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事件始末(短篇小说)

作者: 佟掌柜

一 有人跳楼啦

依傍着花溪古镇的天蜀怡园养老院,与古镇的气息很是相似,每天都是风吹轻羽般的宁静。然而,天还没亮,一辆治疗车从天医楼被急速地推出来,打破了黑暗凝固的空气。

清晨时分,鲁智刚回到宿舍,将沾着季远航口水的蓝色抓绒夹克衫扔进洗衣机,手机就响了,护理部主任萧丽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鲁院,出大事了。院里都传开了,季远航凌晨时跳楼自杀,被送天医楼去了。我觉得吧,这事必须马上向您汇报。”

“跳楼自杀?!”鲁智吓了一跳,“这是谁在散布谣言,赶紧摸摸情况,尽快澄清此事,这要是不及时制止,影响太恶劣了。”

“好的好的,我这就安排人去摸情况。”

鲁智挂了电话,还没想明白传言因何而起,电话又响了。护理员曹慧的声音也充满焦急:“鲁院,吴爷爷不知道怎么了,起床后一句话不说,还将头往墙上撞。您方便时过来看看好吗?他就听您的。”吴硕昌清瘦孤独的身影跳进鲁智的脑海,他急忙打开护理部和长者家属互动群,见另一名护理员已将吴老撞墙和曹慧百般安抚的视频上传,吴硕昌的儿子看到视频后表示感谢,心下稍安。他从衣柜里随便拽出件灰色夹克衫,边穿边往外走。还没等下楼,手机又响了,是集团张副总打来的,说下周总部要来人视察,让他准备准备。鲁智心想,也没啥准备的,平时该做的都做了,但还是表示感谢。张副总跟他关系不错,鲁智明白他打这个电话不仅仅是告知他这个消息这么简单。

鲁智今年五十四岁,是天蜀怡园的院长。自打十三年前被天康养老发展公司聘用,他就成了一个异乡人。苏州、重庆、郑州,隔几年换一个地方,慢慢从一名普通管理者升职为院长。鲁智不大喜欢别人称呼他“鲁院长”,不过,这只是他个人的小心思,是说不出口的。当下社会称呼对方官职已约定俗成,似乎有一份尊重在里面。可约定俗成的东西,不见得适合任何人。鲁智之所以不喜欢这个称呼,是觉得自己的身份与普通人眼中的“官职”不太搭。他只不过是集团的一个高级打工仔。集团用他,看重的是他在工作中的细致与认真,看重的是他能常年一个人住在养老院职工宿舍,以院为家。一个人的成功和隐忍总是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在职场工作久了的人,都很清楚这点,鲁智更是心如明镜。从天蜀怡园第一天开始筹备,大到院内天综、天恰、天慧、天养、天医,五座楼的楼层设计与装修,小到电器、家具、老人用的餐盘,以及院内规章制度、管理、企业文化等等,鲁智不只借鉴苏州天府开办的经验,还视实际情况加以改进。他还找软件公司专门为认知症长者设计了一套专用导视系统,用四种水果代替数字进行定位。

从员工宿舍所在的天养楼到吴硕昌住的天慧楼,要路经院区的感官花园。围成篱笆墙的冬青,在晨光中泛出的昂昂绿意,让一夜没睡的鲁智精神一振。他想起当初园林设计师征求用哪种植物做篱笆墙时,他放弃了色彩续纷明亮的榆叶梅、金叶女贞、紫薇,偏偏选择了大叶冬青。鲁智见设计师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鄙夷,说,冬青不仅四季常青,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它代表生命。

园区内,除了几位老人独自慢慢悠悠地做着伸展运动,都在三五一伙地闲聊,就连平时打太极拳的一伙人也在交头接耳。鲁智不禁皱起眉头。他沿着长廊往前走,迎面走过来两手紧握着助步器横杆、一步一颤往前挪着碎步的刘奉贤。他嘴角抽动着问鲁智:“小鲁,干啥子去?”已是四月,鲁智见他依旧穿着冬天那身深绿色棉袄棉裤,胸前挂着劳模奖章。小风一吹,一股若有若无的臊气从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棉袄棉裤中散发出来。

鲁智避开他的问话,微笑着说:“刘爷爷,您老越来越精神了。”

“多亏你们照顾得好啊,要不我这把老骨头早化成烟了……”刘奉贤哭了。

他老伴郝凤芝用蓝布方格手帕擦了擦他的眼睛和嘴:“你看你,又哭啥子。”她见鲁智要走,拽住他的胳膊,指了指挂牌为华西医院老年医学中心的天医楼,神秘兮兮地问:“小鲁啊,那锤头怎么样了?还活着吗?”郝老太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就是“锤头”。她的儿子、媳妇、孙女,以及养老院内和她有过纠纷的老人,都可能被她称为“锤头”。鲁智知道“锤子”是四川方言,大致表达的意思也能理解,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到郝老太这儿就变成了“锤头”。

鲁智没反应过来“锤头”是谁。郝老太见鲁智没回答她的问话,又问了句:“那锤头没摔死吗?”

