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五则)
作者: 刘火河上的帐篷破了:最后残留的枯叶犹恋恋不去。(艾略特《荒原·火诫》)
文纹同学
我校的棱花,即便投票普选的话,那一定是我们班的文纹了。
不说文纹的圆脸和文纹的丹凤眼是那样匹配,就是文纹一米七几的身高和健硕的身材,就足以在同年级六个专业十个班的所有同学中傲视全部女生。
至于群草,当然都想与文纹扯几句闲聊,拿四川人的话讲,能扯上把子,那是艳福齐天了。
夏天穿的一件有些紧的蓝花白底的长袖衬衣,给我们男生很多遐想。尤其是两根乌黑的辫子刚好搭在凸起的胸前,我们男生便更有些想入非非了。不仅仅如此,还在于文纹出身教师家庭。父亲就是地区另一所中等师范的老师。听大家说,是一个很有才气的美术老师。母亲就是那所师范附小的小学教师。因此举手投足之间,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是有些不太想得通,怎么一个当了四年知青的文纹,竞一点也没有我们这些知青身上的风雨痕迹:皮肤那样的白皙,哪儿看得出是背过四年太阳淋过四年雨水的人。也许,文纹下乡后,从来就没在生产队住过。
现在想起来,班上肯定有许多同学打过文纹的主意。实际上,我后来才听说,平时一派正神样子水火不近的班长朱纪周,就给文纹写过好几次信。只是这八卦传出的人说,文纹从来就没有看过朱的信。这好。这让班上许多知青聊以自慰:一个土农民,如果不是老头子当支部书记,朱能被推荐上大学?
不仅仅我们班的男生是这样,其他专业的男生恐怕也想来分一杯羹。有一天,数学二班里有个在全校都很有些名气的胡援给我们几个开玩笑,说:“我们数学两个班,都是女生少男生多,就你们中文班的女生多男生少。你们班的女生有二十六个,比我们两个班的女生还多,你们班还结余八个,拿给我们来分。”“你不是想要我们的文纹吧?”我们班最爱拈花惹草的孙启一脸油滑道。“岂敢,岂敢。晓得你们都在你争我抢的,咋轮得上我们?”胡援有自知之明。“还不是耗子别手枪,起的是打猫心肠。你龟儿子三天两头在我们班门前转,还不是想东想西的。”孙启说这话时,俨然一副护花使者。
不过,我们后来还真是当了一回护花使者。
真正起打猫心肠胆子又大的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而是我们学校的邻居。与学校一墙之隔的是泸州一所最有名的高完中。在1966年前,泸高是全地区十八个县市最有名(没有之一)的高中,是全区所有高完中升北大清华最多(也没有之一)的学校。泸高的校园,据说占地有两百多亩,比我们这所专科学校的地盘大多了。许多时候的下午,我们都要到泸高的运动场散步。特别是栀子花开放的季节,泸高长长的过道和教室与教室间的绿地,如雪的栀子花次第在厚棍子墨绿的栀子叶间绽放。栀子花不仅仅雪白好看,而且它纯真的花香,清远、雅致、悠长,满校园可闻。我们校虽然也有,但没得泸高里的栀子花多,也没得泸高里的栀子花香。于是在栀子花的小径上,与文纹有关的故事发生了。这两天,怎么傍晚我们几个一来散步,文纹她们几个要好的女生也来散步?开头我与孙启还在想,未必然是我们的福分?接着我们就发现,原来完全不是我们所想。文纹她们在前面,就在她们的不远处,有一个身材很高的人盯着她们。
不会是色狼吧。
一打听,我们才知道,这个不远处凝望的人,是泸高的才子,出自人民大学哲学系。人家1966年结业时,我小学还没有毕业。我们还打听到,这位才子还是未婚青年。后来知道,才子注意文纹好久了。他想干什么?我想,大概孙启也在想。不过,奇怪的是,才子不是冲着文纹她们几个女生去的,而是径直向我走来。
“你好!这位刘同学。”我很诧异,才子怎么知道我的姓?管他的,人家彬彬有礼,而且是高中老师。
才子的声音很有磁性,声音很小,“你好……”你好什么呢?我有些语塞,他怎么知道我的姓?“不必在意,你们以后也是当老师的,听说你是你们班上读完过高尔基小说的同学。我虽然不是学中文的,我们也可以交个朋友吧。”喔,原来是这样。才子做过功课。才子对我说,“前面那几个女同学,是你们中文班的吧?”“是啊。咋子事?”“没什么,没什么。如果方便的话,介绍我与她们认识,行吗?”果然还是应了我先前的猜测。与我们结识,原来是要让我们当红娘。这位才子呀,真的就是张生?怎么这样自信,万一在我们几个中间,有一位就是前面几个女生或者干脆说,我们中间的某一位就是死追文纹的人,才子不是一鼻子的灰吗?
