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路
作者: 田仁华一阵秋风吹来,河面皱了一大块,河岸三棵水杉落叶簌簌。石凳上小憩的老作家白衣生澜,露出的脚踝凉意微微,于是起身往回走。晚饭后到河边散步已经成了固定习惯,就像天亮天黑。水杉的落叶真美,油光闪亮,碎火一样,烧着泛青光的石板。她怜惜这些东西,俯腰下去,想拾掇几根,却发现脚边躺着一沓信纸,微风中白光闪闪。因为近,纸上两行字清晰映在镜片里。
收到这封信你一定觉得奇怪,读下去你会更惊讶——这是封遗书啊?!是的,这是我留在人世唯一一封遗书,所以,请你用心看下去。
作为一个写了半生故事的人,这几行字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老作家按捺住好奇,看是否是前后行人遗失的。可四周静静的,只有前方高大的青冈树上的几只鸟儿啾啾叫着飞。
要是捡到钱包,捡到手机,捡到身份证等物件,老作家就会站在原地静等失主前来认领。可捡到这样一封遗书,她的心像被一只手揪着。这遗书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了?信是打印的,横向三折,沾了些雨水和泥巴,落款时间模糊,只留下一个“秋”字,和目下季节吻合。要是普通信件自然是不会看的,但这遗书生出一种力量逼迫她不得不看下去。写信的人是个年轻女子,叫玉栀,因三次婚姻不幸,爱而不得,丧失活下去的勇气,准备自杀。信是写给她暗恋的鳌市一位心理学老师的。老作家得等她到来,阻止她做傻事。可是,从下午六点钟等到天黑也没有人来寻。其间几个过路人,脚步匆匆,谁也不像来找东西的。她颇感凉意了,抬头看看河岸上几家客栈,怀疑这遗书是某个游客写的,可能被早上那场风雨把这信刮到这里。于是去询问。客栈老板闻风而来,都怕自己的客人要做傻事。大家各自查阅了登记簿,庆幸自己客栈这几天没有一个叫玉栀的年轻女孩。既然与己无干,他们就忙自己的生意去了,没有谁愿意再理这遗书。
老作家生怕来不及,于是匆匆去报警。到了派出所,两个警察听清楚后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概认为这头发斑白的老太太有些神道。但在老作家的坚持下,还是到电脑里查了一下户籍,告诉她本市并没有一个叫玉栀的人。这就可以肯定是个游客了。其时本县警察正在查一个大案,因而对这无厘头的事情有些敷衍。老作家认为他们对生命太漠然,可她也拿不出其他证据证明一桩惨剧要发生,只好尽己之力去挽救。
这是封万字遗书,拈在手里沉甸甸的。老作家仔细看了三遍,在一张白纸上剔出了相关人员信息:颜妍,玉栀的大学同学,鳌市教师;以及张坤、谭晨光和云丹晋美,后三人为她的前夫,分别是财政局干部、海天装饰公司经理、自由画家。找到他们中任何一个,就有可能找到这女孩。女孩暗恋的老师有效信息很少。既然他们是鳌市人,离这里又不远,老作家便鼓起余勇,想明天就去找人。
孰料还没启程,老作家就因近日连续失眠而病倒了。焦急中,她想起一个尊敬她又热心助人的年轻人。这年轻人沉默寡言,召之即来,诚恳表示愿意效劳。老作家虽淹没于杂草葳蕤的文坛,但在这小县城也是有些名气的,年轻后辈喜欢沐浴在她的夕光里。
商量一番,二人认为得先找颜妍。
鳌市虽辖属邻省,但坐大巴也要一个半小时。年轻人下车后,在喧嚣人海中,突然没了信心。他感觉,和老作家在一起,就像在梦里。一旦离开,便回到现实,之前一切是虚幻影像。这感觉就像从电影院出来,但他更愿意相信电影院这头。他一心想帮助老作家一起阻止那女孩轻生。信里说颜妍是鳌市一所学校的老师,并没有写具体学校,必须到教育局查花名册。去到鳌市教育局,一番解释后,人事股一个中年女干部在退休老师名册里找到了一个叫颜妍的人。玉栀在信中有这么一句:“呜呼,三十年来梦一场!”可见很年轻,才三十岁,怎么有这么一个年迈的大学同学呢?不过,年轻人还是拨通电话问了一下那退休老师:“颜老师您好!请问你认识一个叫玉栀的三十岁的女人吗?”那退休老师回:“叫玉栀的三十岁的女人?不认识。但我有个同学也叫玉栀……”她的声腔透着几分苍凉,却很清晰。控制着时间的年轻人抛出第二个问题:“那么请问您同学玉栀现在哪里呢?”“应该在美国吧,三十多年前去美国了,早不联系了……”——完全对不上号,年轻人只好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要找的第二个人是鳌市财政局干部张坤。
