频繁浇水。老猫笑呵呵地显出极大的兴趣把兰花摆在樟木柜上,柜子上雕的正是兰花。但我根本不相信老猫会照顾好兰花,他如果出门十天半月拽几件衣服不叠就扔进箱子,拉开门扬长而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会发现冰箱门没有关严,结出大堵的冰墙,桌子上一盘橘子全都生出白毛腐烂。这盆兰花的命运一定堪忧。我很想让王刚强把它带回去,但显然不合乎礼节,命运的牺牲品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们那天喝的是XO,是老猫的潮汕哥们寄过来的。老猫给哥们寄去画和瓷器,那些哥们一定会寄来鹅肝和XO、凤凰单枞和大红袍。老猫的老哥们几乎都在当地从政,并一路高升。老猫说他如果不是为了艺术和写作出远门,那么他现在也是一方诸侯了。我表示完全不相信,我说你既不真诚也无城府,官场你混不出头的,因为没有人肯提携你。老猫生气了吗?当我攻击他,或者说当我揭穿他,他从不生气,他对天哈哈大笑,他说,我比任何人都看得透,我可是研究自古以来非正常死亡之大人物的专家。他说自己是专家似乎合理,因为他的那些令我避之不及的著作都在中国优秀的出版社出版,微信推送底下的粉丝留言过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