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鸡起舞

作者: 刘聆

“你快听,楼下又在读《滕王阁序》了。”不记得什么时候起,妻子的听觉突然变得异常灵敏。我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意,她实在太敏感了,别人家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妻子看出了我的淡漠,扬起焦灼的声音说:“你看看你儿子,连唐诗都背不了几首!楼下的孩子跟他一般大,你不紧张吗?”为了配合妻子,也为了家庭安定,我只好做出紧张的样子,缓缓点头,像思考国际大事。

这个小区里孩子特别多,从早到晚,数不清的孩子叽叽喳喳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都是三五岁大的孩子,上了学的很少在外面玩。唯独楼下是例外,而妻子最在意的就是楼下的孩子。说是楼下,并不准确,因为我家在一楼,下面是车库,一些在县城打工的乡里人买不起房子,为了孩子上学只好租这种车库住。四五年前,楼下搬来的时候,妻子就开始唠叨:“你看那孩子,瘦得跟什么似的,成天拿着本书,皱着眉头,像个小大人,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她说这话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看着儿子,甚至摸摸他的头发,流出慈爱的目光。“咱们家祥祥不这样,我们要学也要玩,学就学个踏实,玩就玩个痛快!”她为此提出响亮口号,“咱们家祥祥绝不做书呆子!”这句话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妻子的口头禅,每当楼下响起琅琅书声时,妻子就会皱着眉头说:“书呆子又开始了。”接着她就会向我吐槽:“你看看他多瘦!跟祥祥差不多大,瘦得跟豆芽似的,没有一点血色。爸妈就知道逼他学习,也不管!”我好几次加班回来,看到楼下有一个细长的身影,犹如芦苇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曳。我看清楚他的样子,已经是半年以后,他转到了祥祥隔壁班,被妻子换了一个称呼“细豆芽”。

一天傍晚,妻子刚接儿子回来,门铃响了。妻子说:“一定是细豆芽,我们刚在路上碰到他,他问祥祥有没有一本什么书,祥祥说有。”妻子将门打开,真是细豆芽。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硕大的鹰钩鼻挂在脸上,气喘吁吁,细瘦的身体几乎要委顿下去。“阿姨您好,我想向祥祥借本书。”孩子说。妻子说:“这么急呀?”细豆芽脸上露出羞赧的神色,说:“吃饭的时候可以多看两页。”我有了兴趣,问:“什么书呀?”细豆芽脸上的红晕越发浓重,仿佛被人窥探到内心的秘密。“《红楼梦》。”细豆芽回答。我惊讶起来:“你现在还是小学二年级,看得懂《红楼梦》吗?”“还好,《红楼梦》半文半白,比《滕王阁序》容易懂些。”“哦,对,你读了那么多古文。”“叔叔,不是读,是背。”说到这里,他放松下来,眼里透出几分自得,苍白的脸色犹如积雪露了出来。妻子已将祥祥从房间里拉了出来。“干什么呀,我作业还没做完呢。”他使劲挣扎。我说:“祥祥,你同学跟你借书来了!”祥祥将头一偏,好像没看见细豆芽似的,说:“那本书我还没看完呢!”我有些尴尬,不满地说:“祥祥,你先借给他看!”妻子瞪了我一眼,拽着儿子进了屋,说:“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对待同学要友好……”

从那以后,妻子再说起细豆芽口气就缓了,听到细豆芽的背书声也不说话。我说,细豆芽背的是《红楼梦》里面的诗句。妻子说,他有名字的。这么一说,我们还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大清早看到他一个人去上学,傍晚一个人回家,他家整日卷门紧闭,神神秘秘,好像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问儿子,他不耐烦地说:“我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字!”我说:“你应该跟他交朋友,他读书那么用功,你难道不应该向他学习?”儿子飞快地跑进卧室,将门一关,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要向他学习!”那天晚上,妻子跟儿子聊了很久,从猿猴变成人到人创造机器人,从单细胞到天宫空间站,妻子说到学习的重要,说到榜样的力量,也说到如何跟他人平等相处,如何看待贫富差距。儿子迷迷瞪瞪地看着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可是第二天,我们说到他时,儿子还是捂着耳朵跑进卧室,将门砰地一关,仿佛他的耳朵里进了一条虫子。我们不再叫他细豆芽,只用“楼下的”代替。我说:“楼下的不容易,以后每天早餐多煮个鸡蛋吧。”妻子瞥了一眼,说:“还用你说!”