鲁智听她问“没摔死吗”,立刻明白郝老太指的是季远航。

鲁智说:“郝奶奶,季老怎么会摔死呢?他今早心脏病发作,已经脱离危险了。”

“小鲁,你可别瞒着了,这事能瞒住吗?天还没亮时,我看见那锤头站在窗台上没完没了地抽烟。我早就跟妹好说过,让她离哲学家远点,要不早晚得出事,看看到底出事了吧。”她干瘪的嘴唇来回翕动着,老人斑像伏在皮肤表面的虫子上下蹿动。

“郝奶奶,您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奉贤狠狠地瞪了老伴一眼:“你快给我闭嘴,瞎叨叨啥子嘛。黑灯瞎火的,你咋能看到老季站窗台上?”

郝老太撇着嘴说:“谁瞎叨叨,我就是看见了。他那屋的窗户大开着,一个黑影站在窗台上,烟头的光像鬼火似的,不是他还能是谁?我当时还想喊护理员去他屋看看,可又觉得,那锤头才不能自杀呢,他就是吓唬姝妤的……”

刘奉贤打断老伴:“你可别胡咧咧了,这事跟姝妤妹子有哈关系。小鲁啊,你郝姨没文化,啥也不懂,你别听她瞎叨叨,她是,是……哎,你快去忙你的。”

郝老太翻愣几下眼睛,说:“怎么没关系?那锤头就是怕姝妤跟哲学家好。”

鲁智一听,咋还扯出万姝妤和哲学家了,正想追问,却见刘奉贤用力推开助步器,狠命地跺着脚,生气地嚷道:“你再说,再说,我今天不吃饭了。”

郝老太闭上嘴,不甘心地望着鲁智。鲁智想,还是让护理员私下跟郝老太聊更合适,他得抓紧去看看吴硕昌,别再出什么事。正要跟刘奉贤老两口告别,萧丽打来电话,说,管万姝妤楼层的护理员向她汇报,郝老太一大早就跟她说,让她留心万姝妤,还说千万别告诉她季远航跳楼了。

护理员知道季远航不可能跳楼,若出这么大事儿,员工群早就得炸开锅。但听郝老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看见院长带几个人推着治疗车送季远航去天医楼,又觉得无风不起浪,所以赶紧向萧丽汇报。她还向萧丽反映了一件事,季远航确实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过,如果万姝妤不答应与他死后同穴,他就跳楼。

鲁智暗道,这怎么还真扯出跳楼的事了。这事儿可不能再这么传下去,再传假的也成真的了。他告诉萧丽,赶紧找护理员当面问清楚,季远航是在什么情况下说这句话的。

鲁智挂了电话,回想季远航来到养老院后的事儿……

二 季远航和万姝妤

季远航七十六岁,退休前是成都家和物业集团的总经理。他是疫情刚解封时来养老院的,刚来没几天,便将鲁智召唤到他的单人间。当时他坐在写字台前的沙发椅上,身穿白衬衫、笔挺的西装裤,脚上蹬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要不是他的脊背微驼,满头银发,还真看不出他已耄耋之年。

季远航见鲁智进来,也没招呼他坐,大着嗓门说:“小鲁啊,这几天我在院区内转了转,你们这儿存在很多问题啊。”

鲁智摘下他整天戴着的遮阳帽拿在手里,说:“季老,欢迎您提意见。我们做得不好不够的地方,一定改进……”

季远航挥了挥手,打断鲁智的话,将桌子上早就准备好的标头印有“成都家和物业集团”的稿纸递给鲁智:“喏,我都写在这上面了。你回去好好看看,尽快拿出改进方案,写好后送到我这来。”

鲁智瞟了一眼稿纸上写得满满当当的钢笔字,说:“季老,您这字写得真棒,结构严整,遒劲有力。”

