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从窗前飞过(短篇小说)

作者: 李学辉

穿过高速公路桥洞,拐上一条水泥路,就会看到一棵槐树。槐树堆着满头的干枝,若不是几根新技上的叶子在点缀,它便枯成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树冠上的乌窝空置着,是乌鸦的还是喜鹊的,不好判定。槐树的后面,敞出一座院落。新的。大门上的泡钉,庄严出一种滑稽,有一颗松动了,耷拉着头。

拍了拍门,一个男人拉开门,伸出头,问找谁。

我说王饭。

他便开了半扇门,待我进去后,他拍上了门。

院子里空落落,显出一种寂寥。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株花。几片树叶,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有一片很嚣张,竟直直地立着。

王饭没有让我进屋。

他摆手挡了我递上去的烟,说看景致得等到月高天远。还得有点风,风要柔和,太猛太烈了影响效果。

看着我放下了手里提着的一箱牛奶,他撤了撇嘴,嘴角一翘,一缕烟袅袅升起,他张嘴一吹,那缕烟伸开了翅膀,晃晃悠悠地在院子里转成了一只鸟。

我似乎听到了那只粗线条的鸟叽地叫了一声。

村子叫王七寨。有一天,王七寨的村主任给我打电话。说村于是市领导包抓的。市领导问他村名的来由,他不知道。问我,我也不知道。他说你查查,查不到就编一个故事。领导在等回话呢。

我委托市文化研究院的一个副研究员查看有关资料。他说速查。一小时后,他说查了县志,寥寥数语。巴城几十个以寨为名的村庄,大多以当时驻守的武官名字命名。王七寨,就是一个叫王七的武官曾驻守过寨子。我说这武官有品级吗?他说一个小寨子驻守的兵丁不超过30人,大约是现在的排长吧。

告诉了村主任,他问如何回复领导?

我说你就这样说:明代一个叫王七的相当于排长级别的人,领着30多名兵丁,曾驻守在这里防匪防盗,久而久之,就叫成了王七寨。

村主任的家,在新规划区的东边。白墙灰瓦红顶。镂花铁门,是黑色的。院子里也没有树,花有两盆,一盆开着几朵黄花,不精神,花朵耷拉着头。村主任说忙,没顾上浇水。便打开自来水龙头,接了半瓢水,倒进花盆。他手里捏着一张告示,我抽出来一看,大意是谁能给村里的大龄青年介绍成功一个对象,就奖励一千元钱。

进了屋,他把我让到屋南墙下摆放的沙发上。沙发架身大,有点威势。靠西墙摆着两张床,床上的被窝用绣着图案的白色护巾罩着。图案绣得精致,那只喜鹊立在红梅枝头,好像随时都会飞起来。

他将一本花名册递给了我。

“王七寨村一千多人,还没成婚的大龄青年有36个。”

我问原因,他把手里的烟盒扔在了茶几上。

我问王饭平常在做什么。

他说王饭的祖上是种烟叶的。到他这辈,很少种烟叶了,没市场。倒是祖上表演的烟技传了下来。

接到王饭的电话,我正在开年度创城会议。台上的领导,按级别发言或讲话,尤其提到烟的话题,都好像对抽烟苦大仇深。我旁边创城办的一位科长对我耳语:你看台上领导的嘴,他们哪个是不抽烟的?

我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你咋知道?

他说搞地下工作呢。便扯过我的笔记本,也写了一行字:他们哪个的牙不是黄的?

会议在“烟头不落地,城市更美丽“的倡议中结束。创城办的那位科长,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烟头,有的被揉成了麻花,委屈在他手心。

“烟头不落地,手心也美丽。”他一挥手,几个烟头掉在地下,他猫身拾起,朝侧门走了。

赶到王七寨,村主任立在路口等我。他摇摇晃晃地行走。我让他上车,他说让风附在身上,就像背负着乡村田园,他更踏实。

到了王饭家门前,几个人迎出来,不见王饭,村主任说:到了几个?

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说:4个。

院中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中年人,很富态地喝着茶。头发梳得齐整,像割过的风中的草。这种背头式的发型,已很少见了。

看到我,他站起来说:来了。

看着4个站立的青年,他说你们要生在城里,我就能给你们找姑娘了。

村主任瞪了他一眼:啥年代了,还城里乡里的。我们的户口簿,也是城里的。

“谁在城里有楼房,80平以上的?”

4个年轻人都摇摇头。

“谁有车?”

