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田
作者: 卜珊珊剃头匠
剃头匠的女儿和我同岁,我们从小就是同学。他的女儿读完大学后就再没有音讯了,听说是误入了传销组织,又听说是嫁到了甘肃。
我看见剃头匠的头发全白了,却打理得整整齐齐。医者难自医,剃者难自剃——是谁给他理的发呢?
祖母得了老年痴呆
祖母得了老年痴呆,勉强认得我和我弟,但早就分不清我的儿子和我弟的儿子了。
“祖母得了老年痴呆”,我小心翼翼斟酌这个题目,没有用“得了老年痴呆的祖母”。后者修饰词过长,仿佛带着嫌弃。我当然不嫌弃我的祖母。我有空的时候两周回一次家,没空的时候一个月回一次,回家也不过在家里待个一小时,就各种有事,赶紧走了。
母亲去南京看我小侄子了,只剩父亲和祖母一起在家中留守。
父亲跟我抱怨祖母——
放在桌子上的冰糖如果不收起来,她一会儿吃一颗,一天吃一包;
收纳在床底下的杂物,她一样一样掏出来,摆了一屋子;
更气人的是,她诬陷你二姑偷了她的袜子。
父亲甚至举例佐证人老了多讨厌。他的忘年交京先,说他的父亲一听见外面有收瓶子的,就要立刻回家把还没开封的啤酒全部倒进盐水瓶里。
父亲一边抱怨,一边戴着老花镜,把做好的鱼最嫩的部分挑出刺,搛进祖母碗里。
一晃,京先都去世五年了。父亲说。
蜻蜓
蜻蜓之美,美在梦幻。纱质的翅,点在小荷才露的尖尖角上,稳稳停住。
原谅
回村,就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的感觉。一个人刷村——四月的风,如同村头的小河,涓涓流淌。迎着春天的朝阳抬眼望去,村中的建筑格局已经大变,村人多半盖起了二层楼,间距狭窄,院子里难见阳光,连晾晒衣服的架子都被挪到了平房顶上。
我发现了一株杏树,久久驻足,近树情怯,不敢贸然相认。我在童年的记忆中仔细搜寻,有石碾,有麦垛,有河边的蒲棒,有夕阳西下母亲的呼唤,唯独没有这一株树。而它粗壮斑驳的枝干显示它已经不再年轻了。算了,想不起来的我,也不再年轻了。
杏花开得谨小慎微,挤挤挨挨,抱团取暖。杏花香带点糯米味。春风说:我能给你什么,不过是芳树无人花自落。花落了,我学黛玉捡起来,爱一朵花,就应该为它分担命运。
村庄原谅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穷光蛋的我。
我也终于学会在春天看花,原谅了村里没有柏油马路、超级市场。
平房上的菜园
父亲用红砖垒了个菜园,长四米,宽两米,满满当当栽了十几种作物,菜园郁郁葱葱,肥料是过期牛奶、核桃粉、豆饼。
我扭下一根黄瓜,想起了萧红家的菜园: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黄瓜是多么自在自由!花谢了,瓜绿了,瓜藤随风摇曳。来不及摘的瓜黄了,它们也根本不会想到给自己刷漆。它们根本不把岁月放在眼里!
我们都像成熟到刚刚好的菜,被卖到了城里。
而父亲只剩这些植物相伴。
赶会
农历三月初九是我们村的会。赶会是比赶集更隆重的事。
会上啥都有卖,但是我只想找到小时候想要母亲却不给买的红皮鞋,未果。
错了的,既然不是地方,那就肯定是时间。
扶桑
扶桑便是朱槿。在我那一辈子能掐会算的二奶奶家门前,就种着朱槿。
我私心更喜欢“扶桑”这个名字,大气,有神话的气魄。扶桑一开花,似乎就要讲一个寓言故事。
一丛扶桑的红,骨子里有不安分的铁。风拂过一朵六月的扶桑,和风拂过铁线莲、金盏菊、玫瑰、米兰、蔷薇、蜀葵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扶桑偷偷给夏天的风里加了火药。扶桑的岁月里没有静好,是喜怒突然闯进来,让我们不得不为之坐情绪过山车,体验前所未有的刺激,像秋千起来了,人像要从平地飞出去,心也像要从胸腔里飞出去。扶桑花使劲伸出挂满金色花粉的花柱,在它跟前飞来飞去的蝴蝶和蜜蜂,却突然多出了几分迟疑和怯懦。它们不了解扶桑花就是这样的坦率无疑,向夏天毫不保留地交出一切,燃烧燃烧燃烧,后面的花骨朵排着队,也要让自己燃烧。
我的二奶奶一辈子改嫁三次,临死,对着她的四儿子,我的四叔说,她一辈子没看过海,她的骨灰要撒入大海。
二奶奶死了,她家门口的扶桑似乎更鲜艳了。
南瓜
贴着大地生长起来的南瓜,是真正的侠之大者。
南瓜有脚,叶腋侧边的卷须便是。南瓜的脚和人的脚不一样。人往高处走,只是希望往高处走,舍弃武侠小说里飞檐走壁的幻想,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在地上行走。南瓜实现了人的理想,只需要一根木棍做媒介,就能扶摇直上。不经意间,南瓜就爬上了墙,蓬蓬勃勃的藤蔓和硕大无朋的叶子甚至能占满一整面墙,随后就有稚嫩的南瓜花,躲在硕大的叶子后面,开始透露若隐若现的黄色。
南瓜继续爬,一直爬到墙头,又顺着电线杆爬到墙外,爬进邻家的院落。到了秋天,它把瓜结在地上,结在墙上,也结在邻家。南瓜不小气,懂得为主人搞好睦邻友好的外交。
南瓜天然就是一幅油画,橙黄、墨绿,一抹抹浓深的条纹画上去,或者就那样随意地涂些红红绿绿,竟也带着意外的艺术气质,敦厚、平凡又自然。果熟时节,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南瓜,有的像木桶,有的像磨盘,有的中间小两头大,形形色色。
南瓜不是能拎在手里的,要抱在怀里。抱在怀里的南瓜,和心贴得很近。遇见一个可心的南瓜,我拿布擦净摆在案头,它就真的成了让目光停顿的艺术品。
炼金
被誉为“活化石”的银杏树是村庄里最神秘的炼金术士,秋风摇落一阵再一阵,满村尽带黄金甲,苍凉又夺目,使人不忍踩之。
霜降
霜落在父亲菜园的红砖上。阳光照在红砖上,闪闪发光的红砖没有变成金砖,变成了我投向大自然的敲门砖。霜使一块普普通通的红砖变得星光熠熠。霜不清楚砖需不需要水分,但霜的确成就了一块砖的璀璨。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那儿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
我眼前的霜,也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
岂止是列宁格勒,我们村里的霜也一样的好看。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