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五百里(短篇小说)

作者: 许冬林

邹大路手指有些颤抖,他点开手机上的摄像头软件。五百里之外的老家院子,跟他春天离家时变化不大,不锈钢焊接的晾衣架依旧撑开在院子东南边,上面晾晒着父母的衣服、毛巾之类。院墙下悬挂着浅黄色丝瓜络,每年母亲总喜欢在秋天晒大包,棉被似的。

邹大路点击了一下对讲按钮:“妈,妈妈——”他喊的时候,声音有些暗哑。母亲此时正在院子里扫地,家养的鸡,落了一些粪便在地上。母亲听到摄像头里忽然传来大路的喊声,一惊,扫地时右肩倏地一沉,像被瓦顶上坠落的一撮霜给砸着了。一起被惊着的,还有正在鸡群里嬉闹的黄狗,它先子母亲奔到摄像头下,举头朝摄像头汪汪叫着。母亲提着扫帚,奔到摄像头下,支开畎叫的黄狗,笑对摄像头问道:“大路,今天怎么跑摄像头里喊我7”

寻常时日,大路跟母亲都是打手机视频,时间也基本都是晚上10点以后。可是这一天,儿子竟然大白天在摄像头里喊母亲,自然令母亲意外。挂在院子廊柱上的这个摄像头,是邹大路过年回家时给父母安装的。他说:“这是爱的摄像头,不为防贼,只为想家时看看家,看看你们二老。”

摄像头安装后,起先母亲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儿子在远处悄悄窥探他们老两口,但儿子依旧像从前一样,在晚上跟她手机视频,她渐渐就忘记了摄像头的存在。

“看看我家啊,看看院子啊,看看你们啊……”邹大路道。

母亲的肩膀似乎在线衫里松下半寸来,道:“我当什么事昵。再过两个月零一周就过年了,你就回家了。”

“嗯——”邹大路沉默了一会,又道,“我想出趟远门——妈,你和爸爸,你们在家,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

邹大路说到后面,声音似乎有些抖。他原想着跟母亲再叮嘱几句,可是不敢往下说了。

中午饭时,父亲在吧唧吧唧地吃着,母亲却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总是吃几口又停下了。

“快吃呀。西山脚下那块田的稻子,到现在还堆在村口没八仓呢,也不知大货车什么时候来运走。再不来,我们得往家里运了。”父亲催母亲。

母亲干脆将碗一放,道:“我下午不去村头了。”

父亲疑惑地朝母亲翻一眼,想听她解释原因。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大路跟我说要出趟远门……”

父亲将筷子一拍,有些恼火道:“他妈狗日的,快三十了,总是跑东跑西的,就是不踏实干事挣钱。”

“这回不一样。他是在摄像头里跟我说的。我心里慌得很……”母亲解释道。

“母鸡下个蛋,你都会心里慌得很!”父亲不满怼道。

母亲蹙若眉,嘟囔道:“反正我下午不出去,我就坐院子里,万一他又喊我呢。”

“他有事不会打你手机啊!你手机是拴了线的,到了村头就没信号?”父亲说着,愤愤拾起筷子接着吃。

母亲不再说话,捏着筷子继续吃饭,也不夹菜。她心里依旧在琢磨。上午大路在摄像头里说过后,她一时没细想,后来想,越想越觉得哪里有不对。再后来,她提着心,对着摄像头喊回去,大路没回话,大约他那边已经退出了。

午饭后,母亲真的没出门。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等,等了好一会,不见大路喊她,她心里空落落的,竞从杂物间搬出一辆旧自行车来擦。擦着擦着,到底不放心,拨打儿子电话。没人接。过了会,母亲再拨,儿子接了。

“小没良心的,怎么总不接我电话?”母亲急促问。

“你平时白天不是都不打我手机么?我在听歌,没在意。”大路回道。

“什么歌?”母亲问。面对儿子的一切,母亲都怀着好奇和警觉。在儿子身上,她似乎拥有比身边的黄狗还要灵敏的嗅觉,一点点蛛丝马迹都能被她嗅出真相来。“要是好听,我叫张老师也选来做广场舞歌曲。跟你说,我们村里现在也有广场舞了,张老师退休不教小学生了,现在晚饭后教我们这帮老学生跳广场舞。”

