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稻子行走的轨迹
作者: 曾亮文生命的起点源于一粒稻子,它赐给我们生命的能量,让我们走得更远,直至永恒……
——题记
一
汽车在南方的大地上疾驰,外面是毒辣的阳光,以及广阔的田野,在远处还有起伏的丘陵。水田种满了水稻,往日那些纵横交错的阡陌已经被茂盛的水稻遮蔽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任何纹路。稻子一直绵延至远方,它们是土地生动的再现,也是村里永恒的主角。
正是稻子成熟的季节,稻子一垄一垄地黄,极目远望,铺天盖地。那种金贵的黄色,让人沉醉。大地上生机勃勃,像一种诗意的吟唱。风吹过大地,翻开稻子深藏的秘密,稻子波浪一样翻涌,层层叠叠,生动而又流畅。这是稻子自由的抒发,它们的铺陈细腻、繁密、奔放,令人惊心动魄……
蓦然,在一片稻田里,我的目光搜索到了一个弯腰的背影,那样的清瘦,却又是那样的熟悉。父亲,这个词语一下子跳进我的脑海,我的心迅速抽搐一下。对,这是我父亲!
我立即下车,打算去和他说几句话,顺便叫他等割完这一茬水稻后,将田地盘给别人,毕竟他年事已高,却还要顶着烈日下田劳作,做子女的根本不放心,也于心不忍。再说,我们完全有能力养活他。父亲最不喜欢我跟他谈这个话题,他很敏感,所以每次父子俩都是不欢而散。他知道我的来意,果断地打断了我的话头,然后不再跟我说一句话,低着头一直忙活着,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回到村子后,我去看望堂叔,堂叔跟我父亲最要好,是真正的老哥俩。我打算请堂叔出面做做他的工作。可是,堂叔沉默一阵后,劝我还是遵从父亲的想法,叫我别那么执着,这让我哑口无言了。其实,堂叔跟我父亲是一样的,从来不向往城里,晚年后,几乎一次也没有离开过村庄、离开过他们劳作的土地。
我父亲是个典型的农民,在生活的指引下,几乎一辈子与水稻打着交道。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一年要为种两季的水稻忙碌,在春夏秋冬的时序之中身影日渐疲惫,最后老去。很多时候,我们以为不过是一份简单的农活,却往往耗尽人的漫长一生。父亲活了七十多岁,与一百多季的稻子有过深深浅浅的交集。每年,他有大部分的时间待在水田里,做一些杂七杂八的农事,父亲对劝他别那么两脚忙忙的人说,一个种庄稼的,脚不踩田里踩在哪里?父亲脸色淡定,有一种笃定的从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他好像一个哲学家。
我父亲的日常生活通常只有两条道路,一条通往山上,另一条连接田野。这两条土路,窄小、蜿蜒,跟母亲手上的线一样纤瘦。父亲每日在连接山间与田野的土路上来回穿梭,却从来走不出它的尽头。
种禾无期,因地为时。在南方的春天,稻子新一轮的生长开始了。
在印象中,每年的惊蛰前夕,父亲就开始计划着他的农事,周而复始。他总是在台历的日期上圈着许多不太规则的圆,再加上一些文字备注,圈圈画画里,不仅有农事提示,更有一份对稻子的执念。就像我今天关心物价、房贷、股票一样,父亲的注意力基本上在水稻的种植上,晒种、选种、浸种、犁地、购买塑料膜,在经过一一的筹划、打点后,一年里盛大的农事就来了。
不过,农活是一件件、一桩桩的。首先要做的大事是打理好育秧床。通常,排灌方便、光照充足是稻田首选,犁田、耙田、沤田,一应的农事都得提前半个月的时间进行。阳光下,父亲挽着裤腿、牵着缰绳、叱着牛,新鲜的泥土裹着芬芳在犁铧上翻转,极像是溪水里叮咚翻动着的波浪,煞是好看。父亲的裤脚、衣衫上溅满了泥花,连鼻子、眉毛、头发上皆是。阳光的照射下,在田间来回转动的父亲通体赫黄,活像一团流动的泥土。父亲将水田整平成一块块土畦,一行行、一排排,整齐划一。
约莫经过一周的浸种、露种,稻谷吸足了蓄含阳气的春水,它们苏醒了,生命的活力即将一一打开。不用赶,不用催,凭借基因的记忆,它们知道什么时候出发,也知道什么样的节奏最适合乡村的气质。
事实上,大地上活着的植物,从不辜负泥土、辜负春光。哪怕是一粒无意落入泥土的种子,就算没有人们殷勤的目光,依然能够跌跌撞撞地长出一株幼苗来,然后奋力地长大、结实,直至秋天迎来收获的时光,像极了村里那些孩子的平凡
人生。