为了解这轻生者,年轻人自然也冒犯地看了一遍遗书,知道玉栀是应颜妍周末野渡口郊游之约认识的张坤。颜妍不是故意为之,实在是奇巧撞上的。关于这奇巧之遇,玉栀是这样自述的:
那天他到河中玩扎猛子,一口气从下游游上来,刚好憋不住钻出水面,掀翻了我和颜妍的小船,把在野舟上悠然晒太阳的我们撞进河里。颜妍是会游泳的,我惊恐地拍水挣扎,呛得喊不出话。我听见“啊——”的一声,被一只手拦腰抓住——直到上岸,我们彼此才发现,他的腕和手竟紧紧箍住我的胸。我们俩霎时红了脸,立即逃开彼此的视线。
年轻人微笑,觉得张坤和玉栀的婚恋,多半是荷尔蒙唆使的结果——一个冰雪清高,一个俗气龌龊,完全不搭边的两个人嘛。
玉栀在鳌市大学是个校花级的人物,白净秀气的外形很古典,内敛文艺的骨子又很傲气,像一朵梅花开在早春的风雪里。她那薄薄的小嘴一噘,就能把爱慕他的男生赶得老远。到大四那年,大家发现,全班居然只剩下这个女神没有谈恋爱。名花无主,广阔天地都是她的。她笃定自己能把握形势。然而她大学刚毕业那天,母亲就发生车祸走了,仿佛是对她过于孤高的一种报复,把她唯一的羁绊斩断了。遭遇变故的她为此封闭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入尘世,便多了几分不逊。好啊,无牵无挂,逍遥自在。这样想的时候,一颗泪水滚下来。自觉难以在人前强欢,不去体制单位,不去职场,而是回到鳌市开了一个小书店度日。与书为伴,顺乎性情。颜妍偶然来到玉栀的书店买书,不期而遇,尔后开始亲密往来。
玉栀半年后就厌弃这张坤。一个谨小慎微、循规蹈矩面孔下的自私龌龊的魔鬼,玉栀直感到是一轮皎月沾了一坨狗屎。想到曾和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她连自己都厌恶。
玉栀对这个人着墨不多,年轻人想,等下倒要见识一下这个男人。
突然下起雨来,噼噼啪啪打在出租车上,太阳天出门,哪想到拿伞?年轻人下了车,用双手盖着头跑到财政局,弄得十分狼狈。到财政局办公大楼辗转一问,并没有张坤其人,倒是有一个叫钱坤的老领导,有一个叫林志坤的年轻男孩。年轻人有些泄气。这是怎么了?颜妍查不到,这张坤也没有,难道,那封遗书是假的?可谁这么无聊,写一封假遗书丢到路上来骗老作家?——但看遗书,言辞切切,他相信不是假的。
另一边,老作家在年轻人出门后感到舒服多了,也匆匆打的直赴鳌市寻。从县城去鳌市大学用了一个半小时,花了一百五十元钱。老作家一向蛰居,活动范围都在县城,在使用交通工具上算是豪放了一回。
见到鳌市大学,老作家恍惚感觉以前好像到过,至于怎么到的,忘记了。几十年的事,很多都记不清楚了。她隐约记得那时的鳌市大学全是火砖房子,教学楼、宿舍等相关建筑高低错落在四周,中间空出个大草坪,简陋的大门外是人烟稀少的环城马路。现在却完全两样了,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上的大门很气派,镀金的“鳌市大学”在太阳下刺得人眼睛发痛。跨进大门,见人行道上香樟葱郁,操场辽阔,学校建筑一色新,山势也平缓了许多,分不清哪是宿舍,哪是办公楼,哪是教学楼。她询问了一个年轻老师,到右边办公楼西边一角找到档案室。老作家递去一张写着玉栀、颜妍和心理学老师三人的小纸条,请档案人员帮查阅。档案室那个快退休的秃头男人灰扑扑的,像一件旧物 ,正和档案室的气息一样。万料不到他拽得很,一句话没问完,就说别想找了,理由是十年前的学生名册没上电脑,纸质资料不知堆在哪个旮旯里。他还转了一下泛黄的眼珠补充,学校历届心理学老师都是女的,哪有什么男心理学老师。老作家怀疑他是半途调进鳌市大学的。正当她要跨出档案室时,一个四十几岁的女老师来找档案老师。老作家想她应该知道一二,于是又递上纸条问。那女老师也很不耐烦,扶了一下眼镜说,我又不是电脑,教过的学生那么多,哪都记得他们的名字?心理学老师以前倒有一个男的,不过没来多久就调走了。调哪里?不知道,学校老师那么多,谁记得?
