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钓

作者: 吴曦

1

丁每次举起钓竿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老爸。想起那个可怜的、被胃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老爸。老爸举钓竿的样子,最让丁着迷。每次,老爸都像一根水泥桩一样,稳稳地立在礁石上。举起的钓竿,似乎不是用手抓,而是从身体中长出来一样,是身上的第三只手臂。甩出去的鱼线,如同飞出去的一线水流。

现在,丁就站在老爸经常站的地方,样子也和老爸一样。但有一点是无法复制的,那就是丁昂首挺胸举钓竿的姿势。上了五年警校、吃了一年零两个月警饭的丁,拿枪的姿势是改变不了的,饱满得快要炸开的、红石榴一样的并峙双峰,也是无法改变的。

海水在脚下扭动着身子,像梦中的庞然大物,鼾声不断。

丁每次举起钓竿的时候,也和老爸一样,屏息静气、心定神闲;目光专注、精力集中。老爸说:“这是钓鱼的基本功,少一样,都有可能钓不到鱼。”

此刻的丁,却一直心辕意马,眼神像桅杆上飘动的风帆一样,在海上睃望。耳边老是响着所长的叮嘱:“盯牢了,要钓就钓条大鱼。”

鱼线被拉紧了,钓竿向下倾斜。感觉鱼在咬钩的丁,用力将钓竿往上拽。她看见,钓钩上甩动着一条银光闪亮的鱼,像在作落网之前的最后挣扎。丁没去理会,一甩手,索性把鱼线连同那条鱼,一起甩了出去。甩出去的,还有她的目光。

丁看见,百米远的海面上,停着一艘船。几只海鸥在四周盘旋。丁两束水流一样的目光,就在这船舷聚焦。举着的钓竿像一把枪,枪口瞄准舷梯。

有人出现在舷梯口,红红的衣服,在阳光下闪着红光。

一条舢板靠了过去,那红衣服下了舷梯。丁猜想,红衣服就是所长说的“满月圆”了。

丁迅速离开钓鱼的地方,抓着钓竿,提着小桶,以最快的速度向码头奔去。

这一刻的港口,已安静了很多。码头上的人也少了,只有三三两两运送鱼货的四轮摩托在穿来穿去。

满月圆上了码头,手上提着小菜篮。丁佯装钓鱼回来,紧随其后。

街上的人很多,都是脚步匆匆、风风火火。

走了很长一段路,人渐渐少了。来到一个岔路口,满月圆拐进一道小巷。小巷很深,叫步步巷。丁知道这条小巷,白天很冷清,夜晚却热闹极了,小巷通向靠码头的一片红灯区。

丁和前面的满月圆尽量拉开距离,并以障碍物作为掩体,左避右藏,挪来闪去,像在躲猫猫。

丁看见,满月圆在一扇通红的大门前消失了。

通红的门上写着:步步巷97号。

2

丁的两眼紧贴着两个黑孔,孔里出现了那扇通红的大门,大得几乎变了形,沉沉地压到丁的面前。“步步巷97号”几个字,如同街上常见的店招,刺眼又炫目。门前出现了两只觅食的鸡,一公一母,大得像孔雀。这是高倍望远镜,所有出现在镜头里的东西都被放大了,连地上的蚂蚁都看得一清二楚。

巷子行人寥寥,一两声叫卖声也是随着匆匆的脚步倏然而过。淡淡的阳光把巷子涂抹得一片凄清。97号仍然没有动静,那扇通红的大门像永远要这样紧闭着。

丁的背后不时传来哧哧的笑声。丁知道这是搭档小骆在玩微信。

小骆是大学毕业刚入行的新兵,所长让他跟丁锻炼锻炼,还叫他多向丁姐学习看齐。

说起来,丁也是新兵,警校毕业后被招到省城的派出所。省城没有海,玩不了海钓。上了一年班的丁,要求回家乡双狮镇。双狮镇派出所人员已满,就去了边防所。上班才两个月,所长就给了她一个任务,佯装钓鱼,去盯一艘船,和一张满月圆的脸。“盯”是他们的行话。所长没告诉丁这人姓甚名谁,只告诉这人叫“满月圆”。

