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桥
作者: 杨夙方曹皓月和左俊来到河桥有一小时了。鱼儿迟迟不肯咬钩,他们就坐在那里聊天。阳光不是很强,但照在身上还是感到燥热。方曹皓月穿蓝色防晒服,戴白色羽帽,左俊穿白色防晒服,戴蓝色羽帽,两人都穿着一条低至膝盖的浅灰色中裤。
方曹皓月把鱼竿向后拽了拽,又把帽檐往下压,几乎遮住了眼睛,问左俊:“鱼什么时候能上钩?”
“不知道,这个问题很像写作与发表,要看运气。并不是说你的饵料有多香多诱人,就会有鱼咬钩。”
“我也觉得。现在几点了?”
“八点十三分。”左俊抬手腕看表,说。
“十一点去吧,怎么样?事情今天必须有个了断。”
“非得今天解决吗?”
“必须的,时间磕得够长了。”方曹皓月看着远处的河心,有光斑在那里闪烁。
“要是他还让我们修改呢?”
“没事,我有他的把柄。”
“什么把柄?”左俊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海明威有两大爱好,我们已占其一。”
“什么时候我们也去打打猎?”方曹皓月蹙着眉头说,脸上显出不悦的神色。
“算了吧,我们枪法不准,再说了打猎是违法的。”
“事实上,他有三大爱好,写情书也是。”
“你读过他写的情书?”左俊说。
“棒极了!”
“比钱钟书和杨绛的还棒吗?”
“当然!后者的情书带有表演性,有点儿假。”方曹皓月说。
“说不定写作本身就是表演呢?”一缕阳光照在脸上,左俊眯起了眼睛。
“也许吧。但情书肯定不是。”
“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所有能够公开朗读的情书,都不是好情书?”
“主要是压根儿没有私密性。”
无风。两支鱼漂不动,没一点儿吃水的迹象。方曹皓月扯起鱼竿,双钩空了,他在托盘里搓出一坨饵料挂上,胳膊一扬,又甩进水里。
“我们应该钓拉饵的。”
“钓什么饵都白搭。”左俊说。
“你的钩肯定也空了,扯起来看看吧。”
左俊把撑竿上的鱼竿朝怀里拉了拉,倚斜着身子从裤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支甩给旁边的方曹皓月,自己也点燃一支。
二人在缕缕蓝烟中望着鱼漂,好一会儿没说话。
烟差不多燃尽的当儿,一个年轻人翻过路边的防护栏,走近了看他们钓鱼。他背着一个硕大的黑色背包,脊背弯得像一张弓,从很远的地方看,像是驮了一座小山。年轻人把停在路边的自行车也弄到防护栏外,自己从草坪上溜下来,朝他们走来。
他们的目光透过肩膀剜了来人一眼,没说话,继续看鱼漂。
那人卸下背包,扑通一声把包扔下就撒腿跑开了。
“这人真有意思。” 方曹皓月说。
“你猜他是扛着车滑下来,还是推下来?”左俊转身望着那人的背影说。
此时,那个年轻人已跑过绿化带,穿过五角枫,爬过草坪来到路边。他推着车往前走了三十米左右,忽然停下来,把车头转向河水的方向。
“看,他要开始表演了!”方曹皓月对左俊说。二人面面相觑。
公路与河桥相距大约五十米,他停车的位置面前是一片花圃,中间夹着一条嵌有鹅卵石的小径,通向河桥河堤。防护栏外的小径太窄,容不下车身,那人摁了摁帽子,捏住手刹,把整个前轮推向草坪,然后一溜烟滑下来。
“世上本无路,作的人多了,就到处是路。”左俊说。
他们都希望他玩砸,为上午无聊的等待时光添点笑料。可他的表演相当成功——双脚擦地,在地上转了个半圆,就上了鹅卵石小径,颠簸着向他们驶来。
“来了,罗伯特·威尔逊来了。”方曹皓月轻声说完,转回头来定睛看鱼漂,好像一走神就会错失一条大鱼。
“我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像罗伯特·威尔逊。”
“你总是太认真。我说过,你会为这吃亏的。”
“他确实一点儿都不像。”左俊坚持道。
“他头上的帽子,很像美国西部牛仔的斯坦逊阔边高顶毡帽,斯坦逊戴的就是这样的。”
年轻人把车停在五角枫下,对左俊和方曹皓月说了一句方言。
“你刚说么哩,我们没啷个听懂?”左俊模仿着年轻人的方言说。
“你们是外地人?”年轻人笑着问。
“我是四川的,他是重庆的。”左俊先指指自己,然后指指方曹皓月。
“哦,一家人嘛!”