唉,也许是自己老了,样子让人烦吧。老作家为引起这两人的重视,说出了此番来查询三人的原因。那老男人照样哧地一笑,仿佛老作家是个骗子,早被他看穿。而女老师则斥之: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要死要活。想死就死呗!老作家有些愤懑,单薄的身子微微战栗,像被一股寒风杀进骨子。
走出大门,打电话问年轻人寻找得如何,年轻人表示颜妍和张坤找不到,正要到鳌市大学来。老作家便把自己这边的查询结果告诉他。看看天色不早,要他在车站等她(打的太费钱了,既然有年轻人搭伴,就坐客车回去),回家再说。
老作家是个容易失眠的人,昨夜又只眯糊了半小时,一张脸更薄更黄了,嘴角下边的肉几乎垂到和下巴一样齐。五官虽隽永,也经不住皱纹的层浪冲击,看不出这是个爱美的人了。半天折腾,不消说,困乏得很,一路闭眼靠在的士上。到了车站,那个眼睛打着火闪的司机看她一副混沌样子,收下一百元,只找二十元,呼的一声拽着车子飞跑了。明明几分钟路程啊,老作家气得清醒过来。一会她又笑了,是啊,一个利欲熏心之人,像她这样好欺的人不欺,他欺谁去?如何改造人心?——老太太早年那改造天下的宏愿又冒头了。
年轻人在等的过程里打开遗书浏览起来。
那天书店关门后,我靠在书柜上,开始恋爱后的第一次冷静独处。想起早年的孤苦伶仃,想起母亲的惨烈遭遇,想起我赖以御寒却寒风萧萧,自以为浪漫却露出破絮的婚姻,沮丧感像台风一样肆意打来。
年轻人叹息,跳着看另一节。
那天晚上,在我许愿的时刻,他眼里缠绵,嘴角含笑地说:这个生日愿望一定要带上我哦。彼时我许的愿望真的是希望找到我的纯蓝爱情。当我许完愿吹灭蜡烛,他送我玫瑰花时瞅着我的脸深情款款地说:玉栀,你真漂亮,玫瑰和你比都逊色!我也知道自己有几分美,微笑着,小得意。正欲开口说他被人喊作“5号”的由来,他俯身吻了我。他的吻那么热切,气息如酒,令人沉醉……然而如此花好月圆夜,他却没有留下来。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想,他是懂得我的,懂得我裹冰的心需要慢慢焐热,懂得我裹冰的泪需要慢慢融化。
这是第二次婚姻的开始。男的有财,女的有貌,幸福就像春天一样丰美。可玉栀太犀利了,很快便戳穿这幸福的纸隔扇。谭晨光早先无故被女友抛弃过一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对玉栀越来越专制。玉栀则越发觉得,他与自己心目中那个人越去越远,只好忍痛放弃。她是这样描述离婚场面:
谭晨光留不住我。这一回,我轻轻地挥手,作别一个爱我的人。我拿走自己的手机和手提电脑,把他送给我的戒指和一个32万元的玉镯子放在茶板上。我拖着行李出门的当儿,他啪的一声,打碎了那只玉镯子。我的心震得一跳,一滴泪滚了出来。我们的爱情就像那只玉镯子,以前如何价值连城,现在却碎得影都没了!
老作家和年轻人在熙攘的车站碰面后,年轻人问,老师,你还撑得住吗?要不,让我再去找一下那个装修公司经理谭晨光?
真是的,老作家本来是要找的,由于年老记性差,转眼就忘了要找的最后一个人。鳌市海天装饰公司在哪呢?舟车劳顿的老太太确实很疲惫了,只想找把椅子靠靠。脑子却还是强打精神,搜索一阵,终于想起鳌市一个曾帮她装修房子的设计师朱凯强。打电话过去,居然通了,隔着厚厚的岁月,朱凯强还是那么热情。问起鳌市海天装饰公司后,便说他已经不搞装修了,现在卖高档家具,黑檀木系列。说到黑檀木,他介绍说很适合她这种有品位的人——正还要滔滔下去,老作家只得重申自己要找海天装饰公司,他才不好意思住了嘴,说如今的装饰公司比地上的灰尘还多,真不知道有这么个装修公司。
愈发感到渺茫的年轻人,便把这遗书上的名字可能是假的的怀疑说了出来。老作家很惊讶,继而觉得有理,是啊,若非假名,怎么谁都找不到呢?女孩为什么要用假名呢?难道她是不想牵惹任何人?这么说来,女孩这最后的倾诉也很克制啊。真璞未灭的老作家愈发感到这是个善良女孩,更加为她的安危揪心。——但愿她此刻还没有实施傻主意。看信的次数太多,闭着眼,老作家就放电影一样,看见这清高又偏执的女孩的沮丧眼神,听到她支离破碎的心的绝望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