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永远是一个隐喻
作者: 洁尘
一
金牛座的何小竹,平时话不多,走路有点慢,抽烟很凶,喝酒也蛮厉害;在生人面前有点淡漠,让人觉得不太好接近;和朋友在一起相当平实可亲,让朋友们非常信赖。反常就只是酒喝多的时候, 如果突然开始滔滔不绝霸占席间话语权, 就表明他喝多了,这个时候的他甚至非常淘气,会产生喜剧效果。
小竹,朋友们都这么叫他,只有他太太安柯叫他何小竹。小竹说,当安柯叫他小竹时,他会吃上一惊,然后意识到这是让他帮忙倒杯水或者洗个苹果啥的。
认识小竹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1998年。当时我刚生了孩子不久,他是我先生李中茂的朋友,上门探望。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掺茶, 小竹赶忙站起来说我自己来自己来,这个场景,我一直清晰地记得。
之后,小竹成为我和中茂共同的朋友。2000 年,我出版随笔集《华丽转身》,请小竹为我作序, 他在序言里面给了我一个盛大的赞誉:“既能将儿子养得虎头虎脑,又能将文章写得妖里妖气。”作为一个勤勉的母亲和作家,我对这个评价非常感动。
后来, 我们两家在城南一个小区买了房子,成了邻居,多年来串门、喝茶、聊天、吃饭,土特产拎过来送过去,看着彼此的孩子逐渐长大,看着彼此的狗狗逐渐离去。两家人一同外出参加活动、应酬、聚会,就商量好开谁家的车出去,回程时安柯当司机,中茂和小竹可以喝酒。
很多个晚上, 小竹和中茂这对酒友会在我家小酌几杯。有时候,小竹喝到有点二麻二麻的时候止住了,然后慢慢站起身来,捡起桌上的烟、打火机和手机揣进兜里,说:好,我走了。一般这种情况下,那个打火机都不是他自己的。在外面聚会时,他经常下意识地把桌上别人的打火机随手揣进兜里, 回家掏一堆打火机出来。他很不好意思,下次聚会就揣一把出去,放到桌上让别人取用。他说,下意识揣打火机的习惯可能是因为经常在家里怎么都找不到打火机,就只好开煤气灶点烟。估计打火机真成了他的一个情结, 这几年小竹做一个诗歌公号,推送很多诗人的作品,一周三更,相当活跃。这个公号就被他取名为“两只打火机”。
很多生活中这样的喜剧感, 都被小竹带进了他的小说中, 尤其是早年的短篇小说集《女巫制造者》,这种喜剧感表现得尤为突出。后来这本小说经过修订再次出版,改名为《女巫之城》。
小竹在“女巫”系列中所制造出的那种味道,飘荡在成都这个城市的空气里,并蔓延到其他城市。那些年,成都媒体、艺术、诗歌以及时尚写作圈的女性聚会, 都有意无意地自称或被称为“女巫聚会”,这个称谓虽不能说发端于小竹的小说, 却被他强化了,又被“女巫”们自己所认同,于是也就传播开去了。这几个女性圈子互有交叉,关系盘根错节, 但都和小竹有着友好且深厚的交道。
我不知道那种“味道”究竟该怎样来描述,统而言之是巫气,细细辨别一下,是清淡、恍惚、自恋、倦怠,是废话连篇和妙语连珠,是瞬间的清醒和总体的迷茫,是郁闷和欢愉的穿插往来, 也是虚无和现实的相互搭救。这是一个族群的精神状态和情绪状态的写真。如果非要延伸到什么主义上去,那就是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 还有一些浪漫主义。这话小竹不爱听,他最怕“主义”,这个比较宏大的词总是让他皱眉头。
其实,与其说小竹“制造”出了一种味道,不如说他“提炼”出了一种味道。这种味道是都市的、女性的、当下的,既鲜明又暧昧, 既养人又伤人, 既让人向往又令人厌倦;它一直散发在女人的眉间嘴角,散发在成都的火锅店和酒吧里面, 散发在一个个曲终人散意兴阑珊的夜晚里, 它们像女人身上的香水、手中的烟和杯中的酒以及爱慕发生时的荷尔蒙气息一样,散发开去,然后,被小竹捕捉并描述出来。
在《女巫制造者》之后,《潘金莲回忆录》《爱情歌谣》《藏地白日梦》《他割了又长的生活》等小说陆续面世,到了中篇小说集《动物园》, 小竹正式地向他的导师卡夫卡致敬。《动物园》所包括的四个中篇的四个场景——动物园、 排练场、 夜总会、 电影院——人的生存的无解和荒诞尽被他寄寓其中。
何小竹的叙述是平易随和不动声色的,就跟他本人的说话方式一样。你可以轻松进入其作品随意前行,但是,越读越觉得有点不对劲, 却又说不出在什么地方不对劲,且找不到任何逻辑破绽。这种情形有点像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你, 但你每次回头,背后都空无一人。直到你真的看到面前有了一个从后面投射过来的影子, 一切为时已晚,一张荒诞的网,已然兜头罩下。