父亲在秧田施足基肥、控好水,最后将浸透的稻种均匀地撒在秧床上,压平、盖上塑料薄膜。其谷宜稻,那应该是稻子温暖的席梦思床。四周后,稻子披着一身的绿以秧苗的形式再次出发了。生长在南方的水稻是有福气的,总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年里,属于它们的良辰美景又到了。它们迎着春风,走向广阔的田野,开始真正的生命之旅……
接着是插秧,自然是全家总动员。这个时候,学校里往往会放农忙假三天,学校的老师大多数家里还种着几亩地。一时间,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村庄集体出动,田埂上全是人,好不热闹。插秧前,父亲通常会烧几炷香,他手捏着线香,面对土地神位,毕恭毕敬地,向土地神祈祷,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这是每年插秧前父亲必不可少的环节,不然,他绝不会轻举妄动。虽然不断遭至来自子女的反对,但是他从不更改自己的信念,他觉得这是种地该有的程序,从不觉得多余。因为对于父亲而言,一年里全部的希望都在此一举。据说,日本在不少地方也保留着插秧节,日文称为“植田祭”。 节日这天,人们头戴花冠彩帽,身着华衣丽服,跳起优美的民间舞蹈,以古老而庄严的仪式迎接米神的降临。那些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对自然的敬畏从来都是一样的。
秧苗跌跌撞撞地走向田野,大家挽起裤腿、捋起衣袖,用“宽行窄株,少本浅栽”的农事理念安置嫩嫩的稻秧。大家左手分秧,右手插秧,比赛似的,满心喜悦地织着锦缎,在明媚的春日,每一个农人都会把满腹的心事和生活的希望毫无保留地交付这片土地。
父亲与这些水稻几乎晨昏相见,未来两个月里,他不厌其烦地为它们防治病虫、运筹肥水。他知道露水什么时候爬上稻株,再爬上他的衣衫。通常,稻子不会辜负他的厚望。它分蘖、拔节、孕穗、灌浆、结子,早生快发,悄无声息,从不歇时。在乡村,育秧、插秧、割稻,每个环节里的时间都仿佛被极大地拉长,就像养育孩子一样,成长往往需要极富耐心的等待。
开花时节,水稻一丘一丘地白,一种极浅的白,花色并不艳丽,品性低调。“稻花花中王,桑花花中后。”在诗人看来,没有一种花比它更好看了。
与人不同,水稻对阳光有一种天然的依赖,天越热长势越喜人。禾苗到大暑日夜黄,在最炎热的时节,仿佛一夜之间水稻就一垄一垄地熟黄,那是一种一掷千金的金黄,有着汉赋的奢华,又带着乡村的新鲜与淳朴,有一种别样的赏心悦目。
然后,一年里最好的收获跟节气一样准确无误地到了。
这个时候,时间的指针刚好走在农历的六月初六,就在这一天,村里会准时迎来一个热闹的稻谷节——吃新。
吃新是一年当中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日。“牛歇谷雨马歇夏,人歇吃新不要哇。”对于农人而言,这是一年里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再忙,也要歇一歇手中的活,每当节日将临,外出务工的村民都要纷纷赶回家中。人们忙碌起来,邀四方亲朋,具各色鱼菽,节日的菜肴有鸡鸭鱼肉,新鲜的时蔬也一样不少。这天,父亲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去稻田里割一束稻穗,通常选择那些颗粒饱满的稻子,用红线扎好,插于堂屋的神龛上,再洒一盅酒,然后双手合十,默念几句,以此表达对土地的感恩。祭拜神灵和祖先后,全家人按照长幼辈分,依次入座就餐,庆祝五谷丰登、百业兴旺。大家言笑晏晏的,日子温馨而又快活。在乡间,生活的秩序与欢愉总是得益于自然的恩赐。
江南这个与稻米同生共长的节庆和仪式,据说,源于周代。我问过村里最年长、也最有学问的老人,他须发皆白、面色安详,乐意跟我探讨这个话题,但是说得也语焉不详。我不甘心,又去问我父亲,我觉得,凭着他对稻子的热爱,应该略知一二的。不过,我父亲不太耐烦,说,你问这个做什么,祖宗传下来的习俗,照着做就不会错了。这话让我有些失望。估计,村里已经没有人说得清它的渊源与历史了。不过,无论时间怎样变化,每个夏天,吃新这个传统的节日都会给村庄带来新的激情与狂欢。
吃新后的第二天,农民就开始挥镰收割,一年最辛苦、也是最有意义的劳作开始了。
《氾胜之书》说,获不可不速。割稻必须赶在大暑节前,俗语说,大暑不割禾,一天脱一箩。抢收抢种十分紧迫,不分男女,无论老少。此时,村庄里遍地是金黄,所有人都在为生活而忙碌。大家都在争分夺秒,没有谁会傻到去拒绝稻谷的颗粒归仓。
