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短篇小说)

作者: 谢国兵

经一位交际广泛的雅加达朋友热心安排,我从曼哈顿出发,经过四次转机两次乘小术舟,在第三天中午到达了拉布拉渔村,并受到诺帕尔村长的迎接。

诺帕尔中等身材,一头短发加一张黧黑的圆脸,穿着淡黄色的圆领短衫和深黑色短裤,趿拉着一双半旧的拖鞋,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他的土语—一萨玛语果然近似马来语(朋友事先已经告知),我基本能听懂。显然雅加达朋友把我来这里的目的跟他说得比较清楚,他以相当简洁的方式直接把我带到了洛布家。这时洛布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

拉布拉渔村建在离最近岛屿(沙巴岛)两公里的海面上——我最后一段旅程就是乘一种叫“莱帕莱帕”的小船实现的。在死去的珊瑚礁上打上粗壮的木桩,再在其上搭起简易木棚,这样的木棚一个一个连接延展开去,就形成了一个近一千五百人的村庄。村里居住着最近十年才被外界知道的水上吉卜赛人——巴瑶人。我来的就是这个地方。沙巴岛位于苏拉威西岛东南七十公里,这座岛屿与外界除了可以偶尔通通电话,几乎长年处于隔绝状态。所以可以想象拉布拉村的封闭程度。

巴瑶旗人几年前还是一个当今世界上唯一没有国籍的族群,长年生活在东南亚广袤的珊瑚三角区,横跨马来、菲律宾、印尼、巴新几个国家,完全以渔猎为生。“巴瑶”一词在马来语,意思是“海上之民”。他们一生无须登岸,手工木船和海洋就是他们的一切。传说他们的祖先一千多年前来自古马来的柔佛州,由于不可知的原因被苏丹国王驱逐到海上,从此过起了海上游猎生活。他们的捕鱼方式通常是戴一副自制目镜,手持一杆渔枪,深潜几十米水下,直接与猎物搏杀。因此,海底就是他们名副其实的猎场。据说他们都有超大的脾脏,可以让他们在水下连续待六分钟以上,保证充分的捕猎时间。为了减少深潜时水压带来的疼痛感,他们儿时就被戳穿了耳鼓膜。这种完全原始而且冒险的狩猎方式一经公布就震惊了世人,于是常有一些社会学者甚至科研人员前往他们的族群所在地进行考察。现在大多数巴瑶人已被邻近国家强行注册管理,这些人只好在离陆地不远的海面上搭起木棚,建起渔村。因此将要接纳我住上一段时日的洛布其实已是一位印尼人了。

洛布比村长诺帕尔稍高一些,在南亚人里算是高个子了。他只穿了一条黑色短裤,黝黑结实的上身倚着门框,脸上略带羞涩和谦卑,默然看着我。诺帕尔没有进屋,根据他一路上的介绍,洛布是他们渔村最聪慧勇敢的猎人,总能抓到别人抓不到的大鱼。他说即使全村人都捕不到鱼,那个洛布永远也不会空手而归,因为他似乎是神的化身,总能清楚鱼在哪里,而且知道怎么对付它们。

洛布把我让进了木棚。他那粗黑健壮的妻子正在埋头准备午餐(他显然已提前接到通知,所以其中应该有我的一份),面前铺排着大大小小的木盘:七十岁的母亲坐在地板上,手里抱着他才三岁的儿子。她们都在微笑——这种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向我行注目礼。洛布今年四十二岁了,有两个儿子,十岁的大儿子今天跟着爷爷出海了,他今天是专门留下接待我的。我确定我站立的地方应该是起居室(后来知道晚上就是卧室,有一些简单的衣物正堆在屋角),中间放着一张大约一米五长的桌子(应该是餐桌了),面积不到十六平方米,脚下整齐铺着宽约二十厘米的厚木板,从木板闻或宽或窄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两米处的浅蓝色海面,无数色彩斑斓的热带小鱼正在水中畅游。洛布把我领到里面一个小间,说是厨房,我看到有肥皂和水盆,估计这里兼做洗浴间了。洛布又把手向前一指说,那就是你的房间,我抬头果然看到前面还有一间棚房。这个本来是他父母的卧棚,现在只好腾出来给我了。我进去后,发现里面更小,围壁和地面都是用粗大竹片编织的,色泽已然陈旧,每迈一步,都发出了令人心惊的“咯吱”声,似乎那些竹片随时会分崩离析,让我掉进大海。洛布站在身后看到我胆战心惊的样子,不禁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午餐吃的是加了辣粉的马鲛鱼汤、不知名的小鱼干和少量海草饭。除了一些大米,他们的食材很多来自海洋。与我相比,身量不算高的洛布食量差不多是我的两倍,他的妻子和老母食欲也颇显旺盛。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木棚里隐匿的蓬勃生机。

