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政党政治嬗变中的多重性叙事与多向性趋势

【关键词】波兰政党政治  法律与公正党  公民纲领党

波兰政党政治是西方政党政治模式的“后学者”，由于欧洲身份的自我认同和中东欧地区的天然所限，其政党政治实践极具波兰特色。纵观东欧剧变后波兰政党政治发展的35年历程，每一次选举皆在多党议会民主制下展开，政党谱系的广泛分布、政党的分化组合以及政党之间的竞争和博弈日益成为常态。

波兰政党政治演变的阶段性特征

1989年是波兰大选年。[1]自此，波兰政治制度的性质发生重大转变，政党政治进入多党制时代且发展呈现阶段性特征。

第一个阶段是政党政治碎片化时期（1990—1993年）。1990年9月，波兰议会决定提前举行总统选举并颁布总统选举法，这一法律改变了由国民大会（参众两院）间接选举总统的做法；11月举行总统选举，时任团结工会主席莱赫·瓦文萨在第二轮选举中以74.7%的支持率当选总统。1991年10月，波兰举行剧变后第一次完全意义上的所谓自由选举。2750万选民中有1190万参加了投票，投票率为43.3%，民主联盟赢得大选，但其得票率仅为12.31%。[2]这次议会选举标志着从“人民波兰”到所谓“民主波兰”的转型完结，波兰的政党政治由“苏联模式”正式转向“西方模式”。从1990年总统选举前夕到1993年议会选举前夕是波兰政党政治转型过程中的碎片化时期，也是暴露转型弊端最集中的一个时期。这一时期的波兰历经了两任总统、三届政府、四位总理。政党数量居高不下、政党分化组合眼花缭乱、政党间关系复杂多变、权力斗争相持不下，波兰人民对转型后的政治社会普遍产生失落感。据波兰中央统计局数据，1990—1993年波兰的罢工次数分别是250次、305次、6351次和7443次。[3]

第二个阶段是左右翼政党轮流执政时期（1993—2005年）。1993年7月，波兰新选举法生效，设置了进入议会的门槛，要求单个政党得票率不低于5%，政党联盟得票率不低于8%。在同年9月提前举行的第二届议会选举中，民主左翼联盟赢得大选并组建了中左翼政府，波兰政党政治格局首次出现左右翼易位的情况。新选举法的实施遏制了剧变以来政党政治的碎片化趋势。1997年9月，波兰第三届议会选举举行。大选结束后，团结选举行动与自由联盟经过数轮谈判，共同组建中右翼政府。2001年9月，波兰第四届议会选举举行。民主左翼联盟和劳动联盟组成的竞选联盟成为议会第一大力量，不但在众议院中占明显优势，而且在参议院100个议席中独占75个。左翼政党迎来了在波兰的第二次“回归”，但这也是民主左翼联盟最后一次执政。首次进入议会的其余四个政党分别是公民纲领党、自卫党、法律与公正党、波兰家庭联盟。其中公民纲领党、法律与公正党都是从团结选举行动中分裂派生的新党，标志着团结工会/团结选举行动时代的终结。

第三个阶段是右翼政党独揽权力时期（2005年至今）。2005年9月，波兰举行第五届议会选举。右翼的法律与公正党、公民纲领党得票率接近，在参众两院都获得非常多的议席。民主左翼联盟得票率大幅下滑，甚至在参议院没有获得议席。从这届议会开始，波兰进入右翼政党占绝对优势的时代。2007年10月，波兰提前举行第六届议会选举。公民纲领党、法律与公正党、左翼和民主者联盟（由民主左翼联盟、劳动联盟、波兰社会民主党、民主党四党组成）、波兰人民党等进入议会。其中公民纲领党和法律与公正党在众议院获得的议席接近总数的3/4，在参议院获得的议席占总数的99%。在中右翼政党支配议会的情况下，左翼政党不断萎缩和边缘化，自卫党和波兰家庭联盟则彻底出局，并且首次出现无新政党进入议会的情况，波兰政党政治进入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2011年10月，波兰举行第七届议会选举。公民纲领党和法律与公正党形成两极对峙的局面。最终，公民纲领党以39.2%的得票率成为剧变以来首次蝉联执政的执政党。在2015年10月举行的第八届议会选举中，法律与公正党成为剧变以来首次在众议院拥有过半数席位（235个议席）且单独执政的政党。同时，波兰首次出现了剧变以来执政党完全控制众议院、反对党完全控制参议院的局面。在2019年10月举行的第九届议会选举中，法律与公正党以43.6%的得票率成为剧变后波兰历次选举中得票率最高的政党并成为该国第二个蝉联执政的政党。