“什么一家人?”左俊指着方曹皓月说,“他最讨厌重庆跟四川是一家的说法了。”
“不至于,我没有地域歧视,你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们都不会是一家人。”方曹皓月说。
年轻人从背包里拿出钓具放到他们中间,走到河堤边偻身把鱼护丢进河里,鱼护随即隐没在一片水草中。
“你也要在这里钓吗?真会挑地方。”左俊说。
“不是我会挑地方,是你们会挑。昨天晚上我在这里打了很多窝子,就在水草前面一点点。我就住在附近。”他说的时候,头朝上扬了扬,好像是在用头为他们指明昨晚打窝的位置。“不妨碍。你们鱼竿长,甩得远,我的短,甩得近。”
年轻人不再说话,把鱼竿甩了出去。
“罗伯特·威尔逊不准备说话了。”方曹皓月笑着说。
“看得出来。”左俊说。
“扯起来看看,定是没饵料了。”方曹皓月又点了一支烟,转过脸来对左俊说。
“钓鱼总担心钩上没饵料,一听你们就是外行。”年轻人说。
“有道理。有没有饵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仪式感。”方曹皓月说着,仰头朝天飘飘然地吐了一口烟。
这话一点儿毛病没有,钓鱼只是他们的突发奇想。那天下午,他们去渔具店买了钓具、防晒衣和太阳帽,然后每天都到河边钓鱼,因为无人打扰,他们感到很满足。但现在这个陌生人摆出一副钓鱼高手的神态,让他们憋屈又难受。
那人趁他们说话的当儿,转身从背包里面掏出面包、矿泉水,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上一口,又咬了一大口面包,自顾自地吃喝起来。
左俊点上一支烟,饶有兴致地看他做这些动作,小心,谨慎,熟练。这个人一直戴着阔边高顶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左俊没法准确判断他的年龄,许多青年人看上去像90后又像80后,或者是70后。
“兄弟,动静搞小点儿,别把鱼吓跑了。”方曹皓月盯着鱼漂说。
那人把面包袋揉成团,塞进背包,迅速回过头来看向鱼漂。突然,他把鱼竿向上一扬,竿梢弯成一个巨大的弧形,钓丝切水,发出纤细、迂回的呜呜声,仿佛河水的呜咽。
是一条差不多三两重的鲫鱼,活泼极了,取钩的当儿还挣扎着跳起来。鱼咕咚一声掉进鱼护,激起半尺高的水花。
“也许它能帮你证明昨晚在这里打了窝。”左俊对那人说,“钓鱼这么厉害,一看就是运动达人。”
方曹皓月朝他们这边瞅瞅,说:“钓鱼不要说话。”
那人猛地抬起头看向方曹皓月:“鱼刚上钩,再等鱼上钩,起码得半小时。”
左俊刚想对他说句“胡说八道”,却忍住了,说:“别理他,我们聊我们的。我平时也喜欢运动,可以交流交流。”
“我是市自行车协会的,也谈不上运动,就是喜欢早晨骑车转转。”他盯着鱼漂说。
“你戴的这顶帽子挺别致的,散发着丛林气息,美国买的吧?”
