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

作者: 韩浩月

我妹走了。这是去年的事情。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刚吃完晚饭,准备去洗碗。电话响起,那边带着哭泣声所说的话语,让窗外本就昏暗的夜色更为浓稠起来。时间大约停滞了十几分钟,在头脑稍微恢复了一点清醒之后,我开始换衣服,拿上车钥匙,连夜赶回家。

刚认识我妹的时候,她大约上初中二年级。去她家里,很少见到她,偶尔见到,她也怯怯地不敢说话,称呼时犹豫着,不知道是喊我“哥”还是“二哥”。她姐姐在家中排行第二,按道理喊“二哥”是对的。我和她姐姐结婚后,好像她也没改称呼,只是她说话声音小,经常听不清晰她是喊“二哥”还是“姐夫”。

她个子不高,脸小,永远留着学生发型,笑起来有酒窝,眼睛黑亮有神,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从不插话,只是笑着听。每次寒暑假以及春节家庭聚会的时候,她都会拖家带口齐齐赶到。她四十岁了,但我看她,永远还是那个初二学生的样子。我像她爸妈、姐姐那样喊她小名“艳玲”,跟她说:“艳玲你坐那里”“艳玲你吃那个菜”。除此之外,很少聊别的什么话题。

同是一个屋檐下的孩子,长大后各自分飞。各人各家的生活怎样,要么是家庭聚会的饭桌上听到,要么是电话、微信里偶尔聊到,但生活湖面下的深水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如果自己不说,谁又能知道呢?何况这又是个不适合追问的时代,只能期盼着每个人每个家都能安好。想到这些,在回老家的高速公路上,内心一阵阵疼痛。她的姐姐已经情绪失控,我的情绪也一片灰暗,忍不住想,是不是平时的关心太少了,悲剧的发生,是不是与家庭成员之间的联系匮乏有关系?

我妹的生活轨迹很单纯:出生于教师家庭,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到县一中当了老师,第一次谈恋爱就结了婚,因为我妹夫总是给她买零食,把她喂胖了,她也就嫁了。起初家里反对,但反对无效,她举了一个例子,让爸妈哑口无言,这个例子是:“二哥当初条件那么差,你们不也是同意二姐嫁了?”她说得对,我和她姐姐谈恋爱的时候一无所有,我妹想当然地认为,这样的模式是可行的,我没觉得我妹选择错了,要说错的话,只能说造化弄人。

我妹好强、固执,这和她的甜美外在形成很大反差,但是她究竟是怎么默默咽下生活的苦的,我不知道,她姐姐不知道,她爸妈也不知道。她永远永远不会诉苦,哪怕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我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一直云淡风轻,会说这好那好一切都好,不管夜里思绪有多愁苦,天亮了还是以笑容面对所有人、所有事。我心疼我妹,除了她不在了这个原因外,更是因为她刚刚看到了好日子的开头,还没好好感受和观看这个世界。

我妹是县一中的骨干教师,带高三数学课,同时也是班主任,把一届又一届高中生送进了大学。我很难把自己每年见到两三次的我妹和高三班主任对应起来,她一点也不严厉,看不出有任何脾气。这种性格的班主任,在班里只会被调皮的孩子气哭,但她确实做得不错,拿了一堆堆的奖状,职称也顺利地评过去了。如果不当班主任,如果不拿那么多奖状,如果适当地调整一下工作节奏,她会不会还在呢——没法再假设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妹独自开车去县医院看病。被推进急救室才半个小时,人就没了。她是怎么熬过从自己小区开到医院的那段路程的?她为何没给任何人打电话求救,哪怕是打个120?在这之前,她在家中沙发上躺了一个上午,直到数天不退的高烧又上升了温度,才让她真正意识到了危险。如果能早一两个小时到医院,躲过这一劫的概率会很大。感冒怎么会死人呢?在老家,很少有人相信这是事实,也很少有人叮嘱感冒了一两天觉得不对劲要马上去医院。妹,你太大意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终于赶到老家县城,打电话给小孩舅,约在岳父家不远的路口,一起去见我妹最后一面。站在车外等待的时候,我有些恍惚:类似这样的见面发生过不少次,有时是家庭聚餐,有时是新房暖房,有时是庆祝孩子诞生。这次仿佛和以前也没有太大区别,大家各自赶来,聚到一个地方,为了同一个目的,不同之处在于以往都是欢乐的。这次,在短暂的平静后,是即将扑面而来的悲伤。岳父和岳母被拦在家里,他们都超过了八十岁,已经没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不让他们见女儿最后一面,是为了他们以后想起女儿的时候,脑海里永远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在妹夫家设置成灵堂的客厅里,我妹安静地躺着,她的脸被盖住了,看不到她,一切显得如此的不真实。我又陷入了过往亲人去世时的那种状态,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不知道站在哪里或者坐在哪里才好,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像是能听到每一分钟指针的跳动。所有人都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她那么好,那么善良,工作努力,是家里的主心骨,她应该像所有的好人那样,一直活到老才对——死神在丢手绢的时候,为什么要丢到她背后啊。

有人把我妹生前穿的最后一身衣服从一个袋子里拿了出来,那一瞬间,我停滞的思绪忽然被激活了,整个人不再发呆。因为那衣服还有鞋子,明显在提醒着,它们的主人前一天还在人世间。那双鞋子在我眼里小小的,不像是大人穿的鞋子。死亡事件的发生,会扩大或缩小人的视力与感官。我觉得我妹回到了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她上初中二年级。她从学校里放学,发现家里多了一个陌生人,她被提醒说要喊我“哥”,她喊了,然后迅速地跑掉。

“逝者为大”的传统在山东被特别强调,我们这些平辈的兄长,被安排在灵堂前行礼。我以前不大能接受这样的习俗,内心总是有点疙疙瘩瘩,可是这次给我妹行礼,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没法当众哭出声来,也不能吐出一个字,那就用叩首三次,送她远行吧。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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