何小竹集成都男人的优点于一身,却几乎没有成都男人的缺点。成都男人的优点是温存、风趣、有分寸和负责任;缺点也很明显,懒散,无厘头,惯于迟到。我们见惯了身边将这一好一歹结合在一起的成都男人, 小竹近乎完美的为人便有令人惊奇的效果——男男女女要想在背后说点他的坏话,仿佛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般来说,不招非议的人都是很闷的,但小竹全然不是,他的幽默感帮他从“好人皆闷蛋”的模式中解脱出来。我们说不了他的坏话,但可以说他的闲话,然后把这闲话再说给他本人听。他听了,呵呵一笑,然后,写到小说里去了,一点也不浪费题材。
小竹最新的作品是自选诗集《时间表:2001—2022》,这部诗集的时间跨度是二十一年,从他三十八岁到五十九岁。这部诗集之后,始终保持“冻龄”容貌的小竹也即将迈入通常意义上的老年了。厚厚的《时间表》, 是一部十分美妙的令人恍惚的作品,我读这本诗集,一路很多的莫名其妙、莞尔一笑、若有所思、黯然神伤,这种层层堆积的阅读体验,让人一言难尽。
有一天, 我从小区的菜鸟驿站取了快递走出来, 见朝左边的路上走着一个背着背篼的男人,正是小竹。他在网上买了一个背篼,用来取快递用,偶尔也背着它到小区门口去买菜。这个背篼说来也是他的一个看点,看起来有点滑稽,但仔细一想,真是很实用。那天他背着背篼,手里还拎了一个塑料袋,慢慢走远了,我没有喊住他。那袋东西,圆圆的,有红色透出来。我想了一下,可能他是先到小区门口的菜市场买了菜,然后再到菜鸟驿站取快递。那袋红圆的东西,多半是番茄,也有可能是苹果。就是苹果吧。
早年, 小竹有一首诗,《梦见苹果和鱼的安》。李中茂以此为题画了一幅油画。在《时间表》里,我又读到了一首苹果——
能有一只苹果放在那里
我已心安,吃不吃已无所谓了
所以才有这一次时间的放弃
以便它在所有的时间
都散发出诱人的芳香
所以,对我来说
苹果永远是一个隐喻
其实,何小竹并不喜欢吃苹果。什么水果,他都不喜欢吃。
二
2024 年5 月8 日的夜晚,玉林的白夜花神诗空间挤满了人, 半城的熟人都到场了。“时间表:2001—2022——何小竹诗歌绘画展”开幕。这一天,是白夜二十六周年生日,也是何小竹的生日。
熟悉何小竹诗作的读者, 都对他精准捕捉日常瞬间的能力印象深刻。这些瞬间,在何小竹的笔下呈现, 总是带着一些诙谐的荒诞和难以言说的况味,于是,读者也总是可以从中观照到自己的日常, 获得一种莫名的慰藉。
何小竹的诗,对景物、事件、细节、气氛、情绪、心境的书写,似乎是一种结结实实的记录。但在持续阅读之后,人们又会有一点疑惑:这种很像现实的诗,真的是现实吗?会不会仅仅“可能”是现实?“仿佛”是现实?
读到一定的时候一定的体量, 比如阅读《时间表:2001—2022》这部诗集,到后来,就会恍然大悟——
它们跟现实很像,但其实并不是现实,那一丝虚空,或者说那一点扭曲,就是诗。而拿捏住这种微妙之所在, 就需要凭借诗人的才华、见识、境界,还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淬炼出来的手艺。
这些难以察觉但又能确实感受的虚空点和扭曲度,究竟在哪里呢? 这一次,我们似乎可以通过“时间表”这个诗画展一窥究竟。
何小竹的油画作品, 与他诗句中经常携带的淡定、茫然、无奈、恍惚、失焦以及些许的欣喜和微微的苦涩……有着契合度很高的对应,它们都被埋藏在画面之中,又从画面溢出。诗与现实之间的那一点错位,在何小竹的画里, 也许就是那些模糊的笔触和色块。
关于诗作中我很喜欢的那首《苹果的隐喻》,何小竹创作了两幅画:边缘模糊的圆形的绿色块, 一个没有面孔的人与桌上的一个青苹果对视。这些表达,都相当到位地与诗的气息链接在了一起, 同质效果十分明显。在我读来,诗与画各自的创作边境是开放的,也就是说,我可以由画走到更多的话语形态之中, 也可以由话语形态想象衍生出更多的画面内容。
对于何小竹来说,在用绘画对应(而不是阐释)他的诗的时候,有着不同角度的寻找。有好几首诗,他都用了好几幅同题画来对应,《苹果的隐喻》有两幅,《暗号》有四幅,《屋顶花园》有三幅,《回头草》有五幅,《隐》有四幅……诗人/艺术家对一个主题的反复呈现, 表明了诗作内涵的丰富性触及了绘画创作的兴奋点, 衍生出了更多的方向和角度。但是,对于读者/观众来说,如果把一首诗的四幅同题画仅仅理解为四个角度四个层次四种情绪, 那就是对欣赏与阐释的双重设限。
在何小竹这里,诗与画,呈现着各自的秘密,它们相互回应,但不能相互覆盖,两种艺术形式可以彼此转化, 但不能彼此替代。作为著名且资深的诗人,何小竹在转换另一种表达形式时,选取这样的绘画语言,想来是自然,也是必然。在阅读“时间表”这个画展时,如果把诗作为画的解读,或者把画作为诗的注解, 这样固然会使我们感到比较轻松便捷, 但是同时也很有可能就错失了另一种深入且有趣的结构和景观。
何小竹的诗和画, 它们并不是对方的“灰色空间”,而是彼此独立、其间有一条廊道相连的两个建筑空间。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