2023年10月15日，波兰举行第十届议会选举。此次选举堪称剧变以来规模最庞大、竞争最激烈、影响最广泛的选举。一是总投票率、总票数再创纪录。总投票率高达74.4%，比历史上最高的两次投票率（即1989年的62.7%、2019年的61.7%）高出10多个百分点，选票总数也超出2019年300多万张。二是青年选民投票积极性最高。此次选举中，18—29岁人群的投票率接近70%，远高于2019年时的46%，是所有选民人口群体中增幅最大的，甚至有媒体称之为“青年地震”。[4]三是女性选民投票率再创新高。女性投票率为 74.7%，男性投票率为 73.1%，历史上首次超过男性选民。从选举结果看，法律与公正党以35.38%的得票率名列第一，继续保持众议院第一大党地位，但因未超过半数而不能单独执政。公民联盟获得30.7%的选民支持，排名第二；由“波兰2050”和波兰人民党组成的“第三条道路”联盟得到14.4%的选民支持，排名第三；新左翼以8.61%的得票率排名第四；获得7.16%选票的自由与独立联盟也进入众议院。按照选举法规定，波兰总统杜达授权议会第一大党法律与公正党组阁政府。11月27日，由来自法律与公正党的莫拉维茨基领导的少数派政府宣誓就职，但在12月11日因未能通过众议院信任投票宣告解散。随后，众议院选举公民纲领党领导人图斯克为总理负责组阁，由其领导的波兰新一届政府于12月13日宣誓就职。

波兰政党政治竞争中的多重性叙事

在东欧剧变后至今的35年中，波兰从地方选举、国家议会选举、总统选举到欧洲议会选举，从精英到民众、从政党到选民、从国家到社会均普遍接受了所谓政党政治自由竞争模式。基于此，各主要政党的纲领、选举议题、议会内辩论以及政府施政，始终被一些“元政治”问题所主导，逐渐形成了具有波兰特色的多重性叙事。

一是关于“亲欧”还是“疑欧”的议题。这一议题反映出欧洲主义与民族主义在波兰的博弈。围绕“亲欧”还是“疑欧”的争论，是波兰政党谱系最鲜明的特征。从剧变后到2004年前，加入北约和欧盟，不仅是波兰政治、经济、外交和安全上的再转型，而且是制度的再选择，是新国家构建的优先事项。这一时期，无论是左翼政党的代表——民主左翼联盟，还是右翼政党的代表——团结选举行动，都是欧洲一体化的推动力量。从2001年议会选举开始，波兰政坛上首次出现了包括自卫党、法律与公正党、波兰家庭联盟等在内的较有影响力的“疑欧”政党。自卫党主要关注加入欧盟的谈判条件是否对波兰有利，采取的是现实主义路线，但明确反对加入欧元区。法律与公正党则是温和型“疑欧”政党，主要反对欧盟的联邦化趋势，支持加入欧盟但强调“欧盟应该让波兰受益，而不是相反”，支持欧洲经济一体化但反对使用欧元。波兰家庭联盟是唯一无条件反对波兰加入欧盟的政党。总之，在加入欧盟前夕，波兰政坛总体上已经形成了“多数亲欧、少数疑欧、极少数反欧”的政党格局。

2005年，法律与公正党在选举宣言中明确提出对欧政策“六原则”：承认北约是欧洲安全的根本保障、波兰主权不可侵犯、维持欧盟理事会的“有效多数”表决机制、欧盟条约的修订须成员国一致同意、维持波兰在共同市场中的独立性、维持欧盟区域政策中的金融团结。[5]随后，该党在议会选举和总统选举中相继获胜，并与自卫党、波兰家庭联盟组建联合政府，标志着波兰的“疑欧”派政党走向权力中心。“亲欧”的公民纲领党则成为最大反对党。基于此，波兰进入以此两党为代表的“疑欧”派与“亲欧”派长期角逐的转折时代。在2007年提前举行的议会选举中，虽然法律与公正党继续坚持“捍卫波兰价值观和利益的强硬外交政策”，[6]但民众选择了“亲欧”的公民纲领党，并将强硬“疑欧”派政党自卫党和波兰家庭联盟“投出”议会。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及2009年的欧债危机重挫了包括波兰在内的中东欧国家，疑欧反欧情绪和力量开始滋长。“从2007年到2013年这一时期，波兰出现了自入盟以来支持欧盟人数锐减的趋势。”[7]反观2004年到2015年间的公民纲领党，其对欧洲议题经历了从鲜少提及到日渐重视的过程。该党的第一份纲领明确指出，“加入欧盟是保护和巩固波兰国家主权的机会”。2007年，该党宣称“保护国家主权是波兰外交政策的主要目的，实现这一目的则有赖于北约和欧盟，因此需要在欧盟内建立波兰主权的新概念”。[8]在2011年选举期间，公民纲领党没有专门强调欧盟问题，只是从欧盟成员国的角度提出国家公共政策重要议题。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导致欧盟问题成为公民纲领党关注的议题。该党明确宣称持“亲欧”立场，支持欧洲一体化，但反对多速欧洲和双速欧洲。在公民纲领党看来，追求波兰国家利益与支持欧洲一体化并不矛盾。