那人终于转过脸,盯着左俊看。
左俊没回避。这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厚嘴唇,眉毛稀疏,睁大的眼睛里带着惊奇,也许是帽檐压得过低的缘故,他的脸看上去比实际的更圆润。
“帽子是我媳妇的朋友去美国玩的时候带回来的。她老公是搞艺术的,家里条件好,每年都要出国一次。”
“你的朋友都是艺术家。”方曹皓月冷冰冰地接过话茬。
“也不算是艺术家,听说是拍电视剧的。”
“别跟他聊艺术了,听着就头疼!”左俊又点燃一支烟说,“这种帽子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欧美很流行,美国西部牛仔很喜欢戴,有一个很有男子气的职业猎手也戴过这种帽子,他的肤色跟你一样赤红。”
“我知道牛仔戴过这帽子。”
“这你都知道?”
“欧美电影里到处都有。”方曹皓月说。
“我不知道,也没在电影里看过,就是看到过也没看到一模一样的。是我媳妇告诉我的。”那人说。
“你媳妇知识好渊博。”左俊说。
“我媳妇也是听她那个朋友说的。”他说。
“你媳妇的那个朋友也挺厉害的。”左俊说。
“女的哪管这些,估计也是听她老公说的。”他说。
“那她老公也是个牛人。”左俊说着把烟叼在嘴角,扯起鱼竿,上了点饵料。
须臾间,那人狠狠地逼视了他一眼。
左俊眺望河心,阳光把河面染成黄酒色,那里的水域像是在流动,又像是静止的,好一会儿,河水仍然是流动或不动的状态。他想收回目光,重新把视线放出去,这时候,突然发现脚下的河堤也在向下流动。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河堤流得更快了。
左俊有点儿不相信身体给出的信号,把目光放到了河桥对面倾斜的草坪上,那里跳着一团团的蒸汽,向更远处的杨树看去,是一排细高的双影儿,影影绰绰的,好像在月光下。
“我好像中暑了。也可能是没睡好。”左俊拍拍额头说。这时候,他看见眼前有银白色的火星飞舞,伸手想要抓住,却扑了个空。
“看看现在几点了。”方曹皓月说。
“十点四十七。我给他打个电话吧。”左俊说。他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无法接通。
“他这是要爽约吗?给他微信留言,再给他发短信,今天一定要有个结果,最迟晚上十二点前。”
“干吗这么急躁?他或许有事,也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呢?”
“明天回重庆,票已订好。”方曹皓月说。
“什么时候订的票?”左俊说,把烟屁股扔进河里。
“前天晚上。”
“你究竟有他的什么把柄?”沉默了很久,左俊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U盘上的秘密。”
“就是他酒后跟我们说的艳照?”
“是的。”方曹皓月说。
“你这是在算计他!”左俊嚷道。
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没看彼此。其间那人换了两次饵料。
左俊又看向河心,河水在缓缓流动。
“我先回去补个觉。”他站起来说,拍了拍屁股,丢下钓具,两手空空地离开了。
中午时分,太阳很大,偶尔会吹来一缕灼热的风,路边充满葎草、蛇床、构树、商陆的混合气味儿。左俊尽量走在树荫下,沿路望去,见不到几个行人。倒是植物的气味儿不时地钻进他的鼻孔。
这儿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只要放缓脚步,再把头稍微地低一点,就能听到远处的虫鸣鸟叫。大约一个月前,左俊和方曹皓月来到茅茨畈县城边缘,住进一家宾馆。当天傍晚,他们去河堤散步。没走多久,左俊说,我在这里长大,人们给它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叫河桥,可这里原先压根儿没桥。那时候,河桥地带很多树,蝉铆足劲儿地叫,夏天像一只一天天变大的气球,老人青年孩子都侧着耳朵听,听那种如撕破天空的爆破声。很多年过去了,人们没有放弃,他们把头越压越低,等待着它炸平万物。
“然而,爆破声最终被秋天收走。”方曹皓月说。
“就是这么回事儿。”左俊回答。
“为什么人们会有乡愁?”方曹皓月问。
左俊说:“十年前,我们的城市升级为地级市,又把原来的管辖地划分出十七个乡镇成立县,我住着的地方成为城市规划用地。他们给你宽敞的房子,让你兴高采烈地搬到五里以外或更远一点儿的地带。对于有的人来说,故乡只能在五里以内,你让他离开这个区域,也就是让他失去故乡。现在我就有种在异乡行走的感觉,我们两个都是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