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长之蟹
作者: 夏梓言蟹象征功名,也象征兵戈。
明代以来,蟹见诸卷轴画及陶瓷、玉器纹饰,常与芦苇、莲花搭配。蟹螯持着芦苇,寓意殿试唱名的“传胪”仪式。徐渭的《蟹鱼图》《杂花册(八开)》第七开画的都是螃蟹持芦。蟹与莲搭配则寓意“连升一甲”;芦苇根、叶、花连棵,谐音“连科”,又与莲一同称“一路连科”,皆寓意科场得意。徐渭的《黄甲图》画的正是一蟹卧于几茎莲叶下,右侧点缀几笔芦草。
蟹又与戈兵同为《易》中离卦之卦象,“取其刚在于外,以刚自捍也”。《蟹谱》提及吴人取其披坚执锐而以蟹为兵证,领兵出征时见到蟹辄称“横行介士”以安军心,皆言蟹与兵事、谋略相关联。在一首题画诗中,徐渭写道:
杏林赐宴正青春,谁是传胪第一人?
寄语燕京贾湖道,赵家袖里有秦城。
他向往的不仅是登科传胪的才子,还有以一己之力完璧归赵的智将。徐渭研究王氏心学,又与胡宗宪、俞大猷、李如松等将领多有往来,并不将文武视作对立的两极,更撰有《治气治心》一文,论述“儒与将一也”。
徐渭始终寄希望于科举进身,又因入胡宗宪幕府的经历称得上知兵善谋,如果为他量身定制一套“原型”,其中想必有一个叫作“蟹”。然而徐渭没能凭着“蟹”这一精神图腾实现文章横行一世、谋略所向披靡的野心。这只蟹为它的尖锐张扬付出了代价,就缚盆中,惶惶待烹——
某生来蠢躁,动辄颠迷。当其在外而纵也,辟如虾蟹跳掷于苇萧,瞚瞚然不知远害而全身。及今戴盆而锢也,辟如雉兔触罥于笼牢,盻盻焉不知伏处而待命……某敢不驯伏躁迷,勉体德意。忍死以待,傥承照于收榆,即复就烹,亦安心于结草。
那年,徐渭杀妻下狱,此段即他狱中书予诸大绶的求援信。从前他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或许还为做个横行介士、无肠公子而沾沾自喜,此时身陷囹圄,幡然醒悟,螃蟹生死是全不由己的。
入狱第三年的冬天,徐渭完成《注〈参同契〉》后做了一个梦:
注《参同契》成,家釜炊饭尽黄,梦小溪蟹如斗大,脱壳出婴儿,已而复入壳,时尚系。
“家釜炊饭尽黄”仿佛一道帷幕,前面是“注《参同契》成”这一现实中发生的重要事件,帷幕拉开是黄粱一梦。徐渭并没有梦见“炊饭”,而是以清醒的意识引用这个情节,布好舞台,提示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梦。梦的精髓并不在于显性内容或隐性内容,而在于将这些内容转化为梦境形式的机制,即弗洛伊德所谓“梦的工作”。在这个梦中,“梦的工作”之一是凝缩,清醒时占据意识的内容(注《参同契》成,当有征兆)以及睡眠的环境与身体状况(枷械束缚)被重叠后转化为梦境中貌似合理的画面;之二是置换,对摆脱束缚的渴望和对前景的惶恐被从自身剥离,转置于看似不相关的第三方(蟹壳中的婴儿)。故而解释此梦的关窍在于,徐渭梦见一个不同寻常但又与己相关、能轻易辨认出的征兆(熟悉亲切的小溪蟹变得巨大如斗),并且将自己置换到蟹壳外,看着“婴儿”脱壳又入壳——刻意旁观的视角使他不必承担“出去了——没能真正出去”的失落挫败。
如果梦中的徐渭还不确定自己在壳内还是壳外,那么清醒的徐渭已经在画中承认自己在壳内了——《山水花卉人物图(十八开)》的第八开是一只被芦草束缚着的蟹。
徐渭存世画作中署有年款的不多,纪年可考的仅十五件,且有值得商榷之处,因此难以作为参考依据。
如《山水花卉人物(十八开)》题署“万历戊子(1588,六十八岁)夏仲”,我以为,画真而题款待考。第十五开画牡丹,有题诗:“四十九年贫贱身,何尝妄忆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这是徐渭反复套用的题画诗。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牡丹竹石图》无纪年,题“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荣宝斋的《杂花图(八段卷)》卷末署“万历壬辰(1592,七十二岁)秋”,牡丹一段题诗第三句作“胭脂色”,其余与上同。日本泉屋博古馆的《墨花四段卷》卷末署“万历辛卯重九日(1591,七十一岁)”,牡丹一段题诗亦为“五十九年”。另外,《徐文长三集》卷十一收录《牡丹二首(其一)》:“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