2015年以后，波兰进入“疑欧”政党主政时代，法律与公正党连续执政两届，将波兰与欧盟关系推向紧张状态，“波兰政治的基调已经迅速转向民族主义和反欧（尤其是反德）”。[9]法律与公正党执政时期，波兰与欧盟主要围绕司法改革独立性、媒体自由、难民接收等问题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为此，波兰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甚至出现了“恢复基金”被冻结的情况和有关“波兰脱欧”（Polexit）的讨论。当然，法律与公正党“并没有直接宣称退出欧盟，而是寻求‘退出欧洲政治主流’”。[10]2019年，该党开始将自己的立场定位为“欧洲现实主义”，以此淡化“疑欧”政党这一标签。公民纲领党则在2019年的选举纲领中呼吁对欧采取务实政策，认为波兰应与德国和法国密切合作以再次成为欧盟的领导者之一，并成为连接波罗的海国家、中东欧国家以及多瑙河地区的纽带。[11]在2023年议会选举后，公民纲领党领导人图斯克兴奋地宣称“波兰回到了欧洲”。但放眼未来，波兰国内围绕欧洲议题的争论和斗争不会就此告一段落。

二是关于回归传统还是迈向现代的议题。这一议题反映出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在波兰的博弈。首先是政党的宗教立场。波兰是一个典型的天主教国家。天主教在剧变后波兰国家政治社会中的角色甚至被称为与媒体并行的“第四权力”，[12]成为公共生活中无可争议的道德权威。[13]从剧变后到2001年，波兰主要政党的分歧聚焦于世俗主义与基督教民主之间。其中在世俗主义取向上，主要以民主左翼联盟为代表。该党反对将宗教教育引入学校，主张政教分离，放宽堕胎条件，尊重性少数群体（LGBT）的权利等。在基督教民主取向上，主要以团结选举行动为代表。该选举联盟成立之初主要有基督教民族联盟、波兰基督教民主协议等30多个基督教保守政党组成，是“天主教玛利亚广播电台在选举动员中的主要受益者”。[14]1997—2001年，玛利亚广播电台一直是团结选举行动背后的支持力量。这个拥有400万听众的广播电台经常宣扬保守的宗教教义，其社会观和宗教观甚至招致波兰天主教会的强烈批评。以2005年议会选举为界，持有世俗主义立场的政党趋于衰微。宗教保守主义与宗教自由主义的对立日趋激烈。前者代表首推法律与公正党。该党被认为是波兰教会的政治代言人，主张回归传统，推行符合传统天主教价值观的政策，反对LGBT，制定严格的堕胎法。后者代表则以公民纲领党为主，特别是从2007年以来，该党逐渐摆脱原来的基督教民主主义立场，转而采取更加自由主义的立场，包括支持LGBT和堕胎自由化。其次是社会敏感话题的政治化现象。2015年后，法律与公正党和公民纲领党在LGBT和堕胎法问题上剑拔弩张。2020年，波兰东南部五个最保守的省份甚至设立了“无LGBT区”。在同年的总统选举中，LGBT话题尤为突出，法律与公正党甚至将选举视为“红白波兰和彩虹波兰之间的选择”。[15] 2021年，波兰议会提请讨论“阻止LGBT法案”。一时间，公民纲领党、波兰最高法院、欧盟、国际组织、媒体等向法律与公正党政府提出强烈抗议。2020年10月至2021年1月期间，由于法律与公正党政府通过了波兰史上最严格的堕胎法案，全国范围内的妇女抗议示威爆发，成为“波兰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反教会游行”。[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