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在后(中篇小说)

作者: 喻言

有一次我在航空杂志上看见小杨。占了整个封二的一幅上半身特写,一张帅气而精致的娃娃脸,一副非常有形的身材,与二十多年前并无二致,仿佛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坐飞机的习惯,是起飞的时候翻一翻乏味的航空杂志,飞机进入平流层,我也大概率进入梦乡。那天,因为意外看见小杨这幅照片,就把杂志后面关于他的报道翻出来,认真读起来。算是业内人士的我,自然知道航空杂志这类纯市场化的媒体,所谓报道,其实是一种软文广告,被宣传的人物和企业都要为刊登的版面埋单。这种软文,基本精神就是有节制地美化,不像硬广告那样赤裸裸吹牛皮,真假混杂,似是而非,慢慢把读者代八,最后成功欺骗,算是一桩技术活儿。这篇报道,对于小杨的一些小细节的描述,活灵活现,以我当年对小杨的熟悉,真实性不容置疑,作者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至于其余内容,我就姑且信之。

不久前,在南方一个小规模的企业家论坛上,我与小杨刚好有过一次短暂交集。那是论坛欢迎酒宴上,代表主办方的一位女性领导致辞后,主持人又邀请本地一家企业家代表上台致辞,这种千篇一律程序化的废话表演,我素来自动忽略,毫不影响与邻座一位熟识的企业家低声交谈。邻座突然向我努努嘴,示意我留意台上,嘴里还发出一句感叹,“我们打拼几十年,敌不过人家一张小白脸。”我也随着把目光转向台上,一眼就看见小杨。

那晚,小杨穿一身白色西服,看上去应该是杰尼亚的定制款,与他挺拔的身材十分熨帖。我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他,是他的外形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在一头茂密的黑发中刻意漂染了一绺白发,让那张显得过于年轻的娃娃脸多了一丝成熟男人的魅力。小杨带着他那杀人无数的微笑走上台去,非常热络地与迎面下来的女领导握手,然后上身略微前倾,低声在女领导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位年逾不惑表情端庄的女领导脸上的笑容立刻灿烂起来,我恶意揣度,如不是在数百双眼睛瞩目下,估计女领导会花枝乱颤。年轻女主持人把小杨引导至麦克风前,再次隆重介绍小杨身份,女主持人连续用了一串排比句式的夸张形容词,看向小杨的目光带着一丝隐蔽的热切和痴迷。我不由内心感叹,二十年后的小杨依然保持着老少通杀的魅力。

我对小杨后来的境遇并不熟悉,听一些零星还保持联系的老同事偶尔说过几嘴,不过是些“发财不见面,见面没发财”之类酸话,也没细究。此番偶遇,起了八卦之心,便向邻座企业家打听。

那家伙也是久历江湖的“老司机”,立刻醒悟过来,问我与小杨是否旧识。我实言相告,确系二十多年前的故人。

那家伙一下来了劲,说道:“你这位故人可是个人物,二十年前单枪匹马闯到这里来,社会上混了一阵,后来给本地一家龙头企业老板做司机,接着做了助理,也算场面上人物。十余年前老板带着独生儿子到澳洲考察农庄,驾游艇出海遇难,偌大的身家落到俏寡妇手上。老板的兄弟姊妹一大家,心有不甘,都跳出来争家产。不想这从不显山显水的俏寡妇却是手段厉害,从北京找来几位手眼通天的律师,把一些枝节业务剥离出来,逼着那帮闹腾的亲戚签城下之盟,要么把这些外围企业拿走,要么打官司。利害摆上台面,这帮亲戚就分化了,大多数选择立马到手的利益,少数心有不甘的,势单力孤,也翻不起风浪。俏寡妇舍去小财,却把整个集团核心业务牢牢抓在手心,与老板那个家族彻底划断,再无瓜葛。本地商界都暗自称道,俏寡妇背后必有高人。后来,大家发现这个高人应该就是你这位当初跳出来帮俏寡妇挡枪挡刀的故旧。让大家大跌眼镜的是,过了一年,俏寡妇再嫁,你这位故旧财色双收。两位都是厉害角色,男主外女主内,企业做得比在从前那个老板手里更加风生水起,没几年把企业做到A股上市,又过几年把又一家企业做到港股上市。你这位故旧执掌两家上市公司,在本地企业界风光无限,长袖善舞,省市领导面前都是红人。”

我心中不由再次感叹,这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吧!当年小杨就给我开玩笑说过,我们这类没当官的父母、没大笔遗产继承又不敢提着脑袋赚玄钱的平民,找个有钱的老婆也是终南捷径。当年我很是鄙弃,说他是软饭乌托邦。

邻座话锋一转,说道:最近你这位故旧遇到点麻烦。有人放出话来,说当年游艇失事有猫腻。不过,这事当不得真,那娘们再狠,也不可能对亲生独子下手,虎毒还不食子!估计还是当年那帮亲戚,看到他们当年放弃的企业如今成了巨无霸,难免眼红。