我尽量引导儿子。我给儿子的学习起了名——节奏学习法,有张有弛,有加有减。我们一直将这方法不温不火地用在儿子身上,就像熬一罐老参汤,用足够的耐心守着它,让它源源不断地渗出精华。妻子却冒出了新想法:“这就像在河里划船,逆流而上,你的身边有成千上万只船在划,你歇的时候,别人还在划,轻而易举就超过了你。重点中学就像码头,容纳的船只很少,你落后了就只能去普通学校,这一辈子就耽误了!”她充分发挥无所不能的比喻能力,甚至用上手势,这让她像只鸟要从沙发上飞起来。我说:“你不是一直反对《小舍得》里田雨岚对颜子悠的教育方式吗?”“没办法呀,就像是很多人在一起看电影,前排的人都站起来,后排的人也要跟着站起来才能看,前排的人搬来梯子,后排的人也要搬梯子才能看。”我说:“你这个比喻老套且不准确,成才的方式有很多。”她站起来,激动地走来走去,说:“祥祥已经落后了!你天天上班,有没有关心他的学习。这次月考,他滑出班上前五名了,楼下的这次考试又是全年级第一!你还不惊醒!”妻子的话音刚落,楼下的的朗朗书声又跳了上来,这回是《岳阳楼记》。

“你说,楼下的怎么这么拼?”妻子坐到我的身边,盘起脚盯着我,用低沉而忧伤的语调问。

“不然怎么办?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随手按着遥控器。

“是这样吗?”

“你自己说的。”我感到妻子将自己绷得紧紧的,将她的小孩子脾气收拾得干干净净,变得沧桑而成熟。

她弓着腰,凑到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还记得他们家以前养过一只大公鸡吗?”

“养鸡不是很正常吗?我们这小区许多从乡下搬来的人也养鸡养狗。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觉得妻子神神叨叨起来。

“听说他们家那鸡神得很,比闹钟还准。你要它七点零一分打鸣,它绝不七点零二分打。”

我笑起来。“有这么神,他们还租车库?”我又按了几下遥控器,现在电视没几个好看的。“我要睡觉了。”我说。

“那只鸡你一定见过,浑身雪白,一根杂色也没有,有四五岁孩子那么高,看起来像只大鹅,胆子却小,看到人就往屋子里躲。”她这么一说,我模糊记得真有这么一只鸡,没人的时候,它像孤独的将军迈着步子,有人来就躲进屋子里发出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忧伤。因为这只鸡,让他们家看起来与众不同,让人感觉特别“干净”。

“那鸡看起来确实怪怪的。”

“可惜死了。”

“怎么死的?”我将遥控器放下来。

“说来话长——我也是听说——楼下的是早产儿,四五岁还不会讲话,只晓得哭,走路老摔跤,瘦得皮包骨。他爸妈急坏了,抱着他去县里市里好多医院检查,结果说是智力发育迟缓。他妈哭得那叫个惨呀——之前两三个都没保住,好不容易生下这个,又是傻子。他爸张罗着准备将他送人,可是谁要呢?小区那些老太太围着他们,一口一个造孽地喊,又是叹气,有两个多嘴的,要他们去省城大医院治疗,或者干脆再生一个。这时候那只大白公鸡从屋子里不慌不忙地踱出来,只喔喔地叫,绕着他们跑。他妈哭得更伤心,说:‘我的崽唉,连我家的鸡都晓得造孽!’他爸说:‘我们家大白有灵性!’她妈哭得更伤心了:‘我崽怎么就没这个灵性啊!’这么一说,那只大白公鸡呜呜地叫,仿佛在哭泣,那孩子也哭,他爸妈也哭,一时间乱成一团。”

“后来呢?”我将电视关了,脊背不由得离开了沙发靠背。

“大白公鸡自那以后就开始打蔫,拉稀屎,啥也不吃,没过两天就死了。”

说了老半天,就是死了只鸡。我打了个哈欠,准备检查完儿子作业就去睡觉。没想到妻子紧跟了一句:“也是神了,那鸡一死,楼下的竟晓得开口喊爸妈了。”我始料不及,说:“这都哪跟哪啊?”

妻子白了我一眼:“你听我说完,楼下的自那以后,一天一个样,会说树木、花朵、白云,走路也不摔跤了,不到一个月,会跟着收音机哼儿歌了。再后来,他爸妈带他去医院检查智力,医生说这孩子没毛病……”

“也许本来就没什么事,医院也有诊断失误的时候。”

妻子气恼地打断我:“那么多医院都看错了?楼下的白成那样,脖子那么长,你看那鹰钩鼻,不就是一只大白公鸡吗?”我为妻子的形象思维感到惊异,她总能把不相干的两件事扯在一起。妻子表情严肃,语速越来越快:“更神的是,他对时间极其敏感。有一回,我送祥祥去上学,在学校门口碰到他,拿块蛋糕给他吃。他说,阿姨,还有十五分四十秒才打铃,我走到教室只需要七分三秒,吃这块蛋糕六分三十秒,足够了。我看了时间,七点十四分三十五秒。他刚刚说话用了十五秒钟。我问他怎么这么准,他说钟表长在他的脑子里,秒针在他耳边滴滴答答地走——有些事,你不得不信……”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顺脊梁而上,说:“我要去检查儿子作业了。”