丁和小骆一大早就到这里盯梢守候了。半天还不见动静,丁的背都有点酸痛,眼睛也有点模糊。她想叫小骆轮换一下,又放心不下,只好再忍耐一阵子。

这是一栋民房,是所里和房主协商后,按天付房租租下来的,任务仍然是盯住满月圆,看看都和谁接触,行话叫“接头”。

阳光从墙上挪到了巷中央。丁听到水泼向巷子的声音,还有餐具和厨具相互碰撞的响声。这时的丁只听到一声响,97号的门开了,满月圆拎着菜篮子从门里走了出来。丁对小骆说:“你盯住97号,看看有谁进去了。一定要紧紧盯住,我下去看看。”

今天的满月圆,穿着一身白底蓝条纹的筒裙,两只鞋跟足足有十公分,把她从地面高高地托了起来,已经没有那天码头上见到的那样滚圆了。丁看见,满月圆出了巷口后就直奔农贸市场。在菜市场买了一块牛肉和几个辣椒包的满月圆,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大街一路和人打着招呼,然后又七拐八弯弯到码头上去。

港口停靠着许多船,有渔船还有货船,像一条条疲惫的巨鲸静静地伏在海面上休养生息。码头有人上上下下,小舢板来回穿梭。阳光让海面变得斑驳,如同鲨鱼身上的纹路。丁看见满月圆下了码头上了一条小舢板,然后又上了一艘停在不远处的渔船。丁猜想,这就是上回见到的那艘船了。

满月圆离开渔船上了码头,丁发现她菜篮子上的牛肉和辣椒包变成了两条红古鱼。

满月圆走后,丁乘着舢板靠近那条渔船,并记下船号:浙普渔01××。

3

又一天,97号的门前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男子很高大,穿一件深蓝色的T恤衫,光光的脑袋很显眼。光头男的身子将那扇通红的大门,整个儿淹没了,也把盯梢镜的镜头塞满了。看镜的小骆又惊又喜,像是在海边蹚水无意中碰到一条大鱼。“丁姐,快过来。”小骆头也不抬地叫着,声音里有一种炫炫、甜甜的味道,好像在说:“这个光头男,是我逮着的。”

丁在一旁用手机微信和群友聊天 。这是双狮镇钓鱼俱乐部的群,称“钓群”。在省城,丁就参加钓鱼俱乐部了。回双狮镇才两个月,就成了俱乐部的活跃分子。丁在“钓群”聊天,和钓友互通钓鱼信息和交流经验。

丁收起手机奔到镜头前,看到光头男正用蒲扇一样的大手拍97号的门。门开后,光头男就不见了,镜头里仍然一片通红。

光头男很快就出来了。丁冲下楼时扔下一句话:“继续盯紧。”

在菜市场,丁看见光头男买了一块牛肉和几个辣椒包,拎着个塑料袋原路返回,穿过步步巷直奔码头。下码头上舢板,丁看见光头男同样上了停在不远处的浙普渔01××。

码头旁有家台贸商场,丁的同学阿梅就在这里经营一间首饰店,当地人叫金店。

见到丁来店里,阿梅又是调侃又是挖苦:“哟哟哟,这是谁呀?美丽警花怎么有空光临寒舍?真是不胜荣幸、蓬荜生辉。”丁捏了一下阿梅丰满的乳房,她常以这样的动作,回应阿梅的责怪。

说实话,阿梅的责备不无道理。丁和阿梅,从小就腻在一起的闺密和铁杆死党,同在一个小渔镇上,两三个月见不上一次面。要怪只能怪丁,阿梅几次打电话约她到自己的金店玩,丁都因为所里有任务,或者出差或者值班,再不就是钓鱼,无法应约。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丁说,“对不起,老姐,小妹真诚向你道歉。”

“知错就好。”阿梅问,“还有没有去钓鱼?”

丁没有回答阿梅的问话,转了话题说:“老姐能不能帮小妹一件事?”

阿梅不高兴了:“什么事这么正经?咱姐妹俩还用得着这么客气。”

丁在阿梅耳边耳语了一阵。阿梅沉默了一下说:“怪不得这么严肃。”

有人问首饰的价格,阿梅过去应酬了。面对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丁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她发现,对面的铺子摆着琳琅满目的钓鱼竿,就走了过去。丁很少光顾这类店铺,尽管她是钓鱼发烧友。也许是受老爸的影响吧,她至今仍然钟情传统钓竿,手感好,沉沉的,抓在手上,有种衣服与肌肤亲密无间的亲近感。丁现在用的钓竿,其中一把就是老爸留给她的,其他几把是网购的。