一个满脸粉刺的青年说:“你看要啥车。如果收割机、拖拉机、电动三轮车、摩托车都算车,我可是满院子的车。”

“把您能的。我说的是20万以上的小汽车。”

没有人搭言。

“这就没办法了。”中年人放下水杯,对村主任说,“没有这些硬件,人家养姑娘的连门都不让你进。”

“就没有爱情和人情了?”村主任眼里的青草,黄着一片片倒伏。

中年人转身走了:“还爱情。这年代了,你还在看电视剧啊。”他回头一笑,一阵风吹来,头发随着风往后跑,东倒西歪地遮住了他的双眼。

“王饭,王饭。”村主任叫了起来。

一个青年望望天空,说王饭在等月亮。

“月亮又不是他娘,他等什么。”

“等效果。”那个满脸粉刺的青年挤了一个粉刺,疼得跳了起来。

这个夜晚,天空盛不下一颗星星。敞开的院落里,各种味道跟着风飘进来。微风,狗舌头一样耷拉着。四个青年的鼻孔里,味道拥挤着,一个打了一个喷嚏,其他的鼻子都痒痒着,似乎一打出喷嚏,各种庄稼都会奔涌出来。

月亮不再害羞,穿着衣服出来了。

王饭呵斥了一声,我们进了屋,坐在屋中摆放的小凳上。灯光下的王饭若隐若现,他的面前,摆着一根烟杆。我们屏住呼吸,一股烟从王饭的口中徐徐喷出,慢慢形成一处山水楼阁。楼阁间,一只狐狸跃进跃出,腰身曼妙,向我们抛着媚眼,一口烟过来,那只狐狸扭动了一下身子,一摇身,一位妙龄女子便翩翩起舞,顾盼生姿。四个青年睁大眼睛,一个小眼睛的青年用手扳了扳眼皮,竭力想把那女子摁进眼睛。女子的衣袖甩过来,在四个青年眼前舞动,一个朝后一趔,凳子倾倒,他仰面倒在地下,其他三个青年都笑起来。王饭又喷出一口烟来,女子又化作一只狐狸,跳进楼阁中。他吁了一口气,烟雾缓缓散去。

王饭收拾了烟具,慢慢走出门,院中有乌叫了一声,他没有回头,出了院门。

那轮月亮也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娇娜一见到抽烟的人,便想缝了他们的嘴。换了三次办公室,依旧改变不了被动抽烟的状况,口罩便与她相依相偎。处长是嘴不离烟的人,娇娜送文件时,便抽出纸巾擦拭那块“禁止吸烟”的牌子。处长喷出一口烟来,“禁止吸烟”的牌子笼罩在烟雾中,几个字羞羞涩涩一阵,又恢复了原来的状况。处长签完字,把文件往桌边一扔,一阵电话铃响起,处长接了电话,脸陷入烟雾中。娇娜抓起文件夹,转身便走。几丝烟跟着她,也跑到了门外。

娇娜进门后,我正在推敲王饭的烟技。那种若隐若现的线条,绸带一样游动。狐狸的嘴巴和眼睛,灵活地闪现。见我没抽烟,她摘下了口罩,朝我笑笑,我恍然觉得她极像王饭吹出的那只狐狸,也笑起来。

她问我:笑什么。

我说:狐狸。

她又问:什么狐狸。

我说是王饭吹出来的狐狸。

便向她讲了王饭的烟技。

她问我能否带她去看看。

我问她看过《聊斋志异》吗?

她说整本的没有,只在中学课本上学过几篇。

看看天气预报,说今日无风。看看日历,又到了一月的十五。我约了娇娜,开车去了王七寨。

进了村子,一阵风吹过,一个硕大的东西滚到了车边,在车身上弹了一下,又向前飞奔。

娇娜问卷跑的是什么东西。

我说叫风滚草。

娇娜便追着风滚草猛拍。风撩动着她的衣服,她也像风滚草一样夸张地滚动着。看不到风滚草了,她回到了车上。

“这家伙,没腿都跑那么快。”她翻看拍下的照片,尖叫起来。

“看,这家伙像野猪,又像鸟窝,还有眼睛呢。”她说太神奇了。

王饭家的庄门开着。院子里有几个男人。那个脸上有粉刺的青年安静地坐着,一个女孩端着一个纸杯,盯着娇娜。娇娜笑笑,说风滚草。

那个女孩不明白,问旁边的男人。旁边的男人们的眼睛都笑着。

娇娜躲到了我的身后。

梳着背头的中年人手中的烟掉到了地上。他弯腰一捡,那个女孩把纸杯中的水泼了出去,烟软软地塌了腰。男人瞪了她一眼。

女孩笑了。

“中意哪一个?”中年人问女孩。

女孩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村主任从屋里出来:“又黄了。”