稻子以最骄傲的姿势回到村庄,它们颗粒饱满,像一个个敦实可爱的孩子。它们沾满了阳光的金片,色泽金黄,那应该是村庄生活里最本真的底色。
一年又一年里,一代又一代的稻子回到了村庄,回到了粮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稻子生长的地方,村庄流光溢彩……
据说,从冰河时期以后,稻子就苏醒了,从此开始了它的旅程。在中国,水稻的种植起源于华南约4700年前的神农时代,它从一个又一个王朝的风雨中走过,在一代一代平民的身体里走过,一直走到今天。
春天来了,春风徐徐吹起,它们再次奔赴田野,前赴后继。等到秋日时分,它依旧会越陌度阡,准确无误地回到村庄,回到村民的粮仓……从春到夏,经秋涉冬,这就是一棵稻子行走的轨迹,是一条父亲时间的轨迹,是一条父亲希望的轨迹,也是父亲的一条将自然的能量转化成食物的神奇之路。
二
生命不息,饮食不止。每一个生命的活力,皆始于日常的饮食。
在村里,土地是一个庄户人家不可或缺的生产要素,也是一种重要的财富象征。地少的人家,总会感觉到一种生活的岌岌可危。没有地,就没有产出谷物,没有地,就不能创造财富。床头有担谷,不愁有人哭。一粒谷子往往关乎着人的日子与心境。没有经历农村生活的人,是不知道粮食对于一户农家的意义,自然也不会理解一个农民对稻子的那种天然的依赖。平日里,那些家里稻粮富余的人,腰杆总是挺得很直,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在农村,生活的底气往往来自一个殷实的粮仓。
十八岁之前,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乡村。我许多的记忆与情感永远留在那个远处的小村庄,无法剥离。即便是离开村庄三十年后的今天,只要聊起稻子,就有很多的记忆纷至沓来,它们像一片云在我的身体里吹动,清晰而又生动。此时,一阵轰隆隆的碾米声呼啸着向我传来。那个叫坡脑的人倏忽来到我的脑海里。这是小时候我最崇拜的男人,长得斯斯文文的,他有一台碾米机,拥有一台机器这是多么牛!每个人都巴结他,说话的时候讨好他,仿佛一旦跟他不和,就会断炊似的。因为这是附近几个村庄唯一的一台机器。大人用箩筐将自己的谷子挑到这里,碾米房的机器声每天都在轰鸣,这是村庄最具神奇的地方,那些黄色的稻谷倒进斗里,在斗里晃动着,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那些谷粒带着喜悦,从一个方正的铁皮口像泥浆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很快变成一箩白色的大米。那些平常岁月里,稻谷脱壳为米,俗世的烟火徐徐升起,村庄再现生命的活力。一粒稻谷的诞生,萌发,结实,最后脱壳,是一个神奇的过程,也是对生产、生活与生命最生动的诠释。
我对碾米机有着天然的好奇,每天都要去那里玩,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它的螺旋轴、转动的皮带、方形的斗,还有它暗绿色的铁皮,总让我遐想联翩。那些洁白的大米带着温度,泛出光亮的色泽,被主人高高兴兴地带回各自的米仓。
有一天,我发现坡脑一个秘密,每次碾完米,他清理米糠时,都能清理出一大包积存的白米,然后他将这些白米带回家。这个事,他做得很从容,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坡脑对我没有设防,毕竟我还是一个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孩子。这个秘密让我感到惶惑。我立即将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了我的一个伙伴,然后,这个消息通过一个密道流出来,不胫而走,很快,村里所有的人都知晓了。自己辛辛苦苦种出的米,竟然被人用这种方式给偷走,真是太缺德了!大家自然义愤填膺,觉得这个心目中淳朴敦厚的好男人把大家给欺骗了,有人甚至跑到坡脑家跟他说理去了。想不到,坡脑居然知道了散布这个消息的人,十分震怒,说我造谣,冲到我家大闹了一场,甚至要动手打我。出于护犊子,我母亲跟他大吵了一架,用尖酸的语气骂他小人。最后,坡脑自觉理亏,垂头丧气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