季远航愣瞪的细条眼睛眯了起来,双手往后拢了拢垂在额头的一缕白发:“小鲁啊,别怪我刚来就给你们提意见。当年我在集团当老总时,率先推行了内部分工逐级负责制,你想想那年月,哪有人懂这个。管理管理,管的是啥?是人!只要把人管服帖了,一切都好办。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好汉要提当年勇,而是希望你能将天蜀管理得更好。以后你要是遇到啥子不明白的,可以随时来向我请教,我也是养老院的一员嘛……”

还没等季远航说完,鲁智的手机响了。“季老,您看,我这儿又来事了。您的建议和意见我回去一定认真看。”

“好吧,去忙吧,别忘了尽快给我回复。”

鲁智接完电话回到院长室,将季远航给他的意见书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边看边琢磨,这老爷子提的意见还真特别。比如“地砖吸水率不达标”“地砖勾缝宽度不一致”“早餐的鸡蛋激素含量高”等等。鲁智就纳了闷了,要说地砖吸水率和勾缝宽度,可以通过肉眼和经验推断出来,鸡蛋激素含量高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至于“保洁员偷懒,将树叶扫在树的下面,而不是清理到垃圾箱”,这倒不是什么问题,是他要求保洁员这样做的。园区内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垃圾,将这些树叶扫到树墙下,是为了让它们自然腐烂形成叶肥。

鲁智拿着季远航的意见书来到院办,对当时还是办公室主任的萧丽说:“萧主任,你将这份意见书各个案,及时给季老回复。对于院方不能解决的问题,跟他好好解释。他提出护理员训斥老人在床上吃东西这一条,你抓紧去调查,看看是谁训斥老人了,这事必须在全院大会上提出批评,引以为戒。”

鲁智知道,季远航提出的这件事,虽然是小事,可一旦不及时制止,时间长了就会形成一种风气。护理员不尊重老人、怕麻烦的思想是最要不得的。谁知季远航对萧丽的回复并不满意,经常绘鲁智发短信或者打电话,对院内的工作指指点点。有一次,他竟然提出让鲁智将全体工作人员都找来,他要给他们上上课,以后都听他指挥。鲁智一听乐了,对季远航说:“季老,您以前也是领导,要是有人到您单位,要求您手下的员工都听他指挥,您怎么想?”季远航被鲁智怼得翻了翻白眼,气哼哼地走了。打那之后,给鲁智发信息的次数明显减少。

季远航和万姝妤的事儿,鲁智早有耳闻,只不过,他怎么也不相信,季远航会因此跳楼。

季远航住进养老院之前,万姝妤就是院里的名人,她有个绰号叫“万美人“。即使七十二年的岁月染白了她的头发,眼梢爬满了皱纹,却无法掩盖她犹如奥黛丽·赫本般的优雅气质。她高挑瘦削,腰板挺直,天庭饱满,眼睛很大,平素戴一副金丝框眼镜,偏爱穿旗袍。衣服虽然常换常新,但常年围一条失去光泽的暗紫色牡丹花纹的香云纱丝巾。

养老院里的时光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慢的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快的是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在老人中传播的速度就像夏天的蚊子飞。有关季远航与万姝妤的传言,是从去年秋天的一顿早餐开始的。

天蜀为了老人们吃饭不排队,有相对安静的环境,食堂开饭的时间是按楼座错时的。季远航与万姝妤不住在一个楼里,季远航住天养楼,这里基本是单人间,价位较高。万姝妤住两三人一间的天怡楼,价位相对也低。那天,万姝妤的闺蜜要接她去成都玩。她头一天跟楼层管理员请了假,今天提前半小时来餐厅吃饭。谁知还没等她吃完饭,就听到有人惊喜地喊“姝妤,万姝妤,是你吗?!”

万姝妤循着喊声望去,没认出喊他的人是谁。

“我是万姝妤,您是?”

“我是季远航啊,你好好看看,我是季远航。姝妤,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刚才我看了你半天,开始还不敢认,可是你往后捋头发的姿势还和年轻时一样。这……真是老天最好的安排啊!”他说着说着,激动地抓住万姝好的手,贴住他的心窝。

万姝妤被他汗津津的手一握,有点恶心。她厌恶地挣脱开,不客气地说:“我不记得你是谁。”

季远航一怔,见周围的老人都在往这边看,往后退了一步。“姝妤,你真的忘了我了?你好好想想,上学时,我还送过你一管派克钢笔呢。”

万姝妤见他说得不像是假话,敷衍道:“我们找时间再聊吧,我朋友马上来接我了。”

“朋友?男朋友女朋友?你是要出去吗?我也跟你去。”

万姝妤皱了皱眉头,本不想再搭理他,但发现不少人瞟着这边,回道:“是婉蓉约的我,她的女儿开车,你跟着去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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