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牙记
作者: 王志勇家人催了好几次,让我去看牙,我总是一拖再拖。家人威胁说,再不治,等牙龈萎缩了,想治也治不了了。
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命。一个牙疼就可以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生无可恋,还谈什么生之乐趣呢?我最先掉第一颗牙的时候,内心着实悲凉了一下:身体上最坚硬的城防被攻破了。人体是一部软硬件齐备的精密仪器,牙当然是基本元件之一,牙掉了,不但咬合出现了异常,就连说话发音也跑风漏气,咬字不清。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在不知不觉中重新适应了。
口腔医院的患者很多。我先是被进行了一次会诊,评估我口腔内牙齿的损害程度,又拍了一个全部牙齿的X光片,然后又进行了一次会诊,研究治疗方案,仿佛一项烂尾工程,终于进入了善后处理的流程。
从幼童时的乳齿换到恒齿,三十二颗牙齿组成了坚固的阵营。牙,骨之余也,它们各安其位,坚韧不拔,相互依靠,协同作战。牙齿咬嗑坚果,细嚼黄连,它们是我口腔里茹毛饮血时期的石器,是农耕时代的磨坊,是小业主维持生计的杵臼,是资本家榨干最后剩余价值的血汗工厂,也是给“乌托邦”续命的体制内在编“劳模”……终于,它们也需要维修和补救了。
我乖乖地躺上一波三折的牙椅,工具盘里响起金属器具冰凉的碰撞声,带着塑料透明护罩的医生扳过口腔灯,一遍遍地在我耳边说:“张大嘴!使劲张!别动!”我张开嘴,像庞贝古城对游人开放观览。医生拿着金属镊子,小心翼翼,仿佛在考古的墓坑里挖掘着文物;又像是排雷战士,拿着长柄细喙的金属探针,找寻病牙的根管神经、被腐蚀了的齿冠、遗址一样残留的齿根、虚无主义也不能填充的牙洞……我被不断地要求使劲张大嘴巴,仿佛马上有一支寻宝驼队就要途经我的口腔通道,搞得下巴都快脱臼了。
“漱口!”我撑着扶手坐起身,用一次性杯子接满从三用喷枪的细管里射出来的冷水,漱一漱,探身向牙椅上的痰盂吐出一口血污。如此反复多次,感觉自己不是在口腔医院,倒像是身处健身房。不大一会儿,电钻的声音几乎刺穿耳膜,我的口腔又变成了一个装修施工现场。那细小的钻头吱吱叫着,我病牙的釉面被更坚硬的金属切割开来……
这让我有了一种受刑的感觉。
我想起曾饱受牙患之苦的父母。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戴上满口的义齿,初看上去也会有一种易容整形的陌生感。摘掉义齿,整个面孔又会顿时塌陷,老态毕现。义齿不仅保证了一个人的正常进食,也维护了一个人的面容轮廓。义齿关系到一个人的身体健康、生存质量,甚至是寿命的延续。牙床与义齿在一日三餐中磨合,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多少老人愤怒地把花大价钱置办的义齿抛到一边,宁可整日喝粥、吃流食,也不愿再忍受那份钝刀子割肉的洋罪。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挑明了说吧,每个行当里都暗存着“歧视链”,在医生这个行业,我说不准拿手术刀的脑外科医生是不是位于链条的顶端,但居于末端的,如果有的话,是不是牙医呢?牙医算不算医生,在很多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大夫心中还画着大大的问号呢。篆刻家在一方寿山石上镌刻玉箸篆阳文闲章,做牙模的技师应该比他更专注、更细致。他们也应该把自己看成是艺术家,而且只有他们的艺术才在“为人生”的同时,也切切实实地服务着芸芸众生。
民以食为天,口福,是一个人的实实在在的福,是要靠牙齿来领受的。穷人吃点好的,犒劳一下自己,叫“打打牙祭”。二战中的犹太人,往往把钻石镶进假牙,以逃脱纳粹的搜查。一个人老了,往往用“没牙少口”来形容。同在一起的人按照年纪长幼来排次序,称为“序齿”。《红楼梦》中,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是一出浓墨重彩的大戏,她和贾母这两位天渊地别的“老人精”交流,正是从谈牙口的寻常话入手的——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了?”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刘姥姥说“槽牙活动了”,可能是实话实说,也可能是随机扯了一个小谎。贵族的锦衣玉食,正是靠了这些受苦人的劳作来供养。但人总是互相羡慕的,人忌全胜,事忌全盛,身子骨结实的刘姥姥若不给自己安点窄儿(毛病),保不齐会让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贾母妒忌。
一位少年曾在作文本上写下《我的理想》:“长大以后,我要做一名铁齿铜牙、辩才无碍的外交官……”在她即将步入青年时期的某一天,为了练习节制的语言,她决心做一个七天不说话的实验:当辩则辩,不能辩则沉默。七天过去了,当她想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发现嘴张不开了。当然,最后还是张开了。
如果一个人在成年后也想选修“沉默”科目,怎样才算是合格毕业呢?“驷不及舌”,一个人失言招来灾殃和祸患,人们往往责备的不是放诞的舌头,而是没有及时落下闸门的牙齿——嘴上没个把门的。牙齿往往充当了鹿砦、栅栏、海关关卡、道德警察……三思而后行,孔子说:“再思则可。”三思而后言,本想吐露一句真话,在肚皮里绕了三圈,出来却变成了谎言。据说是因为担心唇亡齿寒,就和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在冰天雪地里硬碰硬地干了一仗。“打掉牙齿和血吞”,凝练成一个“忍”字,有人说自古英雄就是这样磨炼成的,我想补充一句,官至二品的奴才也是这样练成的——如果少忍一次,或许反倒是用斧子砍到了恶行的根部。
泰森最让人难忘的经典之战是用牙齿咬掉霍利菲尔德的半只耳朵,但他在人们心里依然是拳王,这恰好表明竞技格斗激发的是人的野性力量。《圣经》中总共有四处提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出埃及记》 21:24),“以伤还伤,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怎样叫人的身体有残疾,也要照样向他行”(《利未记》 24:20),“你眼不可顾惜,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申命记》 19:21),“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马太福音》 5:38)。一位牧师朋友告诉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其本意是为了限制过度伤害,公平与对等是其最基本的原则。懦弱和过火,均是人性的弱点,难得的是“有节”。一个人有一副好拳脚,绝不是为了将踩了他一脚的人打得满地找牙。国与国之间,我想或许也是如此吧。
我岳丈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在街头巷口看人打把式卖艺,那个艺人说:如果你想到老还有一个好牙口,有一个秘方,就是每天在解二便的时候紧咬牙关。我的岳丈把这个“秘方”坚持了七十年,至今满口全牙,一颗未掉。看来不少宝贵经验就是这样在民间口口相传的。如今“科普”大行其道,但我们关于生命的知识,好像也并没有增加多少。
“我今天去看牙,牙医问我,年纪轻轻的,牙齿怎么磨损这么严重?我说,因为啊,这些年,我都是咬着牙过来的。”
这个段子,有点让人笑不起来。
责任编辑:田静
(注:文中部分民谣源自吴华搜集《大通民谣》,谨以此文,祭奠死于劫难的吴华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