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作者: 云岗方老太走失的那天,方伦辉在地摊上买了一座铁钟。
那天是周日,不用上班。方伦辉不想待在家里,闷闷地出了门。他看见大片树叶随风飘落,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好在天高云淡,秋阳杲杲,方伦辉的头脑才有了一些澄明之意。
茫然之际,竟然走到了同市的农贸市场,方伦辉愣了一下,不知怎么走到这里了。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就顺便买点菜,日子终归还得往前过啊!还没走进去,他就看见市场门口被人围了一个圈,圈内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一迭声地嚷着:“跳楼大甩卖,只有你不敢开价的,没有我不敢卖的。只要你敢开价,我就敢让你拿走。”
方伦辉挤进圈内,原来是卖古玩的。东西摆了一地,有瓷器、茶壶、银圆、砚台、铜器、旧书、水烟袋、旱烟锅……这些玩意一个个土尘蒙面,死气沉沉,仿佛刚莽撞地钻出地面,正呆头呆脑地在那里纳闷呢。
旁边看热闹的人多,可没谁去买东西。方伦辉却一眼瞅中了那座铁钟。铁钟不大,比古代武士戴的头盔要小一圈多。钟的肩部铸的是龙凤戏珠图案,下面有“平安钟”三个字。钟身上铸着四个慈眉善目、趺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像,菩萨之间有几个已经被铁锈漫漶了的小字,只有下面“吉祥如意”四个字倒还醒目。整座钟小巧玲珑,形态端庄,古色古香,寓意祥瑞。
方伦辉格外喜欢妻子称为“乱七八糟”的东西,瓷器、茶壶、砚台、旧书……一见到喜欢的就左看右看,仔细把玩,直到收入囊中。有一次去靖边白城子,一番讨价还价,他竟然买回来了一个脏不拉几的陶罐,气得妻子于敏立眉瞪眼地说:“你咋把人家的尿盆提了回来?咱家还真成垃圾场了?”于敏在市一中教数学,平时忙,顾不上家,时间一长,方伦辉便俨然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管家”。方伦辉管家倒也在行,十几年下来,他们这一代人该有的物品,他们家也配备得齐齐整整,而且还积少成多,让一件件他心中的艺术品堂而皇之地进了家门,有了一席之位。于敏对这些艺术品没有一点好感,甚至称为垃圾。方老太对儿子的行为也不以为然,常常嗔怪地说:“咋和你大(爸)一模一样,有两个钱就买这些破烂,顶吃呀,顶穿呀,都不嫌泼烦!”
方伦辉嘴里不和老母、妻子辩解什么,心里只是想:还破烂、垃圾,你们头发长,见识短。这是真正的艺术品,越破烂越有价值,升值的空间有多大,晓得不。话虽这样说,之后他还是收敛了许多。
方伦辉对这座铁钟这么执着,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前一天,方伦辉从老家把方老太接回来后生了一肚子气。
方老太一直住在乡下老家,这几年年龄大了,方伦辉便把她接到城里养老。但到了每年清明,方老太便要方伦辉送她回去,入冬后再接回来,两头住。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村庄一副苍凉的破败相,但方老太就是放不下村里的家。
回到老家,方伦辉总觉得少了什么,却一时说不上来。于敏抿着嘴笑得古怪,却什么也不说。当着妈的面,方伦辉也不好问她。
晚上回到城里,于敏瞥了方伦辉一眼,说:“你不觉得老家又少了啥?”
方伦辉警觉地抬起头,说:“啥?”
于敏撇了撇嘴,压低嗓门说:“你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呢,还是沙子钻进眼睛一团黑。那么大一棵树没了,你真的没看见?”
