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桂林(四)

作者: 沈东子

一、梁巨川

桂林人对近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是产生过影响的,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我认为不是王鹏运、况周颐的临桂词派,也不是李宗仁、白崇禧的新桂系,而是梁漱溟。梁漱溟倡导的乡村教育,至今依然有意义。

人生读书最宜读史,21世纪初,读点20世纪初的闲史,也蛮有意思。上世纪20年代,于知识界而言可谓风云变幻,先知先觉者如王国维,似乎已经看到了20多年后的情状,预言“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

智者的眼力可以穿透时光,但无力改变,所以只能预言。这位写过《人间词话》三种境界的国学大师,选择六月一个晴朗的日子,自沉于昆明湖。有人说他殉清,其时清早已覆亡,颐和园的草木,已枯荣了十七个春秋,他殉的是道义。

要说有谁殉清,另一位士绅更接近,也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主角,桂林人梁巨川。这个名字听起来陌生,但如果告诉各位,他是大儒梁漱溟的父亲,就比较清楚了。一百多年过去,世人只记得梁漱溟,不知当年巨川先生之死,乃惊天动地之事。

巨川是字,其名梁济。祖上是桂林人,不过梁家早已入京,梁巨川父亲是道光庚子年的进士,梁巨川本人是光绪乙酉年的举人,官至内阁中书,三十五岁时得子梁漱溟。巨川先生身为朝廷命官,目睹清廷之末日乱象,深知王朝兴衰乃大势所趋,心中时有伤感。

不过他不排斥新思潮,只是不主张暴力,在得知梁漱溟参加同盟会活动时,他并不阻止,而是对儿子说,立宪足以救国,何必要革命?倘若大势所趋,坦然接受就是了。如此苍生可免涂炭之苦。

梁巨川虽不鼓励儿子参与革命,但对革命党人素有敬佩,尤其对同姓新党梁启超的才智极为倾慕。有段时间,听说任公来到京城,梁巨川欲面见结交,并索扇面作为留念。他比梁启超年长十五岁,不惜亲往梁宅求见达五次之多。

彼时梁启超是京城的红人,每日应酬无数,只把这位前朝官宦,视作迂阔之人,竟一次也没接待。梁巨川后来看见,梁启超为武生谭鑫培(艺名小叫天)题诗,心中很是不快。他在日记中写道:任公有暇为叫天题诗,竟无暇为我题字。

梁巨川的官位不高,但心气是很高的,王国维自沉前九年,也即1918年,梁巨川写下万字《告世人书》,昭告天下,自己要为时代尽忠殉道:“义者,天地间不可歇绝之物,所以保全自身之人格,培补社会之元气,当引为自身当行之事,非因外势之牵迫而为也。

“清朝者,一时之事耳;殉清者,个人之事耳。就事论事,则清朝为主名;就义论义,则良心为通理。设使我身在汉,则汉亡之日必尽忠;我身在唐,则唐亡之日必尽忠;在宋在明,亦皆如此。故我身为清朝之臣,在清亡之日,则必当忠于清,是以义为本位,非以清为本位也。

“诸君试思,今日世局因何故而败坏至于此极,正由朝三暮四,反覆无常,既卖旧君,复卖良友,又卖主帅,背弃平时之要约,假托爱国之美名,受金钱买收,受私人嗾使,买刺客以坏长城,因个人而破大局,转移无定,面目配然,由此推行,势将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无一毫拥护公理之心,则人既不成为人,国焉能成为国?

“欲使国成为稳固之国,必先使人成为良好之人,此鄙人所以自不量力,明知大势难救,而捐此区区,以聊为国性一线之存也。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唤起国人共知。”

梁氏的遗书,字字铿锵,句句啼血,如今读来依旧动人,可触及其拳拳之心。这个一口纯正京腔的桂林人,显然是保守派,既不能容忍官场的腐败,也不愿看到民众的觉醒,然而政见虽不同,却自有其风骨,其遗书中信仰之豪气,绝不亚于谭嗣同那句“流血请从嗣同始”。

11月的北平已初显寒意,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梁巨川选择这天离开世界。临出门时,他与儿子梁漱溟闲聊了几句,他问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彼时在北大当哲学老师,他回答父亲说,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梁巨川说,能好就好啊。

京城没有河流,梁家住在城北的小铜井胡同,附近有水名积水潭。梁先生缓步出门,随后自沉于潭中。一条巨川就这样终止于一汪积水。这天是1908年11月14日,也即农历十月七日,是梁巨川的六十岁生日,人生刚好一个六十年轮回,一天也不多。

