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
作者: 周荣池一
我站在城市的天桥上看车水马龙,心里突然就慢下来。
此刻,我仍然想到自己的村庄——它一定已经迷糊地睡去,不会在意一个子孙出走后的挂念。村庄里未曾有过这样的明亮和迅速。人们畏惧光亮,用节俭的理由将光亮调节到最小的限度。农民甚至不太相信阳光的真实,当他们见到明亮的光照在自己的门口,甚至自卑地觉得那是过于奢望的眷顾。若是有些月色,母亲甚至只借着窗户上塑料纸照进来的光线,在手头的忙碌间结束一个又一个平凡无奇的日子。也许,父亲的鼾声就是她的光亮。那些带着酒味的动静,支撑着许多家庭的寒来暑往。
北方城市的风是冷的,它一定是从更北的遥远地方吹来的。
如履平地的城市街道难以给我安慰。它甚至看透了我这个进城者的心思,努力地把一页页荒凉的场景翻给我看。转角的时候,我遇见一阵更为强烈的风。它从一块巨大的塑料布上掠过,直奔我卑怯的脸面而来。那种寒意的深切超过任何修辞。修缮之中的路牙边,几个工人正忙着给场地铺上一种我以为村庄里才能见到的塑料布。那曾是一种很昂贵的农资,用来遮风挡雨或者聚集温度。我想到了春天里孕育棉花苗的温棚,想到了梅雨季节披在麦秸上的衣裳,想到了秋收后藏着稻谷的掩护,更有冬天窗棂上与寒风周旋的破布。这些如今被我冷漠地写出诗意的事情,都是一块厚实的塑料布所承载来的。
然而,我以为一块塑料布只是残余在河边淤泥里,成为不可降解的记忆时,却在繁华的城市夜景中重逢了它们的身影。风像是见了陌生人兴奋起来,在工人们手上拼命地鼓动着。这种场景太熟悉了。多少个突然起了风雨的夜里,母亲和我被父亲叫醒,我们被勒令和他一起去扯着塑料布掩盖那些瘦弱的粮食。三个人扯着一块疲惫的塑料布,总会有一个角不安地扬起,让生性暴躁的父亲也无可奈何。那些夜里我们无比慌张和难堪,抵不上一块压角的砖头镇定自若。
他们眼睛里一定没有“建设”这个词。就像父母言辞里不会说到“生长”这样的细节。一切都是力气与土地的周旋。村庄的生长在水土泥泞之中,城市的进步在水泥钢筋之间,相同的是都由父母用塑料布盖上保温的襁褓,日子才能够生生不息起来。可我作为一个离开者又在城市遭遇这样的相逢,在寒风里体验到了城乡之间的进退两难。我本来已经觉得自己置身事外了,所以才敢一次次地把真情实感说出来。哪知道我蜷缩的角落并非是现实,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到达过真切的现实。而在城市的夜色里,我恰恰有可能遇见了我一辈子引以为荣的村庄。
二
在这座城市的第三个早晨,我就开始厌倦碗盘里的食物。我开始厌倦丰盛的现实。我觉得那一切是修辞过度甚至包藏祸心的。我并不以饥饿的名义去觅食,那就像村里的狗毫无缘由地在深夜里狂吠。这是一种古怪的抒情。但是,人似乎并不如一条狗克制。它们会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这个角落以它认定的气味和声音来限定。人却总是在设限的同时越界,并且琢磨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理由。
我深切地接触过饥饿,虽然这并非是乡下人的专利。有一个下午我一直记得,日后想起来就像是读了一段神奇的文字般刻骨铭心。那天的冷逼得人饥饿而惶恐。我久久地挂念着家里那一堆瘦弱的咸肉。那是冬至后杀猪腌制起来的。它们的主要作用是应付不久后的年关。肉上割开的伤口被绳扣撕扯得面目狰狞——在那个细微的孔洞里我看到了生活的困顿。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私自举起菜刀割下一块肉来切碎,在铁锅里煮出雪白的汤来。
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惶恐。但一种从未如此清晰的饥饿逼迫我如此莽撞。待乳白的汤沸腾到如一篇文章高潮的极点时,我撒下了一把纤细的面条。面条不是常吃的食物,里面已经爬进了蛾虫,它们在入水的一瞬间就如作料一样翻滚,与食物无比的和谐与贴切。我咽着口水等待着汤水逐渐耗散,一叉面就像退潮的海货般水落石出。我手里攥着一把蒜花,这是整个仪式的关键时刻。我急切地连汤带水全部打捞进碗里,又用一瓢冷水让滚热的铁锅恢复了冷静。这碗面好像让我逃避到一个幻境般的下午,我甚至没有听见三叔进门的脚步声。他看着我咬肉的时候也下意识地咬了咬牙,面颊上现出一道劲健的深情。他看看我的碗以及锅里漂着油花的水,又转身看了看那块肉的缺口,摇摇头说:“饿死鬼投胎——还知道切块后座上的肉。”
这件事情并没有引来什么不好的后果。父亲一向是不反对吃喝的。而我却从此记得了一种深切的饥饿,那是饱腹也无法消弭的滋味。日后只要感到饥饿,我就会想起那块晒出了油脂和盐霜的猪肉。但更令人惶恐的是,日后难得再有一种饥饿的感觉。
于是,在城市的这个夜晚,我刻意等到时间上显得饥饿的时点,才去热闹的街市觅食。菜是一条三斤二两的草鱼,我选择了家乡常见的草鱼。这并不是寄寓什么思乡之情,但似乎这种选择在心理上才安全。我看见后厨的人们将它果断屠杀掉时,脸上也有咬着牙才能显示出来的决绝表情。一条鱼成为一堆肉,在修辞丰富的配菜里呈现在桌面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它的表情——它会不会带着故乡的表情?