没想到儿子突然钻出来,说:“你们说他那么厉害,那你们干脆让他做你们的儿子好了,我不是你们的儿子!我都听见了,他是大白公鸡转世,他是神童,他哪都好,都比我好!”妻子猛地站起来,音量陡然提高:“人家当然比你优秀,但是优秀不是让你用来嫉妒的,而是让你学习的,你什么时候有他十万分之一,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赶紧扯她的衣袖,使眼色,说:“祥祥也很优秀,怎么能这么比?咱有咱的长处呀,对不对?”

“你就知道护着他,你这是害他!”妻子像完全变了个人。儿子转身关了卧室,大哭起来,哭声里透着委屈和自卑。妻子叉腰站在客厅吼:“人家比你优秀不可怕,可怕的是,比你优秀的人更比你勤奋!”

从那以后,我不自觉地注意起楼下的。他的皮肤白得刺眼,脑袋在长长的脖子上灵活转动,眼睛异常的亮,尤其是那只鹰钩鼻,一看就像只小白公鸡。他很敏感,一片枯叶落在地上,也会引起他的惶恐。每次看到我,他大老远就会停下来,站在一旁等我走过去,怯生生地喊一声“叔叔好”,声音尖利。不管身边多么热闹,他只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情,或者背书或者做题,沉默里泛着冷气又透着傲慢,仿佛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以后,功课渐渐重了起来,老师拖堂也变成家常便饭。有时候太晚了,接儿子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因此我跟楼下的接触多了起来。有一天晚上,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爸妈。他爸爸的脸隐没在灯影里,隐隐绰绰看不清楚,只有鹰钩鼻格外打眼,鹰隼一样的眼神从暗处射来,有些“野蛮”。他妈妈又矮又胖,皮肤发黑,走起路来像只大鹅,说话齆声齆气。楼下的除了跟他爸爸一样鹰钩鼻,其他的截然不同——这样的父母竟可以生出楼下的,我甚至疑心楼下的是他们捡来的孩子,或者干脆就是妻子讲过的那个故事——想到这里,一股股凉气直蹿脑门。

他妈妈洗衣做饭的间隙会偶尔看一眼正在背书的楼下的,说:“声音大一点!我都听不到,老师怎么听得到?”他爸爸将头埋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着答案,检查奥数题,还没看完,猛地站起来:“错了两道题,你这一天在混饭啊!”抓起鸡毛掸子就打他,沉闷的声音像涟漪一样荡漾开来。第二天一大早,楼下的变得更加沉默,佝偻着身体,像个老人蹒跚着,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后背布满了血痕。

快期末考试那一阵子,儿子突然变得勤奋,每天天不亮就一个人跑去学校,说跟同学们一起去背书。妻子感叹:儿子终于懂事了。我远远瞥见楼下的在小区门口的瘦长身影,说:“比他优秀的人更比他勤奋!”

妻子紧张起来,也不顾忌,说:“细豆芽这是拼命呢,晚上学那么晚,白天起这么早,小小年纪,这是要考到联合国去吧?”

我说:“他有名字的。”

妻子说:“我就叫他细豆芽!简直是学习机器,这不是摆明了跟我们儿子过不去,以后不借书给他看了。”

我说:“小家子气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细豆芽怎么就不知道玩呢……”

我的疑惑很快被打消了。那天早上,儿子睡了懒觉,我和妻子都想让他多睡会儿。过不久,我看见细豆芽上学去了,我指了指楼下,说:“要不要叫醒他?”妻子坚定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叹口气,说:“叫醒他吧,不然来不及了。”刚睡醒的儿子一看时间快到了,穿上衣服牙都没刷就跑了出去。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将书包落在家里。我抓起书包赶紧追他。奇怪的是,儿子一跑出小区,就朝学校相反方向跑,很快钻进一条巷子里。那是县里有名的堕落巷,有捡垃圾的、收废品的,流氓、赌徒也混迹其中。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去干什么?所幸他只是穿过小巷,转到了另一条街上。他要去哪?我感到儿子有事情瞒着我。又穿过一条巷子,转进南杂巷,这里全是卖零食小吃的批发商。“买十包干脆面。”儿子大方地递过去五块钱,那是他妈给他的早餐钱,在这里,一包干脆面才五毛钱。儿子撕开干脆面,从里面夹出一张卡片,剩下的干脆面被他扔进了垃圾桶里,又迅速撕开一包……接着又有两三个同学跑进巷子,买了许多干脆面,儿子说:“走,等下去学校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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