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味道

作者: 何巧妮

靠山吃山的乡人都有狡猾的胃,意识指挥行动,于是变着法地把泥里的生猛青翠一股脑地搬上桌。由冬入春,猪肉、海鲜、油煎这些大荤大油、冬季保暖的指靠,统统丢过墙去。前阵子还是温情脉脉的浓油赤酱,这会子已是一派冷峻清和气象,改弦更张的速度之快,背后少不了绿酒一杯歌一遍的跃跃欲试。应景荟蔬陈列其间,然而大嚼之下又有所不同:香椿生猛,蕨菜霸道,马兰寡淡,苜蓿苦涩。为了在春食中占据一把交椅,各色菜蔬或乖巧地攀附,浸润山野;或张扬地侵略,织青描绿。然而只有笋参悟了低调谦逊的中庸之道,养精蓄锐,不动声色地生根,伸展,靠着一场拙朴坚忍的钻泥之旅,只等惊蛰一到,春雷一响,便毕毕剥剥地冒将出来,将从山林间汲取的灵秀之气化作段段砺箨,如孤胆英雄一般,撑起菜篮子的半壁江山。

板桥爱竹笋之气节,乡人不懂理庵的锦绣画笔,却与东坡先生极有共鸣——“好竹连山觉笋香”——口腹之欲,向来都是雅俗共赏。乡人爱笋,大抵爱的是笋的善解人意,不诉出土前的悲辛苦楚,却魔术般惊喜地变出清爽的节脯,于纤维和肌理间诉说来处:是绿林掩映的山谷,是霜雪化掉之后肥沃松软的泥土,是偶尔路过打了招呼的走兽飞鸟,是采摘时农人厚实又轻巧的双手。对了,还有风、雨、雷,点点斑驳的阳光,与照在清泉与林间的月亮。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又能出点皮革一样的声响,这是韧韧的嚼劲,像冰雪聪明的姑娘介于伶牙俐齿与温言软语之间最舒服的状态,一解时下“春眠不觉晓”的昏昧。

笋宜剁大块白煮,一滚即收,加少许盐或酱油焖锅,方存其鲜。有油焖笋,熬至笋皮皱起如老妪颜面,殊不堪食。还有晒作笋干、冻作笋条的,简直是把笋当海蜇皮子来用,倒不是恨其暴殄天物,实是竹笋太偏执,从不肯听任基因改造或是住进大棚里做个四季常品,过了季节就专供国宝了。苏帮菜“腌笃鲜”,取春笋、鲜排骨、咸肉,慢火炖煨,老阿姨们都要求汤清色白,滋味醇浓,但最忌讳腻。浓荤纯素之间,有一种相得益彰的默契,甫上台面,宾客便食不停箸,风卷残云过后,碗底至多留二三肥肉,笋则统统入肚为安了,也不是夹笋吃肉的故事了,连汤一概喝个干净,鲜得直叫人舔盘子。这便是中国人的智慧了——本来鲜肉与笋同炖,好在清新,但终究淡薄了一点。取了咸肉来借味,一老带二新,立刻产生绝妙化学反应。其实,更多时候,笋扮演的只是配角,春笋土鸡煲、笋丝豆腐鱼头……就像安静温婉的小家碧玉,总是默默地为其他食材添味润色,然而又如同红娘之于《西厢记》的灵动跳脱,是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笋的外形可能也是一众蔬菜中最独特的,脑中窸窸窣窣浮现出来的,便是家乡的鞭笋——状如马鞭,长度约莫一弯小臂,细细长长的宝塔尖,包着层次鲜明、微泛赭色的硬壳,已经有种自然而然的“设计感”。剥开壳,是布衣荆钗也难以遮掩的洁白无瑕的内芯,在阳光下水灵灵地泛光,讨喜得很。唐人慧眼识青,给它取了个浪漫的别名——玉兰片,许是形状和色泽很像辛夷花瓣的缘故。汪曾祺曾经写过一幅字赠给送他好笋的姑娘:“家居绿竹丛中,人在明月光里。”不知是用笋比好姑娘,还是用碧玉明娟喻笋。古人形容女子手指之美常比之春笋:“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细想之下,真是暧昧诱人,大概笋及其味道予人的感觉,就是这么个二八年华的女孩子。

掘笋功事,非专家不办。清明雨水较多,笋伏处土中,日趋茁壮,上坟过后,常可见三五老农扛着锄头,锄刃必定光滑锃亮,着轻便工装,头戴蓑帽,腰间绑着柴刀,各自找寻目标,消失在树林里。民间智慧屡试不爽,乡人口头总结的掘笋“三看”丝毫不逊农林著作:一看竹叶,毛竹叶子翠绿茂密,如少妇之秀发,给人以飘逸之感的,是“当年笋”;二看竹枝,关键是要找到“当年竹”的根,顺根掘去,一定不会扑空,竹枝的指向,便是竹根的走向,从竹的年龄与枝叶的方位,知其盘根所在;三看“暴根”,竹根在地下伸长有个规律,总是深深浅浅,有时突出地面寸许,像要透口气似的,即是“暴根”。暴根的部分呈深绿色,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循着黄褐色的竹根掘笋,每下一锄都充满了希望。山锄握在手中,轻重得适当,太轻则不能去土,太重则伤根破笋。掘笋好手挥起山锄,仿佛艺术体操运动员挥舞手中道具,有节奏有弹性。

我的掘笋方法则是简单粗暴,专看地上裂缝。因笋有成竹而为箭的使命,所以特别顽强,不论土地如何结实,它也都必欲“挺身而出”。故初则裂地为缝,终而夺缝怒长,即有巨石,亦必被掀到一旁。我一见黄色的“猫尾”,便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斩断,乱砍一气,从无乡人“细细分辨竹致知”的耐心,直至一作羹汤,才追悔地感知到鲜味稍杀。

深夜窗外风起,肚中辘辘,不知下一茬的笋何时再能冒出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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