1915年,也即梁巨川自沉七年后,梁漱溟将先父的遗稿整理成册,以书名《桂林梁先生遗著》刊印面世,其中收录了梁巨川日记。梁漱溟专门寄了一册给梁启超。梁启超读后大为羞愧,给梁漱溟复函表达歉意。

任公在信中写道,梁巨川殉难后,自己曾在报章上读到《告世人书》,“感涕至不可仰,世有此人,而我乃不获一见,启超没齿不敢忘先生之教,力求以先生之精神,拯天下之积弱”。并请梁漱溟于春秋祭奠时,代为表达敬意。

梁巨川自沉的地方,原先是有纪念碑的,如今不但碑没了,梁氏父子的故居也没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个世界有没有如梁漱溟所说,一天一天往好里去,我们不好评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人类向善的路途上,我们只是跟随者,不敢妄言有所超越,能避免在先人趔趄的地方绊倒,已属万幸。

二、阳太阳

熟悉桂林的人都知道,桂林市区有两条江流过,一条是漓江,另一条是桃花江。这桃花江由西边逶迤而来,两岸树木葱茏,每逢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杂树生花,是赏花的好去处。都说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这话还真不假,除了粉色的花儿,江边还有大眼睛的美人儿。

我常去的一家米粉店,在路口村,也就是通往临桂新区的一个路口。店家有两个女儿,从小闻的是柚花香,喝的是桃花水,长得那叫一个标致,活脱脱一对米粉西施。刚去时只有十六七,转眼就嫁人了,又过两年,都有了孩子,见我就叫伯伯好——我以前习惯于被叫叔叔,乍一听还有点愣,后来想想也是,桃花江边的小美人都做妈妈了,我自然成了伯伯。

如今粉店分成了两家,分别由两个女儿看护,相互有些竞争力,更满足了食客的口福。看米粉西施做米粉,自然有视觉的享受,不过要论味道,还是小伙子做得好,冒粉的火候,配菜的刀工,卤水的多寡,当中的微妙分寸,都是小伙子拿捏得比较准。

风景好的地方,不但产美人,还出大画家。桂林山水养育了很多大画家,齐白石、徐悲鸿、刘海粟、李可染、吴冠中、宗其香、白雪石都画过桂林,不过他们都是外省人。那么如此秀丽的山和水,有没有养育出杰出的本土画家呢?有。

芦笛岩大家都知道,是与象鼻山、七星岩齐名的风景区,桃花江经过芦笛岩时,转了一小弯,留下几座小村子,其中一座叫庙门前村。上世纪初,村里有个遗腹子呱呱坠地,这孩子接了山水的灵气,面相聪慧,长相也清秀,七岁离家进私塾求学,后来几十年先后在上海、日本东京和广州开画展、办学校,赢得荣誉无数,曾任广州美院院长。他叫阳太阳,是桂林继石涛之后最好的本土画家,也是中国当代美术界的重量级人物。

说石涛是桂林人可以,说是桂林画家就未必了,他早年离开桂林游历江南,后定居扬州。阳太阳则在桂林度过一生,一生都生活在山水间。阳氏对画坛的一大贡献,是创立漓江画派,推动本土画派与外省画派,尤其与岭南画派、江浙画派的交流,在切磋山水画技巧的同时,提升山水画的艺术境界。后一点格外难能可贵,给桂林本土画家走向世界,洞开一扇明亮的窗。

要说本土画家的局限,那就是见识。桂林画画的人不少,也曾出过绘画的神童,叫画童。由天津而来的大画家李骆公,曾专门辅导过那些孩子,不过仅靠童年的认知,是成不了大器的,更多的学识和技艺,需要后天的积累。

想当年阳太阳在日本参加油画展,画作曾与现代西画大师马蒂斯、毕加索的作品同场展出,丝毫不逊色。阳太阳给过先父几幅画,其中一幅是牡丹与蝴蝶。那牡丹不似北方画家笔下的大红大绿,只是略施粉色,点染得很精致,总让我想到梅花或桃花。

阳自小在桃花江边长大,心中装满了桃红柳绿的美景,想来提笔作画时,笔下画的是牡丹,心中想的或许还是家乡的桃花。庙门前村距离芦笛岩也就两三里地,以前只有田埂可走,现今修了步道。游客看过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后,不妨下山走走,穿过芳莲池走几分钟,就是庙门前村。