丁发现,这里的钓竿多数是台货,各种样式、各种材料制作的都有。价格也高低不等,便宜的几十元,贵的一两万。还有各种各样的钓钩和装饵料、装鱼的器具,装钓竿、装器具的大包小袋,精致又讲究。像玩高尔夫球一样,一副贵族的派头。乖乖,丁吐着舌头自言自语:“这么高端,谁玩得起?咱还是走当年老爸的低端路线。”

正自我解嘲的丁,不经意间看见阿梅的眼睛一直望着对面的首饰店,转身时一颗硕大的光头闪了一下。丁急忙追了出去,光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商场外人来人往,大小车子穿来穿去。丁向远处望了一眼,那是停泊船只的港湾,这一刻也开始繁忙了。

丁问阿梅:“那人是谁?”阿梅反问丁:“你认识?”丁说:“不认识。”阿梅说:“我也不认识,只是见他经常在几家金店和工艺品店晃悠,不买也不问,有点怪怪的。”

丁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4

手机响了,所长叫丁立马赶到所里,有事。

除了小骆外,全所的人都到了。有人埋怨:“星期天也不让人安生。”“闭嘴!就你话多。”所长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还有什么星期天。我就不想搂着婆娘?我那口子,现在还没抱窝呢。”所长不好意思地看了丁一眼。所长是东北人,喝的是二锅头,说话像二人转,嗓门比双狮镇人还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长每次感叹,就会情不自禁地溜出这句口头禅。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所长这句口头禅,传染了所里不少人。可不,那回向阿梅认错的丁,无意间也冒出了这句话。

“娘的,浙普渔01××失踪了。”所长说,“前一刻还在呢,说消失就消失了,大白天眼皮底下,叫板了不是。”所长下达任务:“大家分成两组,两艘艇都出去搜寻搜寻。”

海上船很多,挤挤挨挨像一盘残局的棋。边防艇停在港外。丁和所长分在一组。丁喜欢所长身上那股浓浓呛人的气息,烟味、酒气还有汗臭。

“船上有钓竿吗?”船在海上兜了一圈后,所长问。

丁说:“有啊,你想钓鱼?”

“不是我钓,是你钓。”今天是所长开的船,他别过脸把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我要是会钓鱼,愿意把脑壳砍下来给你们当……”又想说粗话的所长,立马把话刹住了。所长喜欢丁的无所顾忌,经常和她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丁说:“所长,你把话说清楚。眼下咱在执勤,怎么能钓鱼?”

“钓鱼也是工作。”所长说,“先把制服脱了。”

丁恍然大悟,明白所长是要她搞迷糊。丁想,别看所长五大三粗、莽莽撞撞,关键时刻心却细得很。

跑进船舱的丁,拿来一把折叠钓竿,站在船舷垂钓。

风平浪静。正午的阳光让升温的海水蒸腾出一股燥燥的气息,像壮硕男女身上的体味。船越开越远,见到可疑的船只就紧追不舍。

对丁来说,这是个锻炼钓鱼技艺的好机会。

丁所知道的钓鱼有这么几种。一种是矶钓,也就是在礁石上钓。丁的老爸就属这一种。另一种是乘船到海上钓,叫海钓。海钓也有两种,船停住钓和船跑着钓。后者显然比前者难度大得多。丁主要是传承老爸矶钓的技艺,偶尔也海钓,船跑着钓就更少了。不过在丁看来,要想有高超的钓鱼技艺,到海上训练训练,很有必要。

兴致高涨的丁,感谢所长的慷慨,提供了这样一个一举两得的机会。她冲着驾驶台上的所长喊:“所长,你也来学钓鱼吧。”

所长说:“我是粗人,怎么会这种事?李逵耍绣花针了。”

丁说:“越是粗人,就越要学这种活。这是磨性子的手艺。”

所长觉得有道理,把舵盘交给一直在旁边看所长开船的轮机手。

丁感觉鱼在咬钩了,用力将钓竿一甩,钓上来一条大鱼,足足有两斤重。所长像孩子一样欢天喜地,抓着鳞光闪闪、活蹦乱跳的鱼爱不释手。“你这小女子真有两下子。”所长不解地问,“都是男人钓鱼,你一个女孩子也爱这玩意儿,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是喜欢呗!”丁说。

一个大浪撞在船舷,飞溅起的浪花,将丁和所长笼罩在雨雾中。

两艘艇莫名其妙地碰到一起了,拖着疲惫的身子无功而返,身上落满夕照的余晖。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