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谱

作者: 李祯

我以为我们不再联系。多年后,由于生活环境、社会地位,以及工作等诸多方面原因,很多朋友与我渐行渐远。这种变化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当你有所意识,他们已经成为路人。有时候,你偶尔想起他们,与他们度过的那段岁月。不过,一闪而逝。他们很快被新朋友取代。你无能为力,深陷现实的泥沼中,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他们自然而然地被遗忘在某个偏僻的角落。

我即将步入而立之年,正处于上述这种情况。我是一家图书公司的编辑,专门负责出版纯文学。我的工资少得可怜,在北京这座大都市,仅仅能够维持生活所需。父亲一再打电话催促,命令我回到沣镇,结婚生子,谋求一份稳定的工作。他说,你不年轻了。再不安稳下来,以后没机会了。他说的是事实,跟我一块长大的同伴,他们买了房子和车子,孩子都好几岁了。可是,回去了,我又能干什么?每当过年回家,我们几个总会聚聚。在酒桌上,他们谈起各自的工作,张店这座小城的楼价,哪个村子的房子拆迁了,政府补贴拿一大笔拆迁款。我一句话也插不上。我们丧失了共同的语言,我已经不适应沣镇的生活。那么,到底应该如何抉择?是留下来,还是回到沣镇?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时,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口浓重的乡音,问我知道他是谁吗?我淡淡一笑,打趣道,就算他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他是东明,多年未见,我们热切地聊了起来。他的语气故作嗔怒,斥责我,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不回前李村看看。我有点尴尬,谎称工作忙,没有时间。我问他,还在部队吗?他说,他已经回家一年了。我谎称疏忽,过几日闲暇下来,一定回去看看。他却说,你最好这两天回来。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花子快不行了。

我向领导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第二天坐上了前往故乡的客车。走之前,我提前在县城的酒店里订了一个房间。一方面,我回去权当散心,不想惊扰家里的亲戚。另一方面,自然是花子。他得了肝癌,在离开人世前,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自从我们一家从前李村去了沣镇,有一段时间互不联系,一时断了交往。不过,父亲渐渐老迈,他不再傲慢,冷漠,目空一切,而是经常向我讲述,我们一家离开后,前李村发生的奇闻逸事。很多有关花子的消息,我都是从他口中得知。

在青岛上大学时,父亲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他说花子就在团岛,你们有空见见吧。我所在的大学坐落于黄岛,与团岛相隔一条海底隧道。我说,好。但很快忘记了。有时候,当我和同学们走在街上,害怕突然遇到他。我该向他们如何介绍我这位昔日的玩伴?

那时,花子是干工地的。没过几年,我听说他成了倒插门女婿。他的丈人在我们那个地方小有名气,是一位房地产商。还没完婚,花子的名下坐拥了三套楼房,等着正式入赘,摇身一变,升任房地产公司的经理。我困惑不已,对方到底看中了花子什么。他一无学历——小学辍学,二无能力——以贩卖力气为生,他的家境更是清贫——只有两间土坯房。难道是因为他朴实的性格?

可能是过惯了苦日子。有了钱后,花子节俭持家,而不是大肆挥霍。据说,他很爱老婆,家里的大小事务由她做主,除了工作,都陪伴在她的左右。他没有忘本,时不时从县城回到前李村,看望那些与他有关系的叔叔伯伯。自从母亲抛弃他们父子后,花子的父亲福海干脆赖在家里,酗酒度日。他是由这帮叔伯抚养长大的。

不过,唯独让人抓住把柄的是他和福海的关系。起初,当花子要入赘时,福海坚决反对。他的意思很明确,除非他死了,不可能从花子这一脉断了后。花子有了房子,福海的态度大变。在村里,他经常提及他的亲家有多少资产,在某某地方又建了一个楼盘。可是,当村里的人说,福海你是不是过糊涂了,这些又不是你的。福海哑口无言,开始频繁地给花子打电话,口中满是把他抚养成人的艰辛。他说,他没有几年活头了,不但希望花子多来看望他两眼,而且他想过上好日子。花子一言不发,往往听到一半,无故挂掉电话,徒留父亲坐在土炕上愤懑、悲伤。据我父亲说,有一次,福海提了两瓶白酒去看望刚刚诞生的孙女,直接被花子驱赶出家门。