方伦辉哦了一声,突然明白了当时心里空落的原因,自己久居城市,老家门口那么一棵大槐树没了,他都没有发现。他感到惭愧的同时,一股夹杂着怨气、怒气的暴躁油然而生。他忽地站起来,转身出了房门。于敏在后面急得直拍床,嘴张得很大,却低着嗓子说:“可不敢说是我说的。”
走进方老太的房间,她正蜷着腿躺在床上眯瞪。方伦辉晓得他妈年龄大了,坐两三个小时车,腰背肩肯定受不了,心中不觉有些怜惜。
方老太抬抬眼皮,懒懒地说:“开了一天车,你也乏了,早点睡吧,不要管我。”
方老太的话让方伦辉又来了气,不管,不管,再不管家里就要拆房卖地了!心里这样一想,嘴里迸出的话也有了火星:“妈,你把门口的大槐树卖了?”
方老太的眼睛又睁开了,诧异的眼神中还有几丝慌乱:“是啊,那树多半都朽了,半死不活的。有人来村里收烂树打锯末,我就让他锯走了,咋了?”
方伦辉嘴里的火星变成了火花:“朽就让它朽着去,你卖它干啥?卖卖卖,我大攒下的几个家产都快被你卖光了,就不能给后人留下点念想?”
方老太从床上翻身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抬了上去:“你大攒下啥了,我啥时候卖光了?你这是咋说话,你妈是败家子呀?”
方伦辉也提高了音量,说:“这还用问吗?我大当年买的拴马桩、牛槽,还有、还有……你不都卖了。我就想不通了,从古到今踢踏家产的都是败家子,咱家咋是老人卖东卖西,你缺那几个钱吗?”
方老太的眼睛瞪圆了,脸变得煞白,嘴唇不自觉地颤动着。
方伦辉晓得话重了,心中多少有点后怕,但却不想低头,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方老太呜呜呜哭了起来,说:“拴马桩和牛槽就搁在门前,城里来的贩子整天箍着我要买。我见那些东西没有用,又怕贩子偷偷拿走了,就卖给他了。一棵快死的树,有啥割舍不下的,锯了再栽嘛,你就这样说你妈呀?把你养活大了,还上了大学,有了点名堂,翅膀硬了,就开始指教我了,呜——”
方伦辉赶紧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了头。
方伦辉最后买下了铁钟,价格虽不算贵,但还是方伦辉好一番讨价还价后才成交的。方伦辉揶揄摊贩,摊贩却打着官腔笑道:“做生意嘛,必须讨价还价,嗓门还要大,要不哪像个做生意的样子?”旁边的人听了笑成一片。
遛到快到饭点时,方伦辉提溜着铁钟回到家。于敏一见,眼睛瞪得像铜铃,说:“你这是和你妈唱对台戏吗?她卖你买,你买她卖,这下咱家可有热闹看了。问题是咋连铁钟都弄回来了,亲戚朋友送礼都不送钟表,嫌不吉利,你可好,竟然掏钱买!”
方伦辉晓得他妈不在家,要不于敏不会这样说话。换鞋时他顺手把铁钟搁在鞋柜上,没好气地说:“嚷嚷啥哩,知道不知道,这是平安钟,没有那么邪乎。买它也不是为了收藏,是用来敲的。”说着,扬了扬右手握着的一根粗短树枝。
于敏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吃了豹子胆,敢敲你妈的警钟。”又斜了一眼方伦辉继续说:“我倒觉得这钟该给你敲敲了!”
方伦辉白了于敏一眼,说:“给我敲什么敲,置家产还错了?”