饭后,洛布让妻子泡了藻茶——海洋里的一种藻类,入口先有一些苦涩,但随后便在胸间荡起一股强烈的清冽之气,让我立时神清气爽了。我和洛布一人端着一只海碗,盘坐在地板上慢慢对饮。我说自己来是想看看他们怎么捕鱼,也想学学潜水。洛布咧嘴一笑,露出白得耀眼的两排牙齿,说这是他们祖传的,潜水更是他们生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像陆上孩子首先要学会走路一样。我问他能长时间潜水的秘诀,他站起来,向我一展他的腹部。我看到他的腹部忽然波动起来,黝黑平滑的肚皮仿佛成了风涛中的水面,波浪次递传送,源源不断。平复腹部后他说,这是海神“博江戈“赐予他们的第二个肺,可以让他们有更长时间深潜,捕到大鱼。接着他虔诚地解释道,“博江戈”是他们的始祖,后来成了海神,能够控制海中万物的生长,同时也护佑着巴瑶族人的繁衍和健康。最后补充说,他要求我们的只有勤勉。说话时他的眼中现出了一种祥和的光。

后来洛布带我看了渔村。整个渔村大概有二百来户人家,用一条木质栈道串联起来,大小高低不一的木棚随意分布在两侧。在渡海过来的小船上初看渔村时觉得像一只大乌安静地浮翔在海面上,但进了村子,就发现里面纷繁错杂,其实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栈道上不少人来来往往,孩子们打闹成一片,到处鸡飞狗跳——不少渔民家饲养了鸡和狗。村中心还有一个小型交易市场,但只能以物易物。洛布家的渔线、枪头和大米就是在这里用鱼换来的。那些货主每天把收集起来的鱼及时运到岛上去换回其他物品,可以让这里的渔民长年不去岛上也能把基本生活维持下去。

越往里走,栈道越狭窄简陋,有的走道上甚至只剩一块残缺不堪的木板,得小心翼翼地行走才行,但两侧木棚反而比较新,应该是后期进来的渔民。在栈道的最末端,我看到一块一米见方的巨石。

“我们就在这块神石上跟‘博江戈’祈愿,在我们眼里,它就是‘博江戈’。他会永远帮助我们的。”洛布极其庄重地说。

这是一块酷似鱼头的青石,色质非常纯粹,接近透明,上面布满沧桑的裂痕。前面放有一些新鲜贡品。

“我的祖辈们在海底发现了它,用尽一切办法把它请到大船上,现在建了渔村,就供奉在这里了。”洛布放低声音解释道。在这遍地珊瑚礁的海底,这样的青石的确罕见。

我理解了洛布非要领我来这里的原因。

原路返回洛布家时,他父亲和大儿子已经回来了。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身量颇高,体毛尚丰沛,远看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巨猿,虽然门牙缺失了几个,但看起来精神矍铄,双目有神。今天收获颇丰,捕到两条中等大的石斑鱼,还有三条罗非鱼,一家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现在鱼越来越难捕了,我们无法储存,如果三天不捕鱼,就得挨饿了。”洛布解释道。

怎么说呢,在别人眼里,或许我一直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虚荣和浮躁似乎成了我们这代人的特征标签。尽管我一直否认这一点。

二十三岁那年,我从国内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毕业后,遵循父命去马来西亚留学——之所以选择马来,是因为父亲经营的箱包厂国外销售马来占了近一半。但两年留学生活结束后,我除学了一口不错的英语和马来语外,对世界仍是一片茫然。我自然清楚父亲的用意,但我根本不想去他的家族工厂,我不喜欢家乡那个镇,包括那个镇上的人,尤其是那些成天争权夺利的族人。我厌倦他们。作为家境优渥的独生子,我从小在县城读书、长大,除了寒暑假回几天镇子,跟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准确地说,我从来真正想过去了解和熟悉他们,甚至其中包括我的父亲。马来毕业后,父亲几次提出让我回厂做事,我都拒绝了。为此,他震怒了,断言我是一个眼高手低、终将一事无成的人。我很郁闷,但无奈,因为事实上,对于未来,我的确没有任何方向,找不到可以一说的目标。我固然想掌控自己的命运,但命运在哪儿,我不知道。其时有两个朋友正在做一个国际旅游项目,为了纾解我的烦恼(也可能为了拉单),就鼓动我出去一游,换换环境,多些见识,说不定问题就意外解决了。我想想有些道理,于是一天向父亲提出了一个相信在他看来足够荒唐的要求:我想出去一年,回来再给他答案。可没想到,两天后他竞意外答应了。我因此开始了一场戏剧性的旅行,在近九个月的时间里,到过西藏:去过非洲稀树草原:和友人一道驾车穿越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栖身于曼哈顿下城,在华尔街林立的摩天大楼间穿行了两个月。但一圈下来后,说实在的,眼前还是如雾一样的迷茫,方向之类的东西更是无法谈起。这期间,我偶然听到一位朋友聊到了独特的巴瑶人还有拉布拉渔村。或许出于猎奇还有自幼就对潜水的渴望,我倒很想来一趟。为此我付了一笔不小的费用,但估计到洛布手里时不会剩多少了。