酒宴中途,小杨陪着女领导逐桌给与会嘉宾敬酒,一眼认出我来,一把扑过来给我一个熊抱,热情得有些夸张地向女领导介绍我,还搂着我肩头让人给我俩舍了张影。又要了我的电话和房号,说要找时间与我好好聊聊。

之后三天会期,小杨却再未出现,商场上客套话听多了,也没当真。离开那天早上,突然有个年轻人来敲我房间的门,自我介绍是杨总的司机,说杨总临时出差到外地了,没来得及款待老朋友,特地上门来说声抱歉。说完递了一个购物纸袋过来。我打开一看,是几条当地的极品香烟和一大盒燕窝。我嘴上连说,太多礼了,也没推辞,一手接过。小杨如今的身家,这点礼品,按照当地的说法,洒洒碎啦。不过这么多年,还记得我这个老烟枪的嗜好,也算有心。顺手就把这个纸袋装进行李箱,下了飞机到家后清理行李才发现,纸袋底部还有一只小巧的盒子,打开盒子看见黑绒布上卧着一只都彭限量版的铂金钻石打火机。

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和小杨一起到厦门出差,无意中进了一个贪腐官员抄家物品拍卖现场。看见一只镶翡翠的打火机被人以两万元价格拍走,让我这个烟不离手的老烟枪咋舌不已。当时小杨拍着我的肩说:“不用羡慕,等哥哥哪天发财了,送你一只镶满钻石的打火机。”

从盒子里取出打火机,在手心掂了掂,沉甸甸的。这款打火机我在香港的商场见过,售价大约三十万港币。我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小杨确实是个有心人,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戏言居然还记得。我掏出手机给小杨拨过去,提示音告诉我,不在服务区。

小杨其实是我去报社工作的第一个“师傅”。20世纪90年代初,我从一所职业高中辞职,应聘到一家部委下属的行业报。那家行业报是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第一批撤销财政拨款、完全自负盈亏的报业改革试点。我应聘的工作岗位,用业内话讲,叫“经宣”。“经宣”二字,顾名思义就是经济宣传,这是含蓄的说法,直白一点说就是有偿宣传,后来又发展为“广告软文”,一种貌似新闻报道实则广告的怪胎文体。我的工作内容就是通过采访行业内的企事业单位领导,说服他们出钱,买版面宣传单位和他们个人。我去报到的第一天,就被通知第二天去东北出差,为了照顾我初来乍到,特意安排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同事带我,这位老同事就是小杨。

小杨给我第一印象并不算好,太过光鲜。发型用库丝固定得纹丝不动,光可鉴人,蚊子降落上面都要打滑。上身是一件当年流行的墨绿色梦特娇T恤,下身浅灰色西裤的裤线笔挺得像刀锋,脚上蹬一双棕色的三A皮鞋。这身打扮,与我想象的新闻单位气韵完全不搭,一副时尚街头的潮哥形象。让不修边幅的我感觉到气场不合,不过他并没违和感,一见面就满面带笑,热情握手。

小杨长我五六岁,一张娃娃脸欺骗了岁月,看上去比出校门没几年的我更显年轻。往后几年的同事经历也未见时间的杀猪刀在他脸上显出功效,报社上上下下一直喊他小杨。他离开报社去时代的潮头跳荡多年后,老同事们偶尔谈起他,依然一口一句小杨。小,仿佛成了他的终身标签。

20世纪90年代初,从大西南去大东北,几乎是国境内最长距离。飞机这种昂贵的交通工具,不能作为一家自负盈亏的报社普通员工出差的日常。我们只能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再转车出山海关。某次行程安排匆忙,小杨带着我临时补了张票就上了车。上车后,也不寻座,他领着我直赴餐车车厢。那年节,火车都超载,硬座车厢的过道上挤满无座的乘客,我俩提若行李,一路从人缝中杀过。餐车还没营业,锁着门。一个戴厨师帽的家伙站在餐车外的车厢接驳处过烟瘾。小杨轻车熟路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塞到他手上。那家伙把烟放到鼻子下嗅了嗅,一言不发,拿出钥匙把我们放了进去。空空的餐车厢就我们两个人,小杨笑着对我说,开车后列车长要到餐车巡查,到时候找他补卧铺票。

火车出站后不久,就有另外的厨师推着推车从餐车另一头进来。小杨扔了支烟过去,师傅接了,看了看烟标,别到耳后。小杨站起来又递过支烟,掏出打火机递过去,师傅点上火问了句