既然才子做了我的功课,文纹的一般情况,才子肯定打听到了,我与孙启没追文纹,所以才子才这般吃了狗熊胆地来问我们。
我后来一直不太清楚,才子和文纹究竟联系上没有。这事不久,我们就到县上实习去了,一去就是一整学期。实习完了回到学校不久后,我们就毕业了。一毕业,大家便各奔东西。许多同学从此一面不见。再听到同学的消息时,大都是死亡什么的消息。关于才子的消息,倒是时不时地传出来。有一次,才子正骑着自行车,突然看见文纹乘公共汽车也要进城。由于才子全神贯注,一下子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有一次,才子来到了我们学校,说是要到我们图书馆借一本他们学校没有的书,其实我们知道,是那几天文纹病了,没有到泸高操场散步。
稀奇的是,这事过了,才子竟与我拉上关系,而且居然还有了一些共同话题。他跟我说文学,我也跟他说哲学。他说文学不太外行,我跟他说哲学,完全是乡下当知青时读过的几本《哥达纲领批判》《国家与革命》《法兰西内战》的皮毛。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文纹在学校时没有跟任何一个人闹出谈恋爱的故事来。这,对于我们男生来说,确实太残酷了。
若干年之后,我们都走进中年,我才偶然听说,文纹嫁给了一个土财主。那个土财主也太有艳福了吧。气死我们一班男生。
胡老师
学校最奇怪的老师是胡老师。
胡老师就是我班上教古典文学的胡老师。
只要跟他见上一面,你就不会忘记。
胡老师个子很矮,一头白发和一对极黑的眉毛,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空间,一下子都会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胡老师的课,没有课本,没有讲义。课本要说有的话,就是胡老师带来的几页大小不一的纸片,讲课时也东一片西一片地杂乱摆在讲桌上。胡老师的黑板字如颜体刚猛有力,但却满黑板乱画。胡老师的课因为不好做笔记,大多数同学都不喜欢。胡老师上第一节课就说,他上课时,只要不喧哗就行,可以打瞌睡,可以不来听课。说不清楚是哪种理由,我倒爱听胡老师的课。
后来我知道,胡老师没有讲义,是因胡老师的讲义一直是大批判的对象。也许我天生就是来听胡老师课的学生,我觉得听胡老师的课是一种享受。胡老师讲课,边说边写,但从不擦黑板,也从没有板书设计,这儿能塞一排字就塞下,那儿有一个空也就只写一个字,实在黑板没有缝了,他便用左手来回在上面抹几下,抹出一块空地来,又继续写。有一天,胡老师写完一黑板字后,忽然对我们说,请大家不要学我鬼画,以后教初中生可不能这样,得有好的板书。说完就将口头禅“好了”亮出来,然后继续口若悬河地往下讲。譬如讲毛主席的“飞阁流舟”的“飞”时,足足讲了一节课,讲得天花乱坠,尤其是那旁征博引,弄得我左右前后的同学不知所措。课后,左右前后的同学想抄我的笔记。一看我记的是胡老师讲的一些词、一些书名,觉得甚是无趣,从此再不来骚扰我。
有一天,我在教室过道与几个同学乱吹,说郭沫若早年那么崇拜杜甫,杜甫草堂里还有他一副对联哩!那副对联是“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怎么到了现在却要写出了个恶杜崇李的《李白与杜甫》来!几天后,胡老师叫住了我,就在走廊上问起我对郭的看法。我哪有什么真知灼见?不过是不高兴郭沫若不讲操守而信口说说罢了。胡老师说,或许郭有郭的苦衷吧。不过,你说得有些道理。
得到胡老师的肯定,我当然高兴。因为我是一个很少得到老师肯定的学生。
胡老师对我特别严厉。毕业考试时,胡老师的古典文选课是译两首元曲。对此,我当然是自信的。不料胡老师只给了我一个“良”。成绩单下来时我很不舒服。平时还在夸奖我,我也以为古文选这门课我比好多同学都要强,为什么全班有五个同学都得了“优”,我只得了个“良”?胡老师并不理会我的委屈,下课时告诉我,希望我毕业离校前能到他家去坐坐。
这,我当然如约而至。