这时候,墙上的挂钟当当当敲了十二下,于敏没有理会方伦辉,转身去了厨房。一会儿,一股诱人的饭香味溢出餐厅,游进了客厅。方伦辉晓得于敏把饭菜摆到了餐桌上,又不由自主地往门口扫了一眼。一扇门隔开了里外的世界,一点动静都没有。方伦辉皱了皱眉,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牛角佛珠转起来。于敏出来看了一眼铁钟,又看了一眼方伦辉,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半个小时过去了,方老太还没有回来。于敏又看了一眼钟表,回头对胡乱转着佛珠的方伦辉说:“你妈可能听课去了,要不咱先吃,她回来了我再给她热。”
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方老太才来城里时,认不得路,也没几个熟人,一天天待在家里很是心烦,说是跟坐监狱差不多。后来认识了二楼赵三强妈,方老太便跟着她参加一些商家举办的保健班。保健班不仅讲课,还根据考勤情况发塑料脸盆、桶、毛巾,鸡蛋、大白菜之类的东西,以调动老头老太太上课的积极性。方老太见人家讲得在理,还有东西领,更主要的是待在家里无聊,也就把这事当成了功课,只要一来同市就去听。有时甚至参加好几个班,一个班一个班地赶着听,误了点不回来吃饭也是常事。再说昨晚娘俩个生了那么大的气,今天坐在一起肯定别扭。因此,听了于敏的话,方伦辉想了想后,还是点了头,
吃完饭,方伦辉看了一会儿电视,便拉上卧室窗帘,摊开被子,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午休。昨晚没有睡好,现在他的头脑木木的,眼皮涩涩的,很需要好好睡一觉。他合上眼,啥也懒得想。很快,畅快的呼噜声传遍了卧室。
这一觉睡得好香,醒来时已快下午五点。方伦辉打着哈欠走出卧室,见他妈的房门还像早晨起来那样开着。他看了一眼在看电视的于敏,于敏回头也看了一眼他,谁都没有说话。
到了下午六点,于敏熬好了稀饭,方老太仍然没有回来。于敏问方伦辉说:“咋办,等不等?”方伦辉想了想说:“你去三强家看看妈在不在,在就叫她回来吃饭。”于敏说:“我又不认识什么三强四强,冷不丁去人家,别扭不?你和你妈生了气,还是你去好。”方伦辉有点恼,抬高声音说:“你是想火上浇油吗?你去叫一下咋了?”于敏白了一眼方伦辉,说:“你娘俩置气,把我夹在中间干吗?” 说是说,还是换掉拖鞋,披上外衣出了门。
一会儿工夫,于敏急火火回来了,说:“赵姨说你妈不在她家,她一天都没有见过你妈,以为你妈还在老家没有回来呢。”方伦辉愣了,说:“那我妈去哪了?没有听说她在这里还有别的熟人啊,已经一天了!”于敏说:“谁知道?”又自言自语:“是不是回去了?”方伦辉摇着头说:“哪能呢,昨天才来,今天又回去?”于敏眨了眨眼说:“你说了那么重的话,就你妈恁脾气,一气之下走了很正常啊!”方伦辉说:“不可能,我去她房间看了,东西都在那搁着呢。”于敏笑道:“那你说她能去哪儿?难不成还寻了短见?打死我也不相信,要不老参加那些保健班图啥,图生点气就不活了?”方伦辉瞪了于敏一眼,说:“你的嘴就不能干净点,动不动就死呀活呀的。”于敏嗤了一声说:“我说的是活啊,啥时候说死了?死呀活呀的先不说,你给你妈打个电话不就啥都知道了。”
方伦辉恍然大悟。
方老太进城后,也为了和她及时联系上,方伦辉便给她买了部手机,还是智能的。方老太不识字,玩不了手机,平时很少有人给她打电话,她几乎也不给别人打,时间一长,不是忘了开机,就是忘了充电,手机基本上成了摆设,弄得方伦辉也常常忘了他妈有手机这回事。
听了于敏的话,方伦辉赶忙掏出手机找妈的号。他查询了“妈”,手机显示“未找到结果”。他又查询“刘爱爱”——他妈的大名,仍然“未找到结果”。方伦辉蒙了,他记得把他妈的手机号存进了手机,现在怎么就不见了?他想问于敏,转念一想自己都记不得妈的手机号,她一个儿媳妇哪里记得,弄不好被她抢白几句,脸往哪里搁?便没有问,而是恼怒地在手机“联系人”中胡乱滑动起来。滑到“F”组,“方妈”两个字跳进了眼眶。方伦辉一愣,突然想起了当时存号码时,为了和丈母娘区别,就把妈的电话写成了“方妈”。他舒了一口气,赶忙摁了一下“方妈”。电话通了,却是语音提示:“您呼叫的电话已转到秘书台。”他又拨了一次,结果和刚才一样。方伦辉有点恼,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一角。