“噗——我听的是英文歌,翻译过来叫《离家五百英里》,那个不是广场舞的菜。”大路苦笑回道。

这一天一夜,邹大路躺在床上循环播放这首英文歌《离家五百英里》。一百里,两百里…当年母亲给他取名叫大路,说是男人长大是要闯天下的,母亲希望他一路好走,条条都是大路。从前以为这名字不够文气,后来闯世界之后,又觉得这名字像是个反语。许多路,走着走着,路就断了。上次开的茶座店,投八全部身家,才开一年,本还没回来,就圆圈着关闭了。就这样,连滚带爬地从茶座店里突围出来,身家折掉七成。瞟了半年,跟朋友借八十万,租房装潢,开了私营收费自习室。其实,朋友手中也没八十万,朋友也是从别处再借,凑齐了给邹大路。当然了,这年头除了拿父母的钱不用付利息,其他任何渠道的钱都得给人家长点尾子。邹大路给他的自习室取了个很诗意的名字,叫“仿佛若有光”,取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来自习的多是人生路上的求索者,考研,考公……在帘子隔开的狭小空间里,面对一盏小小的台灯,埋首跋涉书海,寻求上升通道,企图打开人生的开阔之境,这情景多像“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可是,私营自习室只是看起来美好,很快市场就饱和,接下来便是各家争取客户的争夺战。提供场地后,比服务。服务跟上后,比经营者宣扬的思想理念。他在墙上贴了一幅打印的字,是改编自鲁迅的那个关于路的经典句子,“世上本没有路,走的次数多了,便成了路”,右下角署名“光的使者”。他还建了个公众号,也叫“仿佛若有光”,一身债务的邹大路,变身“光的使者”,隔三岔五在公众号写几句心灵鸡汤。现在每一个实体后面几乎都跟着一个自媒体,帮着吆喝,他自然也不会漏掉这一出。

昨天上午八点半,他正要下楼去营业,结果得知自习室所在的大楼发生了火灾,大楼里所有商家被告知停止营业。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天下午,债主朋友忽然来电催要八十万的借款。他解释了半天也无用,最后无奈许诺一周内先把利息补上,本钱梢缓他一些时日。其实,他知道,他一时半会连本带息还真还不上,毕竟是八十多万,不是八十多块。

一百里,两百里,三百里……他听着那首伤感的英文歌,想到自己也身无分文,精神上也已然一身褴褛,他也无法归家,只能更远地离开。那就走到大陆边缘,走到孤岛之上,一去无归,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听着忧伤的歌,仿佛自己已经启程。

“有没有唱什么回家五百里的歌?”母亲忽然笑问。

“没有吧。”大路答。

“那你就跟我说说呗,说说你回家五百里路上的事。”母亲说。

“你今天不下田干活么?”大路问。

“你不也没干活么!”母亲道。

“我这边,放假了。”大路故作轻松的语气。

“屁话,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母亲也故作轻松,“看你还听歌来着,估计是窝在屋子里吧。”

“老妈你有千里眼。”大路一边说着,一边点开手机里的摄像头软件,看看自己千里眼之下母亲在于什么。

母亲正在擦自行车,弯着腰,人对着太阳,身后地上一坨落叶似的影子。黄狗坐在旁边,头一点一点的,像个孝顺的孩子陪伴在侧。

“我当然有千里眼,但只对儿子。我不像你,要摄像头。”母亲故作得意道。

“妈,那是我上高中时骑的那辆吧,早不用了,擦它干啥?”大路挂了手机,直接对着摄像头对话按钮问。

母亲知道儿子在看摄像头了,她朝摄像头方向拍拍车座,道:“今天清理杂物间,看见这家伙,当年花掉我好几担粮食钱,还好,这车子有良心,至今还没环——对了,你还没跟我讲你回家五百里路上的事情呢。”

大路顿了顿,道:“好吧。”好像他不讲,便是没良心似的。

“城里是拥挤的楼房,有的七八层,有的十几层吧,还有的更高些,多少层我没数过。天灰蒙蒙的,北方干燥,所以房子外墙总像是蒙了层灰。店铺有些关了卷闸门,有些黑黢黢地开着门。街上总是拥挤,红绿灯口黄色的、黑色的、灰白的各种颜色的人头密密挨着。有时车喇叭声音叫得跟村里过年杀猪似的。好不容易出了城,车窗外是一片褐色的田地上面间杂着霜块雪块辨认不清的白色,有时有光秃秃的玉米秆杵在风里,仿佛要跑走又被谁叫住似的……”大路慢悠悠地说。

“是冬天吧?”母亲轻轻问。

“那当然。”