胡老师的家在市府路,那里是学校的老宿舍。到了胡老师住处后,我很惊讶:一间大约十个平方米的屋,而且在一个小天井的转角处,不要说朝暮,就是大白天,屋子里也很昏暗。一张床,没有蚊帐,一张书桌,桌上很是狼藉,几口箱子,漆已斑驳,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是没有书橱或书架!我知道,胡老师50年代初就已经是西北大学的副教授了,因为家属,从西北调到川南。古典文学专业的老资格老师,没有书怎么行呢?胡老师见我疑惑就说:“你要毕业了,我本来准备送你点书,不过你已经看见了,除了这个角角里几本旧杂志,其他什么也没有了。”边说边叹息。我也不问,只任这沉闷的空气憋着。胡老师说:“教书苦哇,有什么用呢?我教了三十余年书了,到头来还是这儿不生肌,就是那儿不封口……那么多书那么多卡片呀!”说着说着,胡老师凄然起来。“没有新东西教你们,教的都是我的记忆,实在对不起你们呀……教书苦啊,我的独生儿子,我就让他到工厂去当了工人。”说这话时,胡老师那比夜还黑的眉尖,在颤抖。
周启同学
我耍得很好的同学周启,蓄了一副很好笑的胡子。我们读书的年龄,不应当是蓄胡子的年龄,何况我们一毕业,就是教中学娃娃的中学老师。
周启偏不,就是蓄了两片好笑的胡子。他还郑重其事地给我说,要不是这胡子,复员的头一年就入党了。我刮目相看。一个农村娃娃,一个当了两年兵的复员军人,居然有点独立的东西。指导员说,军容不整而且绝对不允许。周启说,他在部队时其实是没有蓄的,只是在鼻下唇上较为开阔的地方刮胡子时没其他地方那么认真罢了。指导员觉得蓄了。
周启一直给我说,他们三弟兄都是他这个样子,他当大队支部书记的父亲就一直留有胡子。周启还说,在乡坝头,人家怕他。当然不是怕他,而是怕他的支部书记的爸爸。当兵两年后就复员,复员回乡就蓄上胡子了。学校没有专门的规定说不准蓄胡子。既然没有不准,那就蓄上吧。
为什么会这样执迷不悟呢?
有一天,周启神秘地给我说,有了胡子,老师喜欢。真的,我就不懂了。哪个老师会喜欢?大约是吃错了药吧,不然就是疯子一个。看周启的样子,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我和周启交好的原因当然不是他的两片好笑的胡子,而是他与我都爱朝图书馆跑。我从心里很佩服,一个农家子弟竟爱跑图书馆。这样,我们两个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起。不过,当周启那次神秘地告诉了我他蓄胡子的奥妙后,我就多长了一个心眼。原来,周启跑图书馆,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坐在借书柜后面的小毛老师。
我进图书馆,拿上几本书或报刊,就规规矩矩地坐在阅览室的书桌前看我的书。周启却不是这样,总是磨磨叽叽地在借书柜前,与小毛老师扯闲谈。先还没有在意,后来觉着不那么对劲。书借上了后,又跑到书柜前,周启对我说,他向小毛老师请教。小毛老师又不是专业老师。小毛老师能给周启什么帮助呢?不久,我还知道了,长得不算漂亮但丰满的小毛老师是结了婚的人。小毛老师原来在市里的一所初中当老师,因为小毛老师的丈夫是医专出了名的“神外一把刀”。结婚后,小毛老师的丈夫通过自己在市里的影响调进了我们学校,小毛老师就当了我们学校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比老师轻松了许多。
听周启说,小毛老师结婚的时候,小毛老师是初婚,小毛老师的丈夫是再婚。还据说小毛老师丈夫的前任妻子也很漂亮,是小毛老师丈夫的大学同系同级同学,因为都是学医的又都在第一线,彼此照顾不过来就离了婚。周启告诉我这些时,一个念头闪出:龟儿子周启莫非起了打猫心肠吧。
周启怕没得这么大的胆子吧。
不管怎么说,我到图书馆,周启也在图书馆。我没去图书馆时,据说周启也在图书馆。这个学校,很久没有招生了。现在突然十个班的学生,而且有知青、有社青,还有像周启这样在部队里待过好几年的复员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