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年(中篇小说)

作者: 李谦

他来柳条边秧歌队报名那天嘎嘎冷,西北风打着旋地乱窜,像一把把薄片小刀子,钻进他棉衣的领口和袖口,割得他哆嗦乱战,弓腰缩背的。看着他怎么也超不过十四岁。

可他说,过了年就十六了。

“我想扭秧歌。”他的脖颈上挎着一副军绿布做的棉手闷子,上面打了几块陈旧的补丁。他把右手从手闷子里拿出来,抹着冻出来的鼻涕,两只眼睛鼓溜溜的,眼珠像两颗大黑豆。

“你说十六就十六。”秧歌头儿走向一挂板车,从车上的一堆杂物里掏出一把扇子递给他,让他随便做几个动作,看看感觉。

这挂板车停在大柳树下面,专供队员们放置杂物和休息。

这会儿,秧歌队队员正在老生产队的大场院里排练,为了抵御寒冷,大家伙儿的动作比平时幅度更大,喇叭匠鼓着腮帮子,鸣里哇啦吹得正欢。

“黑豆眼”接过扇子,跟着曲子摆动了几下。秧歌头儿摇摇头,嘟囔说,看着瘦伶伶的,倒像个机灵鬼儿,咋还顺拐了呢。走吧走吧,别捣乱。

这时有个男队员跑来,大呼小叫地告诉秧歌头儿,踩高跷的上装又有俩女的撤出,说是过了年初五要跟姐妹去南方打工,挣现钱去。

自土地包产到户起,一晃过了好几年,吃饱喝足的人们渐渐不满足于仅吃饱喝足。这一两年,时不时地就有村民扛上行李包,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去打工。等到腊月底回村过年时,口音腔调,发式衣着,行事做派,都有了变化。再出发远行时,就得“拐”走三五个村里人。

秧歌头儿遥望着排练的队伍,眉头揪出个疙瘩,嘟哝了一句:“挣工资挣工资,真当城里头遍地是金子哪。浪去吧,都浪去!”

走的那俩上装是扭秧歌的“老把式”,扮相、技术都好,队里一下子走了俩“硬手”,秧歌头儿着实闹挺。

他们这地方扭秧歌的最大特色是“一旦一丑,一捧一逗”,男女组合成一对,女的踩高跷、戴头饰、画脸,是旦角、上装;男的不踩高跷,是“地出溜子”(“溜”字读三声)、下装,得使出肢体表情等浑身解数,甚至丑态百出,逗上装发笑并扭得更浪更欢实,这一对,就是队里的名角了。

过年时,女人们家务多,分身出来不容易;时间上宽绰的,年岁稍大就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扭上装的人手很少足兴,不得不找男的反串。“男旦”比女旦豁得出去,动作大开大合,时不时来几个“险招”,又敢于反过来挑逗下装,形成一对一互逗,分外抓人的眼、挠人的心。这一对搭档,能承包满场的笑点和掌声。

“头儿叔,我能踩高跷。”秧歌头儿一回头,看见了那两颗黑豆眼。原来他还没走。

“别光耍嘴皮子,走两步试试。”秧歌头儿从身后的车厢里抓起一副最矮的高跷丢给他,眼神里的怀疑像这刮鼻子刮脸的西北风,无遗无挡的。

队里实在缺人手,要不然,柳条边秧歌队哪能接收歪瓜裂枣?秧歌头儿咂着嘴想。

“黑豆眼”龇牙乐了,麻利地一跃,坐在车厢边上,甩掉了棉手闷子,伸出两条腿。秧歌头儿帮他把高跷绑在小腿上,顺手捏一把那肥肥大大的棉裤管里的细腿。

“说你有十六,打死我都不信。净扒瞎。”秧歌头儿随口说。

“黑豆眼”咧咧嘴,没反驳。秧歌队对队员的年龄没太严格的限制,七老八十也能上场,只要你不摔跟头,当然,摔了也归自个儿负责,不过,太小的不要——十六(虚岁)是道杠。这是这块土地上不成文的令儿,十六岁是一道划分青、少年的分水岭,只要一过十六岁,你是辍学打工,你是早恋婚育,就被颁发了一纸“特赦令”似的,由着他们来。他们的爹妈也不会被人指指点点,笑话这家大人没正事儿。

最矮的高跷有三十几厘米高,绑完以后,“黑豆眼”扶着秧歌头儿的肩膀站起来,立刻反高出了秧歌头儿大半个脑袋。秧歌头儿半抱着他,把着他的腰,他抬腿探脚,才迈出一步,身子打了一个忽闪,急忙下死劲搂紧秧歌头儿的脖子。