可见,这首题画诗至少有“四十九年”“五十八年”“五十九年”三个时间,且经多次题写,因此不排除这三个时间与徐渭真实年龄有关。尤其最早的“四十九年”一说,应具有时间上的纪实性,否则后续版本不需要修改。徐渭四十九岁时是隆庆三年(1569),他尚在狱中,仍戴枷械,而与这幅“四十九年”牡丹图同属一册的蟹图上螃蟹赫然被缚,不似巧合。而他处题“仿皎然绿肥红瘦笔意”(第四开)、“摹文与可九畹孤芳之一”(第五开)、“是亦摹倪迂笔也”(第六开)、“得赵公麟渔舟破芦荻图述”(第十开),与徐渭狱中研习书画的经历相符。因此,如果抛开有问题的款识页,那么这套《山水花卉人物图(十八开)》册页很可能作于徐渭系狱期间。而缚着芦草的蟹,正是他身披枷械的自家写照。
这幅“四十九年”牡丹图上有徐渭自题“传芦”二字。“传芦”谐音“传胪”,也与画中螃蟹芦苇的“黄甲传胪”寓意相符。然而,将“胪”写作“芦”,并非简单的同音替换,更非笔误。将这件传芦图(为行文方便,姑且称之为“传芦图”)与《黄甲图》略作对比:《黄甲图》题诗末句“时来黄甲独传胪”用“胪”字本字,而传芦图用“芦”字;《黄甲图》芦苇以极简率之笔点在画面边角,而传芦图中芦苇占据画面中央且清晰描绘。显然,传芦图有意凸显芦苇,不仅与《黄甲图》截然不同,甚至在徐渭一众蟹画中独树一帜——在徐渭的芦蟹图、稻蟹图中,蟹通常是绝对的画面主导,芦苇与稻穗只是点缀。芦苇之寓意,以往是汲汲以求的功名,如今是挣脱不得的枷械。徐渭执着几十年,八次乡试不中,屡败屡战,终未博得金殿传胪之机,功名利禄全不由己;一朝失控,倒是下狱传芦——传芦的当然是徐渭自己,但下了狱还是身不由己。其中讽刺愤懑可想而知。
芦苇是功名,也是枷械。
带着这一层理解,《墨花图(八段卷)》《杂画(十一段卷)》这两幅芦蟹图就显得意味深长。这两幅图构图类似,几乎是镜像反转,更题了同样两句诗,“钳芦何处去,输与海中神”。前文提及“输芒”“朝魁”背后是螃蟹的洄游习性,它们输与海中蟹王的是稻,徐渭自知之,而这两幅图中蟹螯里持着的却是芦苇。茎叶芦花分明,就像传芦图中那一枝。“钳芦何处去”,像是在问画中的蟹:芦苇原不与你相关,你却强持着它做什么?也像是在问画外的自己:功名利禄原不与你相关,你却执着于它做什么呢?
徐渭作画题字之心思是否婉转曲折至此,如此解读徐渭诗画是否是向壁虚造?一次,某人以十只蟹为酬向徐渭索画,徐渭画墨蟹一只,题诗云:
十脐缚芦大如箕,送与酒人可百卮。答一墨脐苦无诗,欲拈俗话恐伤时。西施秋水盻南威,樊哙十万匈奴师。陆羽茶锹三五枝。
南威是晋文公的姬妾,与西施并称的美人,“樊哙十万匈奴师”指樊哙“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的豪言,但知道这些尚不足以理解“欲拈俗话恐伤时”藏起来的是什么话。钱锺书在《管锥编》中提到这首自题画蟹诗,说隐的是“看汝横行到几时”——“西施”句寓“看”,“樊哙”句寓“横行”,“陆羽”句则“非申说不解:‘茶锹’即茶匙,匙者,掏取之具;‘茶锹三五枝’即‘掏几匙’,谐音为‘到几时’也”。
因这句隐藏的“看汝横行到几时”,这首诗被指认是嘲讽严嵩。而《墨花图(八段卷)》第五段蟹图题诗“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则因“董卓脐”一说而成为徐渭以蟹讽严嵩的“铁证”。
事实上,“看汝横行到几时”一诗,既然题在应付索画之请的应酬之作上,就没有针砭时弊的必要。更何况,徐渭是个在防备政治牵连上谨小慎微到偏执多疑的人。在应酬之作上留下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文字不符合他的性格行事。提一句“欲拈俗话恐伤时”,反倒像是怕无心之语被人曲解为暗喻时事,于是特意撇清;这种高敏感、低安全感的神经质做法,与《自为墓志铭》那段别扭的剖白逻辑一致。
另外,“董卓脐”一诗也不似讽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是典型的徐渭式风趣,“团团董卓脐”亲昵又诙谐,且正呼应首句“蟹正肥”。同样的表达也见于《陈伯子守经致巨蟹三十继以浆鲈》诗:
喜有贤人敬长心,老饕长得饫烹饪。
陈遵瓮减封泥液,董卓脐高塞坞金。
灯火每占花黯黯,人琴俱涩雨沉沉。
细鳞紫甲宜觞物,酒乏诗穷更漏深。
从诗题到诗句,都没有任何讽刺或愤懑的意思,“董卓脐高塞坞金”只是描写一只肥美的膏蟹。与此一致,《墨花图(八段卷)》上的题诗也只是一首简单直白赞秋蟹肥美的咏蟹诗。
相比其他动植物,徐渭在蟹身上找到的认同感最多,时常以己代入、以蟹喻己。很难想象有谁会用与自我认知密切相关的物象去讽刺一个反感排斥的人。
责任编辑:田静