“我没有村长说的那么厉害,有时也会失手的。”晚餐后,我和洛布一家坐在宽厚的木地板上,背靠着木壁闲聊时,洛布忽然说道。他手中燃着一支自己卷的海草烟,不时吸上一口。用鲨鱼油熬制的油灯焕发出的暗红色光亮,晃动在人脸上,让每个人的表情都生动起来。这时,澎湃的海潮声正从身下传来。

“丢过大鱼吗?”我问道。

“有的。”洛布停顿一下后平静地说道,“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我就弄丢过一条近一百公斤的黄鳍金枪鱼。那次如果逮到它,就足够应付我一家一年的生计了。”

“怎么丢的?”我连忙问道。

“嗬,一条狡猾的鱼。”洛布吸了一口烟——他吸进去的烟雾似乎完全被肺吸收了,吐出来的很少——说,“那天并不顺,到傍晚时,船舱里还只躺着几条三叶小唇鱼和一条尖尾鲀。我打算再扎一两次水试试。于是又一次扎下去。夕阳这时斜射入海,有着不错的穿透力,整个海底似乎都通透了。在三米水深处,我遇到了一群漂浮的曳手水母。它们白天浮在海面接受光照,这个时候开始下潜,夕阳下显得透明,美丽极了。它们身上带有毒刺,只有体长不到七厘米的小牧鱼敢穿行于它们触须间。绕开它们浪费了一点儿时间。继续往下,光线开始变差,到八米深处,几十条环斑海蛇摇着扁平的尾鳍大摇大摆地过去了。这些海蛇现在完成了捕食,正返回珊瑚礁某个洞穴里过夜,一排排环状斑纹在我眼前晃动起无数诡异的光圈。随后又遇到两只潜游的海龟,这种高贵的动物从来不是我的猎物。又往下到十米深处,珊瑚礁才慢慢隐现。这里的光线已相当昏暗,中午时分看上去色彩斑斓的珊瑚群此刻完全模糊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膜,可各类寄居其中的热带小鱼依然活跃,它们一下子拥过来,领头的是虎皮鱼,身上有条条黄斑,数量最多,野性十足,另外还能看到斗鱼、玛丽鱼、珍珠马甲鱼、黑裙鱼等。它们把我团团围住,不断啄食我的表皮。我喜欢这种麻酥酥的感觉。我在小鱼们的簇拥下又下潜两三米,便如往常一样顺着洋流在礁石群上巡游起来,想逮住一两条大点的石斑鱼——现在正是它们的捕食时间。

“这样,在高高低低的珊瑚礁上前行了大约三十米,就见前方隐隐现出一个活动的巨物,起初我以为是儒艮,但这种大型食草兽通常不会来这里的珊瑚礁区,它们总是栖居在长满海草的平缓海床处。可过暗的光线不能让我很快作出辨认,等我终于看清它厚实的头脸和从容摆动的宽大尾鳍并确认那是一条黄鳍金枪鱼时,我跟它的距离已不足四米。在对视的那一刻,双方似乎都呆住了。那条金枪鱼体长应该近两米,有着水牛一样宽厚乌青的背部,上面两个背鳍显出特征式的黄色,银白色的胸部时隐时现。金枪鱼的鳃已经退化变硬,需要不停游动滤水才能吸氧,长时间停下就意味着死亡。但它是逆流而来的,强劲的洋流帮助了它。它张大嘴,鼓起圆溜溜的眼睛,表情颇为惊愕。作为少有的恒温鱼类,我对金枪鱼总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但我终是一名猎人,无论如何它都是一只千载难逢的上等猎物。

“我移动身子,以便对准它的侧腹射出渔枪。但就在我迈出第一步时,它巨大的尾巴突然一甩,就迅速隐身到灰暗的水中去了。此刻我下水也有五分钟了,只能作罢,上浮换气。

“我又从小船上拿下一支渔枪背在身上,再次潜下水,在礁群上巡游。可在越加灰暗的水中,再也看不到它的踪影。后来我忽然感到些许不安,似乎自己正被某物注视,回过头去,又看到它了。不知何时,它已悄悄尾随着我,在昏蒙的海水中,如一块移动的巨石。我们的目光再度相遇并对视。这种对视其实和平的意味大于敌对,更多是探寻和打量,好似双方都要确认什么。这时从一道礁石缝里窜出几条三十厘米长、闪闪发光的磷鱼,但我和那条金枪鱼都视而不见,双方注意力完全磁石般被对方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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