那里有阳太阳故居,有新盖的纪念馆,村口还有一棵大树。过这村子再往东,是张家村、合家村和桃花江边的鲁家村,鲁家村也有粉店,运气好的话,没准还可以看到新一代的米粉西施。

三、龙子仲

我与子仲君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他在学报做编辑,住在王城东北角的教工宿舍,每次去找他,都要穿过一处洗衣服的地方。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你足。我曾对他开玩笑。子仲常说80年代是令人怀念的岁月,我则说怀念80年代的人都是善良的。为什么这样说呢,那时刚从思想禁锢中解放出来,眼前忽然出现广阔的想象空间,善良的人会感受到幸福,就像刚成长起来的少年,哪怕没有初恋,心中也会有春意荡漾。

子仲的学问是没得说的,民俗、宗教、文字学、编辑学、古文献、文学批评、随笔创作,凡涉及的领域都有独到见解,尤其是古代文化的造诣,同辈无有出其右者。他对西学的理解也很透彻,常建议朋友多读些基督教的书,认为西人的社会批判意识,其实来源于信仰。这些固然都很重要,但在我看来并不是最重要的,子仲的价值在于其风骨。

国人历来是很看重风骨的,风骨是文化人的立身之本,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面对浊世,谋与不谋是良心的分水岭。蔡京不能说无才,但因为与昏君沆瀣一气而落下无德的恶名;谢朓诗名不可谓不高,却因助纣为虐留下灵魂的污斑;侯方域也曾有“古月还窥神女庙,孤舟直破大王风”的豪气,但晚节不保降了清,连李香君都瞧他不起离他而去。

国人推崇的是竹,还有竹林里的贤人如嵇康。竹有节,竹林七贤有气节,这是我们的历史观。不过也许是东方专制太厉害的缘故,一般人哪怕厌恶权贵,也只敢不合作罢了,我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至多借酒装疯披发佯狂,如郑板桥那般醉酒画竹,说白了还是想用酒做自我保护。传统文化人的姿态是躲,而子仲超越了这一点,他的姿态是不仅不躲,还要迎头痛击。

有的人面相厉害,内心很软弱;有的人表情温和,思想如剑一般犀利。子仲属于后者,他的文字是带刀锋的,刀锋指向假学者、伪大师、追名之辈、逐利之徒、学霸财阀,还有各级在位的大小官吏。我从未见哪位官员喜欢他,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撞刀口上自取其辱。这一点是他有别于传统士人之处,而更接近西方批判主义思想者。

人的爱与憎要分明,憎不清晰,爱也是无力的。再者,这些年中国人钱多了,操守少了,无论官场还是文化界都一派堕落景象,吃花酒的官员多,逛窑子的文人也不少。但子仲素来洁身自爱,绝无传统文人偎红倚翠走马章台的陋习,做人的境界丝毫不低于做文。这一点至为可贵。

这里有自我砥砺的修行,也得益于对鲁迅的研究。子仲生前出版的唯一著作,是一本读《野草》札记,这本书与其说是研究鲁迅,不如说是借研究之名,浇胸中块垒。他在阅读中看见了鲁迅的困境和内心挣扎,子仲也有子仲的挣扎,而这挣扎除了他自己知道,能洞悉,能相助的也没几个旁人。在挣扎中思索并成长,是思想者必修的灵魂功课,而一个人一旦拥有灵魂,孤独是他的宿命,自由是他的品格。

泰山其颓,哲人其萎,龙回大海,子仲西归。桂林有子仲,是桂林的幸运,本地三报一刊都发表了追怀感念的文章,这多少给新朋旧友一点安慰,虽然子仲本人是不在意的,他若听闻此事,想必会露出惯常平和的微笑。

鲁迅把他所处的时代称作暗夜,暗夜里也是有风的,风的存在不会因为夜的深沉而消弥,所以波兰人米沃什说:“我是刮在黑暗中又消失了的风,我是去了不再回来的风。”暗夜里唯有火能传达思念。清明将至,谨以此文做引火,将怀想送向彼岸——我宁可相信生与死只是在河的两岸,而不是九天和九泉。

记得一次跟子仲聊天,他说起京城的皇家园林,说里面树木葱茏,鸟语花香,但官员很头疼,因为散步时常有鸟屎落下来。于是有大官员每次出行,都要侍从撑上伞,哪怕艳阳高照的三伏天,也照样撑伞出游。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够滑稽。

转眼间,子仲去世已逾十年,每每想到他,不觉得有什么怆然,因为他是个心境平和的人,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若跟他相处,会感到天地宽阔,忘却现世的促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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