秧歌头儿抬眼撤目一下人圈,想再找个人一起扶着“黑豆眼”,再试。

秧歌队的队员都是周边村屯的村民,过了腊月十五,匆忙集合起来排练半拉月,大年初二正式上场亮相。扭完二月二龙抬头那一天,整满一个月,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把家伙什儿一归拢,队员们收心回家备耕,下次集合队伍来过,要等到年底的腊月十五。所以,即使踩过多年高跷的上装,隔了近一年,再次上场时,也得适应几天才能走稳当。“黑豆眼”这会儿的笨拙,倒未必说明他是个生瓜蛋儿。

可他急于证明自己能行,不等人来,迫不及待地又迈开腿,颤颤地走了两步,脚下一哧溜,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这股子劲儿可不小,把秧歌头儿也带倒下了,发出“妈呀”一声叫。

秧歌头儿一骨碌爬起来,扶起“黑豆眼”坐好,先为他解高跷。天太冷,秧歌头儿的手指冻得不咋灵活,好一会儿才解开跷绳,“黑豆眼”站起来,右腿着地,忍不住“咝”地吸口气,五官皱巴到了一起。

“看你走的那两步道儿就知道你不行,尽蒙人。咱这可是个体面活儿,得体面人才干得了。离过年就剩三天了,大年初二就得上场,现练习也不赶趟。家走吧。”要打发这小子走了,秧歌头儿多说了几句。他是这一带有名的秧歌头儿,能上装能下装,能锣鼓能唢呐,拉队伍也有二三十年。扭秧歌,啥人行,啥人不行,走几步他就能判断。

这时,他们听见了一串女人的笑声,像是几枚铜铃铛被春风拂来摆去的,挤挤挨挨地互相乱撞,撞出一连串既透亮又清朗的脆响——他们同时扭头,看见了白鸽子。

白鸽子在队里扭白蛇,因为长得像雪团,得了这么个小名。

白蛇、青蛇,是秧歌队里挑大梁的,响当当的俩主角儿。模样、身段、技能,差一星半点儿都上不去前儿。一支秧歌队,七八成的体面靠白蛇青蛇撑着。

这几十年,柳条边秧歌队的白蛇一直是白鸽子的妈在扮。想当年,她肚里怀着五六个月的白鸽子,还敢踩着高跷扭了一正月大秧歌,都那身板儿了,扮上去还是比一般人灵秀。她就凭着自身条件、本事和这一份剽悍的生命力,成为柳条边秧歌队的传奇之一。白鸽子从小就跟着她妈排练,有时候还抢过锣、鼓、镲,乱敲一气,别说,竟都在点儿上。

今年白鸽子十六,她妈也上四十了,就把这接力棒交到白鸽子手里。说来也奇,这丫头绑上高跷,没练几趟就如履平地,动作、眼神,都神似她妈当年。大家打趣说,人家是听着秧歌调儿坐的胎儿,比常人起码多十几年功力。蛤蟆没毛,那叫随根。

这会儿,白鸽子走出排练队伍,朝着秧歌头儿这边跑过来。

“可别摔着啊我的小姑奶奶!“秧歌头儿大叫,踩高跷能走稳已经要功夫,何况是跑,何况她是新手,何况场院外的地上连冰带雪。没想到他不说还没要紧,听了他的话,白鸽子细腰一扭,猛地打了一个趔趄,晃悠几下,秧歌头儿心里一翻个儿,从他身后噌地窜出去一个人,抱住了白鸽子。

这会儿正好喇叭声住了,铜铃铛一样的笑声就响彻了大场院上空。白鸽子抱着一个人的脖子,全身都快趴在他身上,笑得花枝乱颤,身子软得头都抬不起来。而那个人被压得两条细腿簌簌地抖,却努力撑着上身超负荷的重量,没有倒下。

“快放下她,人家唬你玩儿呢!这傻小子,这都看不出来!”秧歌头儿带笑埋怨。

抢上去的“傻小于”是那个“黑豆眼”。他听了秧歌头儿的话,愣怔着还没完全回过神儿,就觉得身上一轻,白鸽子已经大踏步走了。他慢慢站直,黑黑的脸颊早飞上了两团红云。

白鸽子一屁股坐到板车上,噘起了厚嘟嘟的嘴唇:“不过瘾!我才不要这么矮的高跷!你见过谁家白蛇比黑蛇矮一头的!”她一边嚷着,一边动手解下跷绳,又从身后抄起了一副最高的高跷,麻利地往腿上绑。

“小姑奶奶,你妈把你交给我时可留下话了——丫头还小,又是头一年扭秧歌,要是闪着腰、崴了脚,落下一辈子病根儿,我可饶不了你!”秧歌头儿赔着笑,学白鸽子妈的腔调说话。“别说你妈,你三叔也饶不了我呀!”