“估计很冷。你在那边当心,可别冻着。”母亲想起什么来似的,又说,“你慢慢讲,我当是跟着你旅行。你说到哪,我的千里眼跟到哪。”

到天黑,父亲回来,摁亮了厨房里的灯,见锅灶皆冷,很不悦。母亲终于擦好自行车,跟儿子道:“我做饭给你爸吃去,你也快去做饭。”

晚饭时,母亲坚持要将小餐桌搬到摄像头下。那边,儿子也吃起了晚饭。

父亲吃饭时拉着脸,大约觉得大路的母亲在这个家里开始消极怠工了,下午不去村头帮忙运稻子不说,晚上晚饭还做得迟。他草草洗过就上床,没好气道:“我累了,睡了。不比你啊——”

母亲站在床头的衣橱边拣叠着什么,她转身瞟一眼半躺的父亲,道:“不比我?比我什么?”

父亲头枕手臂,仰对屋顶,似乎在回忆:“自打跳起广场舞,你就尊贵了,家务活也拖起来了,农活也尽往我这条老黄牛身上推了。”

母亲道:“瞎说什么呢!我今天哪有心思去跳舞!”

第二天,母亲早上起来,匆匆扫干净院子,喂过猪狗鸡鸭,又从菜园里摘来中午和晚上要吃的蔬菜,然后便在院子里晒衣服。苦竹编的席子在院子里铺开,上面一体件铺展开的,全是大路的旧衣服。

“你这婆娘真好笑,怕我说你懒,今天晒起梅来了呵。”江南有晒梅习俗,每年夏天梅雨季过后,主妇们都会搬出家中衣物,放在暑日下暴晒,以祛潮气和霉味。父亲指着母亲接着道,“你真是老糊涂了,晒梅都是上半年,哪有这下半年都快落霜的天气了,还出来晒梅的。”

母亲不答父亲,兀自低头铺展衣服,不时将衣服贴到脸边,像是在嗅闻衣服上的洗衣粉香,又像是在偷着揩眼泪。

母亲想到了三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复读三年的她的哥哥再度高考落榜,整个人瘦得跟一张纸似的,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忽然一个晚上,哥哥往她的父母面前一跪,叮嘱二老照顾好自己,他要远行了。她的母亲悲痛不已,她那时不甚明白,却也知道是大难降临他们家了。

院子里,黄狗已经在对着摄像头叫,似乎那里已经有隐秘细微的声响。大路父亲朝摄像头看看,又朝大路母亲看看,然后道:“我今天也歇歇,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怕饿死,我怕什么!”

大路早上下楼到自习室所在大楼周围转了转,物业害怕商户偷偷进入大楼有不测,干脆将大楼的几道门都封上了。大路一无所获,只好晃荡回去,空落落躺回床上,想起已经分手大半年的前女友灯灯。曾经,他开着他那辆十几万的丰田车,在离家四百里左右的邻省接上灯灯,一起去往大都市开创事业。车上,灯灯喜欢听《离家五百英里》,说这首歌有流浪气质。可是后来,他才知道女人只是喜欢艺术感的流浪,真要到了男人落难身无分文的境地,她们是不愿意跟你来一趟物质生活层面的流浪的。今天,他要跟母亲描述回家四百里左右的路程,他要不要躲过灯灯?

“妈,你是晒菜?还是晒衣服?”大路在摄像头里问。

父亲咧嘴一笑,似乎有些嘲讽,朝摄像头道:“你妈今天是冬夏不分,很快她就要五谷不分,跳舞把你妈跳成仙女了。你就等着瞧吧。”

母亲没理会父亲的话,从一竹席的衣服里抽出一件秋裤来,举到摄像头前道:“这一件,有什么特别你还记得吗々”

那是大路六岁那年,做包皮环切手术,做过后母亲怕衣服碰了伤口,便将秋裤的裆挖掉。大路穿着无裤裆的裤子在家里,已经知道羞涩,不敢出门。这一切,大路自然记得。

“妈你真是!”大路在摄像头里埋怨母亲不该保留他幼时的衣服至今。

“这些衣服,我都要留着将来给我孙子穿的。包括有窟窿的衣服,我会到时候跟我孙子说,你爸是挨过刀的,一点没哭,是个牛逼的男人。”母亲说着,又翻出一件件衣服。在母亲那里,大路的每一件旧衣服上都缀满大路勇敢的、调皮的、可笑的、忧伤的故事。母亲向着摄像头展示一件件旧衣服,也讲述着一个个陈年的故事。她把大路逗笑了,其实摄像头背后的那张脸,是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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