“找车长?“摆摆头说,“在后面。”一会儿进来个烫着波浪头的四十来岁的女人,走路腰部扭幅略大,制服显小,衬得波涛汹涌,波峰顶着一只“列车长”字样的标牌,不容忽视。

小杨忙起身迎上去,我在他身后,看不见他表情,只看见他从兜里掏出记者证,隐约还夹了张百元大钞。女车长停下步子,接过记者证,眼睛上下打量小杨,不知小杨说了句什么,女车长的脸涌上几分笑意,然后在身侧的卡座坐下来。小杨赶紧把笔掏出来,她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几个字,与笔一起递还给小杨。两人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笑意更浓,女车长的眼波中隐隐还有几丝媚意。后来女车长站起来,从我这头穿过车厢,出车厢时还回头与小杨挥了挥手。

小杨坐回对座,把那张小字条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说过一会儿去软卧车厢补两张软卧。我笑着伸出大拇指点了个赞,小杨秒懂我的笑意,竞浮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羞涩,说:“这大姐挺好的。”我说:“嗯,我看也——挺——好!“我俩不由相视大笑。他点了点我说:“你们这些大学生阴坏。”我接着问

“按照报社的报销标准,我们只能坐硬卧,软卧好像超标了啊。”小杨把记者证往面前一拍,说道:“有了这个,还不能找个单位报销?”我一把夺过记者证翻起来。90年代初,这个绿壳壳的小本本在很多场合还是能吓人的。那几年社会上招摇撞骗的记者太多,已有防火防盗防记者的说法,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要求各个新闻单位发放的记者证必须加盖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钢印,我到报社报到时被告知“经宣”人员不配发记者证。小杨解释说:“以前管得松,进报社就人手发一个,后来报社按总署要求回收时,直接报丢失,所以一直留在手里用。至于总署备案的钢印什么的,谁搞得明白!搞个钢印还不容易?火车站边上花一百元分分钟搞定,谁还他妈到新闻出版总署查备案号?”一边说,小杨一边将记者证收回揣进兜里,看得出这个过期记者证他还是很在乎的。对我这个初入行的“小白”,小杨毫无保留地进入“师傅”的角色,让我的好感值迅速飙升。

软卧包厢已有两个客人,看外形,像是两姊妹,穿着同款白色紧身T恤,身材挺拔,波澜起伏,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小杨彬彬有礼打了声招呼,放下行李,拿出一套运动短衫短裤跑到卫生间换下那条裤线锋利得能杀人的西裤,然后又掏出一只折叠衣架,把西裤叠得整整齐齐码上去挂在床头的横栏上。我早已钻上上铺,从旅行包中翻出一本《百年孤独》看起来,这本书大三时读过,读得似是而非,正好适合沉闷的旅途折磨脑细胞。我读得并不专心,更多的心思还在留意小杨的举动。小杨一进包厢,我就嗅到一股淡雅的古龙水味道,我由衷佩服小杨,在二位女士浓郁的香水味中不动声色地释放男性荷尔蒙。小杨床位是我的下铺,他很绅士地提出与那位妹妹调换,说女士爬上爬下不方便。立刻获得二位女士的好感,热情与他聊起来。两位女士应该是北方的,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我尖着半只耳朵零星地收获了些信息:两姐妹姓于,不是亲的,是堂姐妹,一个家在天津一个住在辽宁,到南方来探望一位重病的长辈,这趟车到石家庄还要探望另一位长辈。

火车带着节奏的颠簸,很快让人昏昏入睡。一觉醒来,我发现窗外的天空已近黄昏,小杨与两位女士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玩起扑克,一口一个小于姐大于姐叫得那个亲热。

到了石家庄,两位于姐与小杨互留电话,小杨帮他们拎着行李送下车才彼此依依作别。看到我意味深长的笑意,小杨给我解说道:“这年头能坐软卧的,都有相当的社会背景,虽然萍水相逢,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先留下深刻印象,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再说。”我接了一句:“就你这根竿,怕是忙不过来啊。”小杨回了句:“加上你那竿就两根了,兄弟,闲着也是闲着。”不得不说,小杨作为“师傅”,还是相当敬业。

小杨随手拿过我手上的《百年孤独》翻了翻,说道:“我看到外国小说上一长串的人名就头疼。”说着从他旅行包中翻出一本《红与黑》来,说道:“这本书除外,我能从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我来了兴趣,问道:“谁是你的影子?”他说:“外省青年于连,我是县城青年小杨。”

要赶时间,到北京未出站就转车去了沈阳,此次出差的第一站。部里来了位副部长,在沈阳开行业片区会,各地的厅长局长处长来了上百号。下了火车,我们直奔会议所在地政府迎宾馆。我们并非会议邀请代表,不过新闻单位都有不请自来的热情。报社的意图是想趁这个机会,认识一下东三省行业中的头头脑脑,借此开展“经宣”工作。小杨带我跑到会议报到处,拿出报社的介绍信,负责登记的是两个年轻人,电话请示了领导才给我们安排了房间,又给我们一人发了一袋参会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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