中年男人叹了一声:“她说不找农村的,说老了生活没保障,碰到病病灾灾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嘿!”村主任搓了一下头,对脸上有粉刺的青年说,“她是风滚草,追上了也没用,收不到家里的。”

他叹一声,对我说:“还带了个让人睡不着觉的丫头,你是成心的。”

我说不是,娇娜是来见识王饭的烟技的。

“当不了饭吃。现在的女孩!”

他掐断了话头。

看不到月亮,娇娜要走。那几个男人按住王饭,把他绑到了院中的一根木柱上。

村主任解开了绳子。说回吧、回吧,这个丫头,你们过过眼瘾就行了。

回程的路上,娇娜问我,他们为何把王饭绑到柱子上。

我没有回答。那轮月亮,不知何时从云中爬出,慵懒着前行了一阵,又回到云中去了。几点远远的白,在灰沉沉的云间,努力挺着身子,亮不出光彩后,也消失了踪影。

娇娜把风滚草的图片剪辑好发出,许多人问是什么。

她敲出了两个字:狐狸。

其中一条评论是:啥眼神,明明是刺猬。

娇娜放下文件夹,抱着一本《聊斋志异》来到处长办公室。处长正和我谈关于农村天价彩礼的事,看到“聊斋志异”四个字望着他笑,便唬了脸。娇娜说这蒲松龄老爷子好有意思,世界上的一切狐狸都让他画了像。什么情狐、友狐、侠狐、智狐、恶狐,好像他蒲家就是狐狸窝,拿出一个来就能招摇。

处长望着娇娜,“按你的逻辑,你也成了蒲家狐狸窝中的一只,你父亲给你起名时,是不是也在看《聊斋》。”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青梅、皇甫公子、马介甫、狐妾都好有意思。”

“你除了好有意思,能不能换个说法?”

娇娜伸了伸舌头,说啥时我们再去找王饭。

处长问谁是王饭。

“就是王七寨那个会烟技的人。”

处长站了起来:“那个地方可是主要领导包抓的点,你们祸祸自己我管不着,千万不要祸祸到我和单位。”

几朵花还未开败,又到了月圆时节。娇娜又央求我到王七寨去看王饭吹烟技。

给村主任打电话,他说:你做做工作,让那个娇娜嫁给王饭,她就能一辈子看烟技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他也想祸害人。

他在那边吹口气:“男婚女嫁的事,又不是让她来搞直播带货,能祸祸什么。”

他挂断了电话。

这月的月亮是为娇娜准备的,一到圆的时候,竞毫无保留地圆。我们到王七寨的时候,村主任没有出现。到了王饭家,只有王饭一人。王饭就像这月的圆月,浑身上下都让人舒服。

娇娜问王饭知道不知道蒲松龄笔下的狐女阿秀。

王饭说不知道。

“那可是只世上最美的狐狸。”

王饭问有你漂亮吗,

娇娜说:“差不多。”

王饭说这就好办了。

王饭点燃了屋中的两根红蜡烛,拉灭了电灯。

他让我和娇娜坐在床上。娇娜哎了一声,用手在床上一摸,说哈东西这么硌屁股。

王饭嘘了一声:“再别说话。”

我听到了他吸气的声音。

一丝风飘过,响起了佩环的响声,有绸衣飘过后,一座阔大的楼阁像画一样徐徐展开。一个娇羞的女子移着莲步来到一座亭子间。亭子间的几桌上,摆着几只水果盘。待那女子坐下,一摇轻扇,果盘里的水果一一明亮起来。桌上的两支红烛,双双燃烧,屋里顿时亮如白昼。那女子弱态生娇,秋波流滟,眉色一挑,竞有了无限风月。几缕烟丝悠悠地飘浮在亭子周围,一丝一缕,其他的纷纷走低。那间亭子的柱子摇摇晃晃,几桌上的水果也晃动着身子。只听吁吁的响声过后,一缕烟冲向娇娜。娇娜恍惚起来,我定神一瞅,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屋中的那两根蜡烛,仍在扶摇着烛焰,似乎眼前的一切与它们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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