“算了算了,肯定是自己搭车回去了。为啥关了机,就是不想理你嘛。吃饭吃饭,过几天脾气过去了,再接来就是。”于敏说。
方伦辉也倾向于敏的观点,却没有心思吃饭。他换好衣服对于敏说:“你先吃吧,我去外面看看。”于敏说:“那你快点回来啊,不要等会儿你妈回来了,你又找不见了。”
天已经黑了,夜灯把城市装扮得五彩缤纷。方伦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眼睛却不闲,一眨一眨地在人群中穿梭着,唯恐漏掉一个和他妈年龄相仿的老妇人。同市充其量就是个五线城市,但要找寻一个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方伦辉脚步机械似的提起落下,心中的怒气、怨气、火气夹杂着忧虑,也一下一下慢慢升腾起来。他心想:老了老了还真糊涂了,不就说了你两句,用得着这样吗?再说的确是你错了,要是别人的话,你不定恼成啥了!方伦辉记得小时候他不小心用剪子在被子上划了个口,他妈发现后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就是一顿好打,末了还哭着说:“现在都这样,将来还不是个败家子!”现在可好,我没有成败家子,她倒踢踏开家当了。树栽了多少年记不起了,可它是家里的保护伞呀,夏天能乘凉,冬天能挡风,一句话就锯了。还说一半朽了,朽就朽了,又没有死停当。多少人家树朽了还舍不得砍掉,有感情呢!还有拴马桩和牛槽,没用的确没有用了,可没有用就把它卖了吗?不知道我大和这两件东西有一个结吗?
方伦辉过去常听父亲说,拴马桩和牛槽本来就是他家的,他爷把日子过烂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便让他奶去村里借。他奶从村头跑到村尾,人家都说你家没有,我家就有?他奶只得空手回来。他爷气得差点背过了气,一怒之下叫拿家当去换。这一招果然灵验,一些人家变戏法似的立马有了粮食,单一个搋面斗盆就换了两碗苞谷面。以后,只要断了粮,他家就拿东西去换,小瓮、水缸、板柜、老驴、拴马桩……一天天成了人家的,最后就连一直舍不得出手的祖传大牛槽,也被一个自家人用一升麦面换走了。抬牛槽时,又饿又气的他爷一头从炕上栽到地上,一命呜呼,家里没钱买棺材,只得用爷炕上的破席把他一卷埋了。方伦辉父亲那时候虽然小,但一幕幕发生的事却铭记在心。他暗里发誓,将来一定把日子过上去,把换走的东西再换回来。可他一天天长大了,日子却没有过上去,拴马桩和牛槽仍然被人家占着。后来入了社,拴马桩和牛槽成了生产队的财产,就更没有办法弄回来了。实行生产责任制分饲养室时,机会终于来了。方伦辉父亲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房,就要那个拴马桩和牛槽,还说:“先把拴马桩和牛槽置下,以后再买头牯。毛主席都说了,不打无准备之仗嘛。”村里人不明事理,哈哈笑着说他是瓜,分不来轻重。拴马桩和牛槽拉回家,方伦辉父亲展览似的把拴马桩结结实实栽到门前,把牛槽端端正正摆放在门房的屋檐下,还常常用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用深情的目光一眼一眼注视,有时候眼眶中湿润得都快要滴下泪来。这是两件多么有意义的东西啊,是教育后代的实物呢!可父亲走了不到十年,妈谁也没有商量,就那么卖了。还说被人家箍住了,不卖怕人家顺手牵了羊。我就不信了,咱把拴马桩和牛槽弄回家,谁还敢破门而入,据为己有吗?借口,明明是借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