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人的母亲(组诗)

作者: 加主布哈

祖母的旧橱柜

从前装着从汉地换来的瓷碗

装着祖母留给孙子的荞麦粉

村里人搬走后

它被搁置在雨中

少了精雕细刻的窗

装着一场经不起深究的风

等待,来饮用我的

一条彩虹睡在湖面

我躺在湖边缘的木船里

不敢伸手指它,祖母说过

伸手指彩虹,手指就会枯萎

祖母还说过

彩虹是神灵到人间,只饮用最清澈的水

接近彩虹源头的人会被神饮用,立刻消失

此刻,我在等待前来饮用我的

彝人的母亲

倚着褪色的红土墙

她挤出荞麦味的奶

喂养第五个儿子的饥饿

她的身躯

落满黄昏的锈迹

那年,祖先没有守住诺言

洪水冲走了古寨

她把孩子藏在山洞

孤身走向麦田,与乌鸦一起拾荒

雨水从错位的瓦片里滴下来

滴在火塘上,她不知所措

嗜酒的丈夫哪儿去了

她摇晃怀里的女儿

偶尔拍打背上的儿子

说:“彝人的火塘不能熄。”

关于头发

她为我剪过一次头发

换了两张褶皱的百元大钞

供我上县城的初中

后来她的头发越来越稀薄

再没值过那么多钱

为了参加弟弟的婚礼

她把木箱衣柜翻到了底

稀松的头发捆不稳红色头帕

皱纹像山沟,蔓延到百褶裙深处

母亲送给她的银手镯

在最底层

午后

她拿出口弦,背对着苞谷地

两瓣竹片奏出的旋律

回响在山冈

丈夫就坐在一侧抽烟,不笑

也没有说话

妹妹出嫁的冬天

她穿上黑色素衣

那晚,为妹妹换上红帕子和百褶裙

她一直拉着妹妹的手

把母亲留给她的银手镯戴在妹妹手上

说了很多话,流了很多泪

在故乡

阳光把这场大雪梳理得充满暖意

她佝偻着,拾回来一捆干柴

她说:“彝人的火塘,不能熄。”

此时

我已经推倒故乡的栅栏,准备远行

有些流浪,迫不得已

有些流浪,情不自禁

送灵

冬天是老人的最后一声叹息,在我的家乡

一入冬,老人们就会安然迎接所有可能

他们将死时要穿的黑色素装

叠放在子女能找得到的地方

他们不轻易出门,出门也是去另一个老人

的葬礼

他们在另一个老人的葬礼上很少流泪

就好像在参加自己的葬礼

——题记

在冬天的臂膀上结束

外祖母的火葬礼

(是谁站在神灵的高度和红尘做买卖

让逝者的温度托住了雪,托住泪水)

祝词在火塘边搅弄星火

“逝者即将前往祖神相聚之地

逝者前往,逝者即将前往

生者勿从

生者勿从”

在阳光贫瘠的土房子里

是谁一次就听懂了,神灵的语言

童年最爱的座位

靠着母亲的慈祥

也靠近祖母的羊披毯里

紧裹着的传说

这个冬天,我结束所有寻觅

紧闭木门,门楣上的图案

让我想起了祖母的镰刀

把屋后的蕨草地割进神话里

发酵

山里有两泓清泉

祖母说这是山脉的眼睛

当尘埃落入,浑浊了这双眼

愤怒的滚石就会闯进寨子里

撞死一生不言语的老牛

祖母的遗嘱是这样写的:

“要沿着迁徙之路生

沿着归祖之路死

要抵达火的意志

抵达雄鹰的勇敢”

她逝去时的睡姿,是枕着右手

她的左手要紧握着纺织工具

她在人间的冬天与死神的谈判输了一次

唯一一次

我就面对遥远的故土斟满一杯烈酒

最后一杯

亲爱的祖母,人间此时太冷

我握不住刀和幻想

在去往祖神聚集之地的途中

今夜你在哪里栖息,可别迷路

你茅草屋的炊烟向哪

故乡的河流向哪

我就向哪

亲爱的祖母啊,悄悄地

跟以往一样轻轻推开我的木门,告诉我

枕着我的甜梦,告诉我

死亡是什么颜色

如果天亮之前你要离开

请在我的额前留下呼吸

留下遗憾

亲爱的祖母,安心走吧

顺着风走,淋着雪走

路过陌生的寨子时,骑着马走

翻过故乡的山脊后,唱着歌走

怎么忧伤也没用了

怎么思念也没用了

你要顺着风走,淋着雪走

路过陌生的村庄时,收好你的拐杖

抵达祖神聚集之地时,记得报上姓名

怎么富有也没用了

怎么忧伤也没用了

“逝者即将前往祖神相聚之地

逝者前往,逝者即将前往

生者勿从

生者勿从”

黄昏辞

祖母在这里乘过凉

祖母手中,针线慈悲

正在缝补一个木质的黄昏

黄昏下

一头母羊对着西山长长地叫

它夭折的羊崽就挂在西山

另一棵核桃树上

正被乌鸦啃噬

黄昏,像太阳的血泊

我倒在其中,躲避爱情和斧头的追杀

一条鱼在卧落河岸,剥自己的鳞

责任编辑 羌人六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