但是,它始终没有露出自己的脸色,而是在芜杂的配菜中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一条鱼一定有自己关于故乡的情绪,尽管它已经被生杀以及烧烤的技术所毁灭。这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提着把铲子走过来——她大概是预见到了鱼和菜煳底的状况,熟练地将鱼稍稍拨离锅底,一股淡淡的焦味随之升腾起来。我没有专注于她的动作,而是短暂却清楚地凝视了她的表情。她一定是来自某个农村,也一定来城市不久,没有养成那种老到的面色。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微信中有一条语音留言。这个人对我而言也算是陌生人。他的微信名非常简单朴素:连文活禽。在我的城市里,我和他也有城乡之分。他在我家楼下的菜场杀鸡。认识不久便要加我的微信,并且告诉我这里的租金太高,他就要离开了。他让我有需要就微信给他,他会按时送来。他大概还琢磨了我微信的内容,知道了我的村庄叫作南角墩。他熟悉那个地方,并且在那里有一个叫老马的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也许他与我的父亲还碰过杯。他搬离菜场之后我订过几次老母鸡,他总是一早就在楼下打电话等我。他叫我老板,并不知道我做什么生计。我因要离开城市出差很久,走之前订了好几只草鸡。他有时就会发一些信息给我,无非是他在养鸡场的场景,以及从其他地方复制来的警句名言或祝福的话。
我知道这条语音是方言发的别人听不懂,便在熙熙攘攘的大厅里放了出来:老板,你在城里吗,在的话晚上来我这儿喝杯酒,几个朋友聚一下。我知道,即便在自己的城市,我也不会去赴约,但还是被他的直率感动到了。他的邀约就像是南角墩里的人们,站在门口喊一个邻居来吃饭——城市,不也是一个人口多一些的村庄吗?
三
太阳还没有完全醒来,城市的街道已然熙熙攘攘。就像是突然涌上来的潮水,街道上停满了快递车。那些被统一了标志的电三轮车,就像穿着制服的快递员般千篇一律。这让我想起乡间的三轮车。它们奔驰在古老的路数上,要比这里的行驶自由欢快许多。我停下来扫视那些被称为“小哥”的人的表情,突然觉得是那么的熟悉。生活在他们脸上刻画的烦琐和烦恼显而易见。他们要按照各种编号将来自五湖四海的盒子分发到千家万户,复而又将从千家万户揽来的嘱咐装车送到五湖四海。他们的心里一定充满着因琐碎而带来的烦闷,但又明白正是这些来来往往的手续中所产生的差价,成为他们在这个城市的生计。他们一定并非城市的原住民,大多来自不同的村庄。他们也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兄弟姐妹也有进城务工的。
他们和我一样怨恨村庄和土地。他们有浑身的力气和满肚子的想法,就是不愿意面对一成不变的土地。祖宗们曾经告诉他们,土地上没有穷人只有懒人,而传说中的城市里会有一筹莫展的贫困。人们这样劝说子孙:八般见底,总可以种点口粮和蔬菜。城市里没有土地,也无存这种自信。但是村庄的子孙们并不相信什么古话。他们觉得出走任何地方都比土地上机会多。于是他们说服父母甚至外逃一样告别了村庄,把村头呼啸而过的汽车当作恩人。
在村庄到公路口的一段路程,他们坐的往往就是三轮车。他们一定怨恨这种简陋的车辆,让他们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体面。他们甚至在内心将向往的城市与自己的村庄做过对比,早就得出了孰优孰劣的结论。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进了城市之后仍然要与三轮车为伴。他们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怨愤的表情。
包装那些大大小小的快递,胶带纸在被撕扯的时候,发出刺耳的抱怨。他们怨恨快递爆仓的消息,但又在一件件清点时,盘算出一天的辛勤所得。这些盒子里装着的物品也有各样的情绪。小哥们抓在手里的,可能是老母亲寄来的一瓶咸菜几块咸肉,也可能是儿女们寄回村里应急的药品,还会是从某处大棚里拔出来的苗木。这些都隔着一辆三轮车到另外一辆三轮车的距离。至于高速上那些集装箱的奔驰,没有两端的挂念那般亲切。看着这个早晨里的忙碌,我知道自己的喟叹还是浅薄的,因为每一个早晨,就像潮汐一样,他们会如约在此聚散。他们来的时候无须催促,而散入人海之后也没有强求谁深情地关注。
他们之中还有细致打理生活的保姆。有靠着蛮力装卸的力夫。有闭着一只眼睛放线的瓦匠。有耳朵上夹着香烟的木工。有手沾血腥的屠夫。有学会精打细算的小贩。有换了体面衣服的写字楼白领。有端起书一本正经的先生。这一切构成了城市的生长。
我在陌生人海里好像成了自己的陌生人。在城市里挪动的身躯,已经无法辨别那一刻是在村头还是在世外,只有那轮喷薄而出的红日,亘古不变地照耀城乡的大地。回到驻地的院子里,见到一群人在清晨里吟唱诗歌。他们不是学生,也没有什么必要的任务,只是觉得不能辜负这花香满天的春季。他们手机里流淌出动人的音符,他们嘴边吐出节奏分明的诵读。我又看看他们的表情,突然看出了天南海北的印记,好像那些快递小哥,始终带着故乡的面容。
诗歌和城市一样无能,即便是城市的楼宇像庄稼一样疯长,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他们源于土地的真相。我抖了抖布鞋上的灰,它们是沙尘暴带来的细节,我想,或者也是故乡的消息。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