秧歌队吹唢呐的林大喇叭,是白鸽子的三表叔,着实疼她。在一支秧歌队,喇叭匠有多重要呢——这么说吧,他要是不玩活儿,整支队伍就散了摊子。

“我不管!要那么着,干脆我去扭大头人儿得了,不踩高跷,不用技术,脸都不用露,傻子都能扭……”

“头儿叔,让我扭大头人吧!”他们的身后传来“黑豆眼”的喊声。

大头人是秧歌队里最没技术含量的角色,队员把大头娃娃的面具套在脑袋上,不用踩高跷,踩得上曲子的点儿,别顺拐就行。

“让我扭大头人吧,给我半拉子工钱就行!不给钱……也行!”“黑豆眼”的声音有点儿嘶哑,透出急皮猴儿的心境。秧歌头儿再次打量他的身材,回想起刚才他去抱白鸽子的动作,猴子一样敏捷,反应够快。这一抱虽说是无用功,起码能看出这孩子的心性不差。他这单细的身子,顶个大头的话,也能挺出效果。

“头儿叔,就换他吧,让原来的大头人去扭个别的角儿。队里都是大人,我连个伴儿都没有,可算来一个!”白鸽子央告秧歌头儿。

“你的腿?”秧歌头儿斜睨着“黑豆眼”的腿。

“我腿没事儿,老结实了!”从这几个字里看到了希望,“黑豆眼”用力跺一下右腿,眉头都没皱一下。

“好小子!哪个屯儿的?”

“那边儿的!”他的手一指西边,视野苍茫处,影影绰绰横着一个大屯子。

“多大?”

“十六!”

“叫啥?”

“黑豆!”

嘎嘎嘎……秧歌头儿是蛤蟆拱旱烟熏透了的公鸭嗓,笑声像公鸭叫——他笑着摇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方格本和一截铅笔头儿,记上:腊月二十七,刘家歪子,黑豆,十六岁。

刘家崴子是西边那个大屯子的屯名。秧歌头儿不会写“崴”字。

“刘家崴子离这儿可不近哪,天天上午八点半排练到下午三点,你能保证准时到吗?”

“能!”黑豆响亮地回答,黑豆眼里喜气洋洋。西北风呼号着,卷过来一蓬雪面子,可丁可卯扑了他一身,他连若打了一串冷战,脸色发了青。

秧歌头儿眯眼看了看西斜的太阳:“今儿个冷,我们再练会儿就散了,你明早准点儿到!回吧,这么远跑来扭秧歌的,你是头一个呢!”

黑豆兴冲冲应着,转身就跑,每次右脚落地都很轻,左脚得重重点一下。

他的脚还是崴了。

“他哪有十六?要是超过十四,我把这副高跷吃了。”白鸽子绑好了三尺长的大号高跷,准备下地试走。她站直了扭过头,看见那个一瘸一点的背影在顶着风往西跑,扑哧笑了。

“黑豆,明天记得戴一副毛线手套,手闷子不行!“白鸽子喊。

黑豆转过身看白鸽子,倒着腿快速向西移动,扬起戴着棉手闷子的右手摆动。

“哎!”

夜来又一场雪,练秧歌的场院里均匀地铺了一层白。积雪不厚,刚到鞋帮。

太阳才冒出头不久,黑豆就出现在场院里了。他的两腮冻得通红,眼睛上罩着两弯白睫毛。

他摘下头上的狗皮帽子,头发被汗水濡湿了,升上去袅袅的白气。

大柳树的枝条上也积了雪,不多,风过时,纷纷扬扬飘落到地上、那挂装杂物的马车车厢上。场院里平展展的,白得晃眼。

来早了,队员们许是还在家吃早饭。黑豆看看太阳,想。

马车旁边立着两把细竹子扎的扫帚,黑豆抄起一把,从脚下开始,唰,唰,扫了起来。场院是从前生产队里给农作物脱粒的场地,早被磙子压得溜光平滑,连条裂缝都没有,自然也没有灰尘,因此积雪被攒成堆时,基本保留了本色。他忙活得起劲,头上很快就冒出了腾腾的汗,身上也热起来——这雪必须收拾干净,要不地上滑,一会儿排练的时候,踩高跷的摔跟头就麻烦了。

“黑豆!你来得这么早,真听话!”铃铛一样的声音响起,黑豆心里一跳,抬起头,看见了迎面跑过来的白鸽子。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紧身短袄,头上裹着大红围巾,下穿酱色条绒的长裤,越发显得腰细腿长,站在雪地里,像年画里一株开得热热闹闹的小红梅树。

她把手从脖子上挂着的花手闷子里退出来,又从腋窝拿下夹着的高跷,放在车厢上,抄起另一把扫帚,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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