为了断绝与福海的关系,花子送给福海一套楼房。他不想与父亲再有任何来往。福海住了不到半年,没人喝酒、聊天,直接把那栋二室一厅的房子换成了现金。当他再找上门,花子选择了报警。之后,福海再也没有找过儿子。每当过年时,花子回来上坟,难免会遇上福海。父子俩只不过点点头,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以防乡人说闲话罢了。

我不是没有问过父亲,花子为什么如此狠心。父亲提醒我,是因为那则多年前的谣言。我不认同他的观点。一方面,那是谣言,除了花子的母亲,没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真实性。另一方面,虽然福海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他毕竟是花子的父亲。父子俩不可能没有感情。我跟我父亲说,很可能是谣言,没有抚养花子长大,拒绝他入赘是这些事件累加起来的结果。我用逻辑性的思维告诉他,量变引起质变。父亲勃然大怒,斥责我多管闲事。

有一年,花子回家拜年,福海已经不记得他了。他以为是福海耍的手段,可当他看到土炕下面的铁锅里长满了绿毛,才知道福海已经不能自理。他张着嘴,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口角处流淌下来,听了好久,花子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花子带着他去寻找他的母亲。花子怨恨地说道,你找她,我还想找她呢。他为福海生起炉子,委托隔壁的德林嫂子照顾他几日。拜完年后,就赶回了县城。

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细节是父亲的虚构,在成为养鸡场的主人之前,他是一位民办小学的语文老师。不过,有一件事,前李村的村民有目共睹。那是大年初六,花子还没有考虑好如何处置父亲,噩耗传来,福海去世了。

葬礼举办得相当隆重,他家的院子里放满了花圈,花子的生意伙伴陆续赶来,穿着西服,夹着公文包,轿车停满了一整条马路。起初,花子站在院子里,披着孝布和村民们有说有笑,可当福海的棺材从土屋里被人抬出来时,他突然像疯了一样冲了上去。他匍匐在地,被众人拉扯着,哭得撕心裂肺,以至于当场晕厥过去了。

那一年,我母亲回到了前李村,把我家荒废的鸡舍租给了县城的一户人家。几日后,我大舅过生日,她就住在了麻店村,也就是我大舅家。她一边等待着祝寿,一边处理着鸡舍的出租事宜。在前李村,她遇到了花子。由于花子是我少时的玩伴,对我母亲分外亲热。开着私家车带着我母亲来回在前李和麻店奔波。对于此事,我的母亲向我念叨至今。可能是在那个时候,我主动给花子打了电话,并要了他的微信。

我们回顾少时共同经历的不堪岁月,说起贫困的家境,如何寄人篱下,我离开后,他辍学了,不得不像孤魂野鬼,整日在村里和田间游荡。没有人管他,更没有人在乎他。不到十六岁,他跟着村里几位叔伯去了外地打工,养活自己。他说,在黄岛遇见过我。他看见我在一间咖啡馆里有说有笑,我们隔着玻璃幕墙,他不好意思地走掉了。我也向他说起我家近些年的情况。来到沣镇后,父亲没能如愿,创业失败,从此一蹶不振,沉溺于昔日的辉煌中,不肯自拔。上了大学后,我勉强获得了学历,但是工作不如意。他说,我见过世面,羡慕大城市的生活。可是,对于福海只字未提。我想问问他,在他父亲死后,他还憎恨他吗?不过,始终没有开口。

不到一年时间,由于生活在天南地北,有各自的生活要忙,我们联络少了。他只在喝醉时给我打电话,一般都是他在说,我默默地听着。起初,他向我诉苦,感叹我活得无拘无束,彻底脱离了前李村这片土地。他却要一辈子面对它,到死都无法逃离。我安慰他,建议他不如去旅游,散散心。后来,他接连打来电话,基本上是在深夜十二点过后。我不像他,他可以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泡茶,我则早上要坐上两个小时的地铁,赶到公司后,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我把手机调成静音,选择不接听他的电话。

那段时间,他不再打来电话,我只能在朋友圈看到一些有关他的信息。不过,这么说不够准确。他发的不是信息,而是一些感慨人生的语录,比如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我才发觉他有些反常。是不是他经历了什么,导致他变得郁郁不振,借酒消愁,想要彻底离开这片土地?还是说,他之所以酗酒成性,只是遗传自福海的基因?

过了俩月,电话再次打来了。那是晚上八点钟左右,我刚下班,订了一份外卖,正躺在床上休息。他说,你知道我在哪里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他来到了北京。不过,不是。他再次让我猜。我说,沣镇。他说,你能不能好好想想。见我猜测不出,他挂掉电话,打开了微信视频。我看到他端坐于一间局促的小饭馆里,面前摆有一张方桌,上面放着一瓶白酒,一道红烧鱼和两盘素菜,他正在冲着我灿烂地笑着,一口黄牙像糟了的玉米粒一样显露了出来。他说,你不是让我去旅游吗,我来河南了。我发现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他身后侧对着饭馆的门,从这扇门中,我依稀看到了门外院子里一辆小型农用三轮车。这应该是河南某个偏僻的小镇。我正要说,我是让他去国内的旅游景点玩玩,而不是让他上山下乡。话还没说出口,他匆忙地关掉了视频。他用微信回复,以后再聊。

大概到了十一点,我准备入睡,手机再次响起。电话里传来一位女人的声音,问清楚了我的身份后,她说,花子经常提起我。我没见过花子的妻子,他也很少提及,我自然把她认成了花子的妻子。她却说,你能不能让花子回去,他喝醉了,现在在河南了。我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两口子不是去河南旅游了吗,她是让花子回哪里去。见我不吭声,她才自我介绍,特意强调了是花子的“朋友”。她离开县城惠民,回老家工作,花子悄悄地跟了过来。

她叫杏儿,在KTV工作,负责陪客人喝酒唱歌。有一天,花子来KTV接待生意上的顾客,他们就此相识了。她不漂亮,比花子大五岁,现已离异,单独抚养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这些都是第二天花子酒醒之后告诉我的。我问花子,看中了对方什么。

他没有回答。

事情很快暴露了。花子开始以各种理由向我借钱,有时候,他会说,开车把人撞了,他需要一笔钱和对方私了;有时候,他会说,生意上遇到点麻烦,他急需一笔钱周转。我一共借了他五千块钱,发现遭到了欺骗,就此与他断绝了联系。过年回家时,父亲再次向我提起他。父亲说,知道花子离婚了吗?我十分愕然,当即回到卧室,给他打了电话。他好像喝醉了,在电话里骂骂咧咧,斥责我把他忘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还能怎么回事,离了呗。

在离婚之前,妻子和花子摊牌,只要他愿意放弃那个女人,权当一切没有发生。他们的孩子三岁了,她不想孩子没有父亲。可是,花子选择了离婚。一提起婚姻,他经常说,对不起她。我问他,后悔吗?他却说,不。当他净身出户,杏儿也选择抛弃了他。他从此变得孤身一人。

从北京到前李村八个小时的车程,其间要先坐车到县城惠民,继而转乘当地的公交,方能到达村子。天色慢慢变暗,大片大片的庄稼种植成一个个方阵,伫立在原野中,规整、静谧,一片苍茫。这夏天的一个尾声,好像一切未变。到达预订的酒店后,我稍微休息了一番,给花子打了几个电话。如我所料,他没有接听。我开始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这座小时候我们巴望着父母带我们来此游玩的胜地,如今破败狼藉,遍布着被这个时代淘汰的老楼,全然丧失了魅力。逛了不到两个小时,我回到酒店,倒头睡了过去。

等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手机里显示了无数条未接电话,全部是东明打来的。除了这些电话,还有一条微信,上面写道:花子走了。我懊悔万分,为什么昨晚忘记给东明打一个电话了。

我打了辆车,朝着前李村赶去。

据东明所言,花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后,回到前李村,选择安度最后的余生。也就是说,花子是在福海的住处闭上眼的。可荒唐的是,当我抵达花子的家,看到了他家的门前散落着一地鲜艳的鞭炮碎屑,好像是在欢庆他终于离开了人世(他家的对门当天正好结婚)。他家的客厅大概70平方米,仅仅摆了一张八仙桌,一个玻璃茶几和一个黑色皮质沙发,因此客厅显得分外空荡。我没有见到花子的尸体,只看到东明仰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我几乎喊了出来:花子呢?东明立马坐得笔直,看清楚是我,他长舒了一口气,说,嗐,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再次问了一遍,声音越发气急败坏。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才说,还能去哪,我送殡仪馆了。我斥责道,不守灵了吗,花子还没有过头七?

他说,你说,除了咱们,谁还会来?他脸上除了倦意,还夹杂着些许无奈。

我坐在沙发一侧,望着客厅里某个角落,不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东明突然问我,你说,人是不是都在变化?我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他一直在部队,几乎与外界断绝了联系,我想他是不是退伍归来,不适应现在的环境,或者遭到了排挤。他摇了摇头